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独木舟
楔子
我一步一步在暗蓝幽深的水里艰难地、缓慢地前行。
寒冬的黄昏的天空,夕阳瑰丽逶迤,光线如同一只温柔手掌。
我的喉咙里好像落满灰尘,江水温柔的包裹我,像是迎接远归的孩子的母亲。
我全身沉浮于水里,脚下渐渐失去了依托,手里唯一握着的是一把美工刀,它有锋利的刀刃,用力划开手腕的时候,我不觉得疼。
鲜红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的氲开,像盛开在水面的蔷薇。
我的头终于也埋入水中,江水灌入我的眼耳口鼻。
在水中起伏之间,我恍惚的看到,记忆里所有人的面孔重叠起来。
孔颜的语气轻描淡写:跟周暮晨上过床的可不止我,去问问你的好姐妹康婕,感觉如何。
周暮晨无奈地看着我:“你要真想为我做什么,就是再也别来骚扰我。”
父亲的声音是低沉晦暗的:“我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你也当没有我这个爸。”
封妙琴轻蔑地笑着:“说道贱,我觉得我们半斤八两,你觉得呢?”
还有许至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愿意替我承担的许至君,他那么用力地捉住我的肩膀说:“程落薰,你活在这个世上,这才是最要紧的。”
“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之一了,可是……落薰,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林逸舟无力地说。
……
所有的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轰鸣声在我的头顶炸开,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无声地说一声,再见。
再见,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再见,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
再见,那些匆忙路过我薄凉的生命,斑驳的青春,却留下那么多印记的,人们。
在幽深暗蓝的海底,消失了的最后一线光芒。
'第一章'星星黯然
★'1'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也许你根本就背负不起。
我醒来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就被许至君重重的一个耳光扇得眼冒金星,我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操,你疯了啊!”
他站立在窗边,背对这窗户,逆光中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是那种震怒之下的颤抖,他的语气是罕见的残酷和冰冷:“那么想死,没死成,是不是很遗憾?不过就算你死了,我也会把你的尸体捞起来送到你妈妈面前去,然后告诉她,你女儿殉情身亡了。
当我听见“殉情”这两个字的时候,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消失殆尽了,连反驳他的力气都没有,我死死的揪住床单,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点。
没有用,眼泪根本不能抑制。
谁说悲伤的时候没有眼泪,我只觉得全身的水分都会从泪腺分泌出来。
安静的房间里除了我们彼此的呼吸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我默默的流泪,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漫长的沉默之后,许至君靠近我,捋顺我纠结的长发,语气稍微温和了一点,问我:“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参加葬礼?”
我听见一声尖叫,很快,我发现那声尖叫原来是来自我的喉咙,我仇恨地看着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刺激我!
他一动不动,刺激你?死都不怕,你还怕刺激?
说完之后他起身离开房间,关门之前,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葬礼是后天,如果你还想去送他一程,这两天你最好还是吃点东西。
说完,白色的房门“卡擦”一声关紧。
我用包着厚厚的纱布的手狠狠的擦干脸上的眼泪,没什么好哭的,既然没死,我就好好活下去。我要吃东西,这样才有力气去,参加,葬礼。
林逸舟的,葬礼。
想到这六个字,眼泪又汹涌而出。
两天后,坐在许至君的车里的我僵硬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我,我面无表情地说,有什么好看的。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对我不友善的态度表示不屑。
我不知道举行葬礼的具体位置,也没有心思去寻根究底。许至君是君子,他既然让我去送林逸舟最后一程,就一定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所以当他提着一套黑色的小西装扔在我面前叫我换上时,我一点也没有觉得意外。
他从来都是个这么稳妥的人,除了,打我那一耳光。
想到那重重的一耳光,我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脸,这个动作也落入他的眼里,他又哼笑一声,洞悉了我的想法:“你是不是想打回来?”
我依然是一副活死人的语气,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叹了口气,程落薰,我是你的男朋友,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从两天前被救回来开始就对我这个鬼样子,我都没有跟你计较,还亲自开车送你去……
说到这里,他很识趣的闭嘴了。
芙蓉路上永远都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各路公车司机在这条宽敞平坦的马路上把巨大的公车开得像坦克,拥挤的公车里每个人都有一张被生活磨砺得麻木的面孔。
不时从公车旁边飞驰而过的名牌汽车里除了大腹便便,满脸油光的中年男子之外,也会有鼻梁上架着各色墨镜,妆容精致的年轻女性,在等红灯的空当,点一根女士烟,像模像样的抽两口。
对于她们的年纪和坐骑,总让人浮想联翩。
我从包里摸出一根烟,刚要点火,许至君就对我吼:“不要在我的车里抽烟!”
