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两日起船回杭州,小姐心中不快,身子便左右不舒服。
金娘只得忍了性子,亲自照料。小姐父命难违,也不好明过折腾,只委委屈屈在心里,面对着金娘还需笑脸姐妹相称。
刘寄奴因祸得了齐人之福,好不开心。一路船上,无有别事,便是左右逢源。
回到杭州,便是赶着公事,好容易歇下了,又须周旋妻妾之间。这日有些疲惫,便在城中巡查,到了狄大药店,坐下吃酒,迟迟不欲归家。
美酒下肚,刘寄奴不由大叹苦经。
狄大笑道:“你娇妻美妾,贵亲佳儿,仕途光明,凭此还有何不知足?”
刘寄奴道:“有甚不知足,只二人便觉难以应付,如今唯缺清静。”
狄大笑道:“养妻妾如养小儿,一个难养,多了也便好养了。”
刘寄奴道:“这却为何?”
狄大道:“如今你哄她,多了便是她哄你。不然这皇上三千粉黛,如何顾得来?”
刘寄奴笑道:“哪里宠得过来?”
狄大道:“你如今为妻妾犯愁,却不想莫谷至今一个尚无,饱汉也愁,饿汉也愁。”
刘寄奴道:“莫谷因何不成家?”
狄大道:“却有一女子,只是已然许与别人家,〃奇〃书〃网…Q'i's'u'u'。'C'o'm〃不想那家子因病去了,至今事情吊着,不知如何。”
刘寄奴道:“苏杭这许多好女子,莫古何故守着一个克夫的寡妇,不是痴便是傻。”
狄大道:“听李路与云娘道来,这女子早与莫谷有情。”
刘寄奴道:“如此更傻,既然有情何故许给别人?既然许了别人,便要遵礼,这私相授受算什么。”
狄大笑道:“你与金娘又算怎样。”
刘寄奴道:“花师叔当年便已安排,自然是父母之命。”
狄大便笑不作声。
刘寄奴道:“沙仁多次请我出任药商会名誉会长,我也晓得他想的是狐假虎威,一向不曾应承,如今你来却好,你便做去。”
狄大嘿嘿笑道:“既然人家要借你虎皮,又怎会要我?”
刘寄奴道:“你总是有过官职的,自然便不同于那些平头小民。如今我也唯有和你能谈得来些,和李路莫谷之流便无话讲。”
狄大道:“我如今一般也便是商人。”
刘寄奴道:“不同,不同。你便是如今行商,总是仕林出身,论起来便是士,不是商。范蠡经商成了陶朱公,然而人人提起,莫不景仰,那是景仰他助越灭吴,建不世功勋,至于后来,便是明哲保身,勇退远祸,乃是大智者。商人饶富,士人心中羡艳或者有之,若讲景仰万万谈不上,不轻贱已经是好的了。”
狄大点头道:“你所言入木三分,这清流士人便是不发达,也要自重身份,便是行商逐利,也要在‘商’前加一‘儒’字。只有些人分明穷困潦倒,心中爱钱爱得要命,偏要作清高之状,何苦来哉。”
五十、窃书
银娘已至待产之期,这日睡下不久。
一条黑影摸近床边。
银娘忽觉腹痛难忍,大声呼痛。那黑影吃得一惊,碰翻了夜壶。
李路老实不客气,一包蝎子草粉便招呼上去。
那贼蒙着面,觉察风声,举手招架,做梦也想不到会是药粉。闪了空不说,只觉奇痒难忍,心道中毒,挣扎破窗逃去,看去还有不错身手。
银娘吃此一惊,不觉便将孩儿生将下来。
到得满月之期,邀了同窗好友,将此当作奇闻。
不曾想莫谷更有怪事。
便与那日相隔不多,莫谷此夜睡下,半夜却听有人敲门。
莫谷起身,点起油灯,便觉背后有风袭来。
莫谷一个飞天蘑菇转,窜上房梁,却见一蒙面贼手执钢刀袭击自己。
那贼跳起,却只能勉强够着房梁,莫谷哈哈大笑。
那贼喝道:“下来打过。”
莫谷笑道:“好横的贼子,有本事上来打过。”
那贼晓得轻功不如,又喝道:“下来打过。”
莫谷笑道:“如此大家耗着,便到天明。”
不想那贼也不怕,便道:“耗便耗着。”大剌剌拉张凳子坐下。
二人便一上一下耗在哪里。
莫谷笑道:“好贼子,我莫谷两手空空,一贫若洗,你却来偷甚么?”
