山里天气多变,方才上山时天空湛蓝,白云悠悠,此时却天色转灰,刮过的风中带着湿漉漉之气,显然是大雨将至的光景。云宇亭自包袱中取出把伞,轻呼了一口气道:“幸亏在前一个市镇买了把伞。”他将伞递到紫棋手中,“紫棋姐姐,你最近身子不好,可不能再淋雨了,这个你拿着。”
小姑娘上下打量他二人几眼,咬着唇想了会儿道:“我爷爷说坏人不能帮,可我看你们不是坏人!随我来吧,我家就在前面,你们可以到我家中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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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处建着一个小村庄,左右不过十来户人家。
小姑娘的家人很是淳朴好客,得知云宇亭是翦芳谷谷主的师侄,便诚心邀他们住下。据小姑娘的爷爷说翦芳谷谷主有恩于他家,这小姑娘莫烟幸得他相助才能顺利出生。
山中景色宜人,云雾升腾时,恍如仙境,是难得的世外桃源。紫棋与云宇亭除了此处,暂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便住了下来。后又得知翦芳谷谷主当日是被请出去帮人治病,再仔细一问,来请的人身穿粉袍,长相奇俊,竟是尹长风。紫棋和云宇亭惊喜交加,更定下心等下去。日子过得很快,这一住就是半个来月。
这日莫烟兴高采烈的自外面回来,口中嚷嚷道:“紫棋姐姐,有个人说是你朋友,我将他带了来,你快来瞧瞧,看认不认得?”
朋友?我的?
紫棋抬头,但见一个高挑的青衫男子负着手,踱步而来,面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第七十六节 深情难遣 3
“……大哥!”
紫棋猛地站起身来,膝上放着的线团和正在缝补的衣物都掉落在地,她浑然未觉。几步走过去,仿若确定是不是做梦般,抓住蔚子善的胳膊,使劲儿地摇晃。
蔚子善用另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如往昔一般的动作,一般的神情。
紫棋面上渐渐浮现出喜悦,有些语无伦次:“太好啦,不是做梦!大哥,你没事,你还好好的,这居然是真的。”
那日蔚子善于大火中所说“不死不休”四个字给她压力甚大,她虽然每每安慰自己没听到他的死讯他便活着,可依然连着几日发恶梦都梦到蔚子善浑身是血,体力不支的倒下。醒来后她一直逼迫自己不去想所作之梦到底是吉是凶。如今看到蔚子善好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先是不敢相信,慢慢转为喜出望外。
“嗯,还活着。今后也会好好活着。连带死去的人的那一部分好好活下去。”
紫棋望向他身后:“义父他……”
蔚子善轻轻摇了摇头。紫棋眼圈泛红,却忍住泪。她若表现出难过,蔚子善该更难过。
蔚子善也轻声开口,向紫棋确认心中猜测:“李义也……”
紫棋垂下头去,轻轻点了点。
身后砰一声响,二人回头,只见门口处不知何时多了一筐刚采摘下来的新鲜杨梅,一截黑色的袍角消失在转弯处。
莫烟诧异地问:“云宇亭?他怎么啦?跑什么跑?”
山坡之上,云宇亭坐在杂草中,随手扯了片叶子,放在口中呜呜地吹着,没有什么曲调,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却引来只褐色的雀儿停留在草地上,时而蹦跳几下啾啾几声,时而停下来,歪着头注视他,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珠甚是好奇。
“喂,刚才大家好好在那边说话,你跑什么?”莫烟踩着落叶奔到近前,发出很大的声响。那只雀儿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飞得极高,远远躲了开去。
云宇亭也不理她,兀自吹着。莫烟将叶子抢过来,背手藏在身后,皱了眉头道:“别吹了,难听死了,吵得人心烦。”
“你将它吓跑了!”
“啥?”
“刚刚有只雀儿在听我吹,你将它吓走了!”
“哈,这有什么难?”