我白了他一眼,决定把他的话当放屁。
他气鼓鼓的从后视镜里瞪我,程落薰,你能不能不要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我忍无可忍的打断他,文盲!你没有知识就多看看电视!如丧考妣是说死了爸妈,你才如丧考妣,你全家都如丧考妣!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脸色阴沉的他再也没有发生一点声音。
到了林逸舟的葬礼举办地的门口,我一路上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跟力气都完全丧失了,我紧紧地抓住许至君的手,他显然很大度地放下了我们之前的小恩怨,用眼神告诉我:没关系,有我在。
林逸舟的遗照挂在大厅的中央,我在看到那张脸的第一眼就崩溃了,前尘往事像飞快倒带的电影在我的脑袋里回放,我膝盖一软,差点摔倒在地上。
许至君稳稳的托住了我,然后用他的力量把我带到林逸舟的亲戚面前,鞠躬。
我没有见到林逸舟的父母,无论是从前以他女朋友的身份,还是今时今日来送他最后一程,我都无缘见他双亲一眼。
也许某一天,在大街上,在商场里,与我擦肩而过的一对中年夫妻就是他的父母,可是双方都不会知道,这个女孩子,与他们的儿子,曾有过热烈的过去。
许至君扶着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我伤心之余看到许多跟我一样伤心的女孩子,她们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还是坚持下半身只穿一条黑色的丝袜,抗寒能力实在叫我甘拜下风。
那一瞬间,我想起曾经那些流连于林逸舟身边的莺莺燕燕,眼泪流得更厉害了。
就在我泪眼朦胧的时候,一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同时还让我无比恶心的声音落入了我的耳中,我抬起头来寻声望去,果然,这个让我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的声音只可能属于她——封妙琴。
像是感应一般,泪流满面的她也看到了我和许至君。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跟我说话,片刻之后,转身走了。
许至君轻声的问:“那件事就是她做的?”
我用力地咬紧嘴唇,点了点头。
从葬礼上回来之后,我瘫软在床上,像一棵脱水之后的蔬菜。
许至君立在窗前,背影无限落寞。
不顾我的强烈反对,他大力拉开窗帘,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的玻璃窗里照进房间,光线里细小的灰尘在飞舞,从21层楼的高度看过去,是辽阔浩瀚的湘江。
各种船只在江面上行驶而过,它们都有自己的方向和轨迹。
我走过去,从许至君的嘴边把烟拔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天,我真的带着必死的决心。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而是伸出手从我身后环抱住我,他的下巴磕在我的头上,轻轻的鼻息扑在我的耳尖。
我闻到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淡淡的香味。
他跟林逸舟两个挑剔的人在对香水的选择上却难得地一致,大概因为这个牌子原本是做烟草起家,而烟草又蕴含了男性的刚烈的缘故。
不同的是,林逸舟用的是冷水,而许至君用的是回声。
回声。许至君。他是我这浅短生命中所有美好事物综合而成的,经久不息的,回声。
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对他说:“至君,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跟你以往认识的那些女孩子不一样。我不是那种健康的,明亮的女孩子,不是在那种富足的,温暖的环境中长大,我不像她们,有很多很多亲人,很多很多朋友,感情可以应用到每一个人,我只有一份爱,要么不付出,要付出,就是全部。”
我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也许你根本就背负不起。
他沉默着,没有回应。
然后,他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努力抑制了很久的眼泪,轰然砸下。
他说:“那天我把你从冰冷的江水里抱回来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带你回来,让你快乐,给你幸福,虽然,我可能没有这个机会了。”
窗外是亘古不变的苍茫夜色,我看见林逸舟坐在我的面前,眼神里充满怨怼。
我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他的脸,那张我深爱过,又破碎的脸,我开始断断续续的说话,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好好一起,如果不是你那么任性,我们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一直看着我,在我的手快要触摸到他的脸的时候,他的样子渐渐变了,渐渐的,变幻成了暮晨的脸。
暮晨的眼神永远是这么淡漠残酷,冷冷的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静静的承接着他的端详。
周暮晨,你仔细的看看我,都是你令我,对爱,如此畏惧,如此,厌倦。
夜风吹起窗帘,我在漆黑的房间里与自己的臆想对峙,时光轰然倒退,那个穿着白色衬衣,眼神清亮,神情倔强的女孩子,是谁?
她的皮肤还没有被泪水洗礼过,她的手指还没有被烟草熏染过。
一切伤害还没有登台。
那是四年前的我。
★'2'等到你们有什么关系了,我就不是打她了,我会直接杀了她!