那贼一时语塞,四下一望,顺手从桌上抽取一本书揣在怀中,道:“便是窃书。”
莫谷失笑道:“岂有提着钢刀窃书的贼。便是窃书,也要窃有用的,这满桌四书五经你不取,偏取我顺笔小记。”
那贼便道:“这又如何,我打探明白,你主这里什么运筹,定然腹中有货,正要窃你此书。”
莫谷听他言语,绝非是一般的小贼,不但言谈利落,而且公然称自己是窃贼,好生奇怪,一时沉吟不语。
门外那人却扑哧一声笑,敲门道:“莫兄开开门。甚么朋友,我也来会一会。”竟是君娘。她原先听屋内有贼,吓得脸色发青,不敢动弹,此刻听内里讲话怪异,便以为是莫谷的促狭朋友,想来或者便是莫谷常提起的李路。
莫谷心道不妙,忙呼贤妹快去。
那贼机灵,抽开门栓,便要来抓君娘。
莫谷急忙跃下,与那贼子斗起来。那贼武功竟真不弱,若非莫谷在山洞中修练一阵,却还不是他对手,如今也堪堪是个平手。
君娘这才尖叫一声,竟挪不动步。
莫谷轻功本长,只害怕自己跃开,君娘却要落入那贼之手,只得缠斗。真正以短击长,不多时着了两处伤,那贼凶狠,竟似欲取他性命。
还好君娘尖叫惊动左右,正气堂众人明火执仗围将上来。
那贼见不是路,这才虚晃一刀,冲出包围。莫谷追出店去,截住那贼,却一时三刻也胜不了。
众人不会武功,那贼又有兵刃,皆不敢上前。那贼借机便逃了去。
只是这下,半夜三更君娘来寻莫谷,便是清白也讲不清了。君娘之父恼怒之下,便赶君娘出门,扬州李家更加生气,自然送来一纸休书。
君娘一不做二不休,竟便来寻莫谷。莫谷亲上杜家解释,杜父怒不相见,莫谷便又提亲,杜父依旧不见。
胡掌柜居间充作说客,唐掌柜也来讲话,杜父方放出话来:“他身无功名,家无片瓦,居然诱骗我女。若要我点头,不说考取功名,起码也需置家立业。”
胡掌柜道:“我如今聘用莫先生,乃是月薪五两,先付二两。眼见快到年底,三十多两薪俸也够置得一间住处了,便不够些,自有我补上。莫先生年轻有为,还怕没个前程,老先生放心。”
唐掌柜笑道:“君娘本不同于普通女子,说不得还是卓文君遇见司马相如,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话。”
杜父羞愧道:“养女不教,枉读圣贤书,真正无脸见人,更何以授徒?我且辞馆回乡,眼不见为净。罢了罢了。”竟辞馆回乡去。
已然如此,莫谷君娘只得相对跪拜,私下成礼,只待年终得了薪水置家,再将老父接来正式成礼。
莫谷原也只道是窃贼,此刻与李路合在一起,便觉不对。
莫谷道:“原以为是同行人来窃我笔记,如今看来,竟是寻我二人性命,究竟是何仇家。”
李路道:“左右想来,与你我共同有仇便只有赵五,如今赵五早已伏法,莫非是他家里人。”
众人想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
刘寄奴自重身份,是不肯来的,只金娘来了,他家中却无事。想来那贼也不敢轻动官府中人,只寻李路莫谷。
五十一、求职
这日宋九来寻金三。
金三业已晓得宋九的车队在途中遭劫,几车成药尽失了,只怕宋九的家底便也只能勉强偿还。
其中便有金三的货,金三心道宋九便是来讲情的,板着脸道:“宋老板,你我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货款是断不可少的,若你个人急需,却可借你一二十两。”
宋九强笑道:“宋某不幸,也只有认栽,终不敢坏了信誉,如今只有倾家荡产赔付,只是今后再做不起车队了。”
金三便笑道:“想不到宋老板家底如此殷实。”
宋九摇头叹道:“也差不多尽了。却来求金老板一事。”面色有些尴尬。
金三道:“你我朋友但说无妨。”
宋九道:“如今家败,只余一车。还望金老板收留,还在杭州城巡城载客。”
金三皱眉道:“如今城中又不许巡游。”
宋九道:“只往来运货亦可。”
金三摇头道:“旱路着实不太平,我如今已尽走水路,虽说慢些,却也放心,何况由孙四张十八两位同门带货,更加如意。”
宋九叹道:“不择职事,只望金老板收容,以养家小。”
金三笑道:“宋老板声名赫赫,若屈身在这里,岂不让杭州同行耻笑金某不义,着实不敢当。”
宋九道:“甚么老板,便是赶车宋九。金老板收留,正是义薄云天。”
金三道:“不敢当。”
宋九便收起笑容道:“果然不成?”