她扑的一下,坐在他身旁,从腰间取出支淡青色的竹笛,放到唇边吹奏起来。清脆的鸟鸣声迎风而起,模仿的惟妙惟肖。片刻不到,便引来好几只鸟儿围着他二人转个不停。
云宇亭注视着被笛声引来的鸟儿。
鸟儿飞走了还能回来,人若死了,再也不能复活。
他长叹一声,忽然问:“你犯过错吗?”
莫烟将笛子从唇边拿开,满不在乎地道:“犯过,谁能不犯错?我爷爷说人就要在犯错中长大。我理解着人要不犯错就等于从没有做过小孩子。”
“我犯的错,害死了人。”
“我们村子中的人太少啦,从我出生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死过。所以我敢肯定,这样的错,我没犯过。”
“我在蔚爷爷的杯子上抹了一种有毒的药粉,它其实只会让人拉肚子,并没有其他妨碍。我将杯子递给他,他接了过去,他以为不喝里面的水就没事,没想到用那只手抓筷子,一样会将药粉沾到口中。他给我夹菜,也带过来些,我为了不让他生疑都吃了。结果晚上我和他都拉了肚子,他手软腿软,我也没好到哪里,这也算害人害己。
可是……我没有想到那天晚上就来了坏人,镖局着了大火。李义来救我们两个,蔚爷爷让他先背我走。他总是挖苦我,我一直不喜欢他,却没想到那种时候他却那般关心我。李义刚背了我出来,房梁就掉了下来,砸断了蔚爷爷的腿。待大家把他救出去,谁料坏人们在外面等着,他不让紫棋姐姐和李义陪着他,让他们带我走。结果……”
他将头伏到膝盖上,肩头脆弱地抖动,显然是难过地哭了。
莫烟并不太明白他究竟在说什么,但是她自己一向乐观,很少哭泣,也见不得别人伤心落泪。此时见云宇亭如此,顿觉万分尴尬,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宽慰。
“这个给你。”一个醇厚的男子嗓音响起。
云宇亭立刻停止了哭泣,他低垂着头,抹去眼泪,低低声音道:“蔚大叔,对不起!”
蔚子善将手中的一个小布包递到他手中,语调依旧温和:“不用内疚,你蔚爷爷从没有怪过你。而且还有一个人一直想着你,希望你能快快乐乐的。她知道你娘过世了,所以托我带话给你,她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将来还会遇到很多值得你爱也爱着你的人,只要你能敞开自己的心,一切往前看。”
云宇亭将布包打开,里面是蓝紫色的干花,正是当日他赠与曲飘飘的。
他抬起头来,长睫毛上犹挂着未揩干的泪珠:“蔚大叔,你见过曲姐姐?她现在可好?”
“嗯,很好,她做了许多一直想做的事,她说自己很开心。”蔚子善伸手在他眼皮上抹了一把,帮他将泪水拭干。云宇亭没能看到他神色上的那一丝变化。
他二人说话时,莫烟一直在一旁不眨眼睛的盯着蔚子善,她觉得眼前这个男子很神奇。她完全应付不了的事情,他却几句话就能够摆平。明明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说起话来,笑起来却可以春风般温柔,让人一点压力也无。还有……她爷爷、爹爹都极宠她,她很少体验过有什么得不到难过的心情,可他刚刚拂过云宇亭眼时面上流露出的悲悯与哀伤,一瞬间让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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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过饭,莫烟便避过云宇亭和蔚子善找到紫棋,缠着她给她讲蔚子善的事情。紫棋捡了些无关重要的讲了,她却听得不甚满意,还追着问云宇亭口中所说的曲姐姐是谁。紫棋只说是个很喜欢云宇亭的姐姐,因为一些特殊缘故在外面避难,她也不知道她如今具体的行踪。说到这里,心中却暗叹了口气。
日间蔚子善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其中有一段便讲到遇到了曲飘飘。说来也巧,曲飘飘荆钗布衣隐身在一个山脚小镇,恰救出蔚子善的人也将他安置在那里。江泽阳将桐荫城及周边找了多少遍都没有找到曲飘飘,蔚子善受了伤,不愿意连累寄住的那家农户,偷偷出门昏倒在路边,却偏偏被曲飘飘救了。曲飘飘说当日她受伤被蔚子善救,这次一定要还回这份情,执意留下了蔚子善。她的家中放着很多只大瓮,便是专门藏人用的,她保证住在她那里会很安全。