时光倒退至四年以前。
长沙因为一场盛况空前的名为“超级女声”的选秀节目而名声大振。
那个节目的影响力竟然可以让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大学生的李宇春登上了美国《时代》的封面,这对于那些从小就怀揣着明星梦的女孩子来说,无疑是展现自己的才华的舞台,成就自己的梦想的捷径。
那个夏天,Beyond在长沙上演的绝版绝唱吸引了大量的歌迷前去捧场,一场告别演唱会选在长沙举行,这也是头一次。
那些都是跟我没关系的事情。
发生在我身上的,只是这偌大的长沙城里微不足道的小事。
某天下午下午五点半,放学的时候,我冲出教室之前,袁思思慌慌张张的拦住我,表情十分凝重。我不耐烦的催她,有什么事快说,姐姐赶着打架去。
她朝四周看看,压低声音,神色焦躁:“今天去办公室的时候听见老师说要彻查‘粉笔灰’事件”。
我呆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
上个星期其中考试,监考的是一个自我感觉非常好的中年女老师。
我远远看到她的背影的时候就有点恶心,她顶着一头我最反感的方便面卷发,穿着朱红色漆皮高跟鞋,整层楼都是“咯噔”“咯噔”的脚步声。
谭思瑶好心地安慰我,说不定正面挺好的。
等她站到讲台上拆封试卷的时候,我回头对思瑶翻了个白眼。思瑶天真地扔个小纸条过来,上面写着:说不定她人好呢,记得有答案传给我啊!
可惜这个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其实在别人眼里毫无美感的中年女老师丝毫不给乐观的谭思瑶同学面子。
当她瞪着一双圆眼睛像红外线一样扫视教室的时候,我心里不得不叹息:死了死了,这次死了。
如我所料,导致整堂考试下来我连一道选择题都没有抄到。收卷后,一贯好脾气的思瑶趴在桌子上怒气冲天的说,放点水她会死吗!
就是,会死吗,会死吗!旁边的冯妍一边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着思瑶的话一边整理书包。
忽然,她停下了动作,对我们露出一个简直可以用□来形容的笑容。我看着她手里那包白色的小药丸,捂着胸口说:春药!你想干什么!
她对我极其鄙视,程落薰,你脑袋里能不能少装点□的东西啊!全世界的药都是春药啊!这是泻药,告诉你,前几天我买来好玩的,你们要不要……
我和思瑶彼此对视一眼,达成共识:好,你不让我们抄,拿个见不得人的分数回去被骂,我们也不让你好过,给你下泻药,拉死你。
当我把老巫婆的茶杯从办公室偷出来的时候,我认真的对思思和谭倩说,这事要是被发现了,一起承担,同生共死。
她们庄严的点点头,表情像小学时代加入少先队时那么虔诚。
等到那个老巫婆打开杯子尖叫“谁在我被子里放粉笔灰”的时候,我简直有一种站起来告诉她“白痴,那是泻药”的冲动!
考试结束后,我早就把这事忘了。
这下思瑶突然提起,我真觉得她有点小题大做。
于是我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赶走她,好了好了,说好了同生共死,别怕了,我还有事。
说完不顾她一连声的叫唤,我背着包像逃命一样往德雅中学跑去。
等我赶到的时候,康婕,还有她一帮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到有架打显得比我这个当事人还兴奋的朋友已经守在德雅中学门口半个多小时了。
这是长沙最好的中学之一,每年高考之后,很多名不见经传的学校都会摆出一副打擂台的姿态来争相在校门口贴红榜,宣传自己学校的升学率。
可是绝对不会有雅德和我所在的博郡。
一看到我出现,她就把手腕上的手表往我脸上贴:“乡霸,看看几点了,我还以为你拉屎掉厕所里去了!”
我推开她的名牌手表,十分鄙夷的说,您能稍微提高一下自己的素质吗?
关于她那块名牌手表,也一度让我非常无语。
她是这样故弄玄虚的:知道米奇妙不?
我谦虚的表示自己孤陋寡闻,实在不知道这个牌子。
然后,她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在阳光下朝我晃了晃她手上那块印着米老鼠头像的腕表,这个就是米奇妙,名牌,你个乡霸!
我差点气绝,拜托,是米奇,米奇!没有那个妙字!
乡霸,是她为我而创造出来的词语,每当她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我都有一种强烈的,被羞辱了的感觉。
当那个女孩子出现的时候,康婕用鞋底碾灭了烟蒂,一副大姐头的样子说:乡霸,我们一起去找她谈谈心吧。
据可靠消息,我们即将跟她展开“谈心活动”的女孩子名叫戴莹新。
康婕这个贼喊捉贼的乡霸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戴迎新?辞旧迎新?好风骚的名字啊!”
此刻,康婕看到戴着黑框眼镜,穿着TEENIE WEENIE的TEE的“戴迎新”时,她内心蹿起一股嫉妒的火焰啊:“啊!在老娘戴米奇妙的时候,她居然敢穿TEENIE WEENIE!
要不是我拉住她,她会比我还先冲过去。
为了不被康婕抢了我的风头,我气壮山河地拦住她:“喂,找你有点事,我们谈谈心。”
她狐疑的看着我,谈什么心?
我生平最恨这种把自己当林黛玉看的女生,动辄就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没把她怎么样呢,待会我动起手来,她不得泣血而亡啊。
康婕也过来帮腔,劈头盖脸的问,戴迎新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