蔚子善没有怀疑她的好意,答应住下来,曲飘飘为此很是感激。她这新家中较清贫,蔚子善身上也未有值钱的东西,二人拼凑半天,给蔚子善抓药的钱还是不够,曲飘飘只好向药店掌柜赊账。那药店掌柜看曲飘飘年轻貌美,单身一人,说话神态不经意间总带出分狐媚态,便借亲自送药上门调戏。曲飘飘武功虽失,人却八面玲珑,对这种情形应付自如。可隐蔽处的蔚子善却看不惯那药店掌柜毛手毛脚,出面将他吓走。没想到这一举竟惹来了麻烦。
几日后,曲逸方带人追踪蔚子善寻到这个小镇,他先由镇中的各个医馆、药铺开始打听。没多久就问到当日被蔚子善逐走的那个药铺掌柜,那人对蔚子善印象深刻,心下也意图报复,便将曲逸方诸人带了来。
曲飘飘听到动静,先将蔚子善藏好,又为了防他自己出去,用了小剂量的软筋散,让他至少五六个时辰不能动。她自己本来也藏在瓮中,可最终为了阻拦曲逸方一个一个搜下去,主动钻了出去。出去前对蔚子善说了句:“你继续做好人,坏人让我来做。希望仇恨因我起,也因我了。”
曲逸方见到曲飘飘很高兴,却并不是念及兄妹之情,只是想将她献给江泽阳换取身上所中之毒的解药。
曲飘飘失望至极,她将自己与玄机公子的旧情当众说了出来,并说自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宝藏秘密的人。她道现在玄机洞中还保存着一张她的画像,一是证明她所说之话不假;二是那张画像本就是张藏宝图,世人都道玄机公子将宝藏带到身边,却不料埋宝另有其地,只有找到那画像和知道如何破解那图才能找到真正的宝藏。而蔚子善根本还没有摸到宝藏的边。
曲逸方与岭南杀人客带着曲飘飘离开。五个时辰后软筋《奇》散药力退去,蔚子善《书》出了瓮,便急急出镇寻《网》江湖朋友打听消息。
待得到消息已是一日后,说是双龙寨欲攻打蔚家寨,蔚家寨的人却提前弃寨而逃,想来他们一群人中安插有凌云的眼线,凌云早已提前得到了消息。
四日后又传出玄机洞被找到,却是废洞,此时人人都知道玄机洞应有张藏宝图,而知道这其中破解秘密的只有曲飘飘一人。可曲飘飘却失踪了,据说是在蔚家寨的时候被劫。
再后来,传出曲飘飘在腾云寨现身,不知是真是假。
众多江湖客都赶往腾云寨,蔚子善也化妆改扮跟了去。果然不负众望,曲飘飘忽地出现在一处崖壁,对大家大声宣称腾云寨寨主无名和凌云乃是父子,父亲得到藏宝图,儿子自她口中骗到藏宝图的破解秘密,而后将她弃若敝履,她活着已然了无生趣。话毕从一处崖壁上飞身纵下,当场摔得骨断筋折,气绝身亡。
当时蔚子善离她太远,想救都来不及。他只是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那张原本美丽的脸坠崖后面目全非极其凄惨。他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之后的事情,蔚子善没有再理会。曲飘飘使得是一石三鸟的计策,这场争斗不死不休,这个死指的一定不是她曲飘飘,她的死仅仅只是个开始,后面还会卷入很多人,贪婪的人要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
她说她来当坏人,她不要他蔚子善以复仇为名双手沾满鲜血,他在她心目中是好人,他只适合当好人,便为这一个理由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紫棋当时听完这些,心中唏嘘不已,想到初见曲飘飘时她的风流媚态,那时她对她只存了嫌恶,哪料想她今日反成了大家的恩人。可细想这些事也只有曲飘飘这种聪明且任性的女子做得出。心中感慨万千,觉得她活得浓烈若醇酒,自有精彩动人之处,恐让人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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窄窄的弯月爬上竹梢,光线柔和清淡,山间有微凉的风徐徐刮过。虽自所住屋子望出去,看不到湖水与飞瀑,但仍能听到水声隐隐。
蔚子善躺下又坐起来,后干脆披了衣坐到桌旁,斟了碗茶,望月独饮。
“本以为可以在这里多住些时日,我特意在墙边栽下了三棵南瓜藤,唉!可惜……看不到它开黄灿灿的花,结圆滚滚的瓜了。”
那日,曲逸方的手下在外面乱砸东西,曲飘飘却仍是镇定自若,贴近他的耳朵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不怕,他自然也不怕,不过一死而已,有何惧?
她自怀中摸出个小布袋,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入蔚子善怀中:“这是小云给我的,你替我还给他。他是个好孩子,若我也能有他这般好的孩子该多好……”她看着他笑,“说傻话啦,哪里有这般福分?”
他也望着她微笑不语,他还有机会将这个东西拿给小云吗?
曲飘飘伸手摸上他的脸颊,手指摩挲那道疤痕,仅仅停留一瞬,赶在他皱眉前,主动拿开手。
“他娘过世了,他一定很难过。你若见到他,代我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他将来还会遇到很多值得他爱也爱着他的人,只要他能敞开自己的心,一切往前看。这是我想了很久方想明白的道理,想明白后回首往事,方惊觉大好的青春岁月都被自己耽误了过去,不过……还好,还不算迟。我试着这么做,果然心中便出现了想爱的人……”她妩媚笑着望他,“你也该试试。”
他答:“好。”
曲逸方的人已经搜到后院,有人大声对旁人道,怎么会有这么多瓮。
曲飘飘将唇凑得更近:“多好!爱上了人,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心中七零八碎的自卑全被勾了出来,完全不知该如何才能让他也将自己放到心里。如今……就有人主动来帮着解决这个难题。”
待她说完,他约莫明白她究竟爱上了谁,可软筋散的药力开始发挥作用,他想说话都难,只能望着她。
她脸上未施脂粉,面庞清透纯净,眼睛中有淡淡的哀伤,看起来无一丝风尘之气。他不知道她一直都有这一面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了。
曲逸方下令,搜搜那些瓮!
曲飘飘挪动了下身子,似要出去,却又忽地伸臂揽住他的脖颈,狠狠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今日做了的和要做的事情都让我很开心。”她与他分开,仔细辨别他的神色。
心中荡起一丝涟漪,却被他压在那里,面上努力做着无悲无喜。
曲飘飘却因在他眼中没有看到嫌恶之色,神色中带着些满足。她喃喃道:“你真是好人。”说完,神色越发坚定,“你还是继续做好人,坏人让我来做。希望仇恨因我起,也因我了。”
茶水喝完,蔚子善伸手去提茶壶欲再满上,却不料茶壶已经空了。默默沉思间,不知究竟喝了多少杯。可莫说几杯茶,纵使是引来长江之水也洗不去她今生留给他的记忆。她出瓮前,最后冲他一笑,笑得如此之美,她一向都是个聪明的人,一直都知道自己如何才是最美的。她如自己所愿将这个笑容深深印刻进蔚子善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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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烟听紫棋答得含糊,便也没了兴趣,撅了嘴离开她处回自己房睡觉。路过蔚子善所居屋子的时候,忍不住往那边看了眼。时值初夏,天气带着几分闷热,窗子未全掩上,望过去便能看到屋内光景。蔚子善正坐在屋中静默着想心事,左侧面颊冲外,没有疤痕的这半张脸看起来很是英俊。她一下就停住脚步,觉得若就这么离开会很舍不得。
蔚子善也注意到她,侧过脸来温和一笑:“怎还不去歇息?”
莫烟歪着头问:“你会在这里住下吗?”
“会,这里很美。且清净,少纷扰。”
“我爷爷也是这么说的。爷爷说他没有别的奢望,只愿在平静中看着我健健康康长大。要是你,你希望什么?”
“我也希望能在这里看着你、小云,还有……将来紫棋姐姐的孩子健健康康的长大。”
“你会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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