金三道:“不成。”
宋九愤愤然欲去,金三拦道:“宋老板莫误会,非是不讲交情,实则不敢将你当作伙计。宋老板若来,自然是占股。”
宋九眼睛一亮:“岂敢岂敢。金老板如此抬爱,实是对宋某有再造之恩,不知可占几股?”
金三踌躇道:“宋老板以一车入股,怕只占得百分之三。”
宋九叹道:“如今无本,只得如此。金老板生意兴隆,宋某只望背靠大树了。不知金老板如今月入几许?”
金三便唤账房来,道:“如今我邀宋老板入股,宋老板打问营利,可算一算。”
那账房早在临屋听得明白,便噼里啪啦一阵珠算,道:“如今开支日大,一月净入便三十四两。”
宋九脸色便青了。
金三疑道:“莫算差了。”
账房又是一阵噼里啪啦,道:“再不差的,再上月二十八两,再上三十九两。”
金三叹道:“我这里人多,竟不想开支如此巨大,明日核算,将那些但吃不做的郎中驱些回去。”转头对宋九道:“实让宋老板见笑了,宋老板若肯共事,大家同心协力,说不得还能发达。”
宋九强忍怒气道:“万不想金老板有这多难处。宋某便不叨扰。”出门大骂道:“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初时在扬州落魄,便是我收留他,与他仓库柜台两处主事,知他低价卖陈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好心却遭了雷劈。”
莫奈何四处投奔不着,这日硬头皮到得苏州,来寻莫谷。
莫谷也觉为难,婉言推辞。
宋九无奈欲去,胡掌柜偏到了,打问起来。
宋九道:“久仰胡掌柜,如今好大的名声。”
胡掌柜笑道:“哪里哪里,宋老板何处高就?”
莫谷未尝开口,宋九道:“原在平安堂作掌柜,只一时不幸,货物如何如何遭劫,如今落魄来奔。”
胡掌柜便以礼相敬,道:“长听莫先生讲起平安堂当初在杭州好生作为,原来宋兄便是掌柜,失敬失敬。人有顺逆,一时浮沉而已,不多时便会发达,莫放在心上。”
宋九笑道:“初时小莫,如今却成了先生。”莫谷心中不悦。
胡掌柜问明来意,便道:“宋老板屈就,果然便好,只如今事事托与莫先生,便要莫先生安排。”
莫谷道:“却难安排。”
宋九笑道:“初时与莫先生有些误会,只如今当弃前嫌,合力为胡掌柜办事。看胡掌柜谈吐,便是心胸宽阔,定是行大事的。”
莫谷心便有几分愤懑,道:“宋老板果不怕屈身,如今惟有重操旧业,原先孟克柳三巡查只是坐船,便慢了些,如今便请宋老板兼为送货巡查。”
宋九爽快答应。只胡掌柜有些不悦,心道:“原本是他上司,怎好如此慢待?想不到莫谷却是个嫉才妒能的。”从此有了心结。
宋九却是乖精,不久趁着胡掌柜空闲,便载了他到乡下,专寻不曾布货或者交情差的药店巡查,着实令胡掌柜生气。
回到正气堂,胡掌柜便当着莫谷之面,将孟克柳三诸人大骂一通。
五十二、论才
徐先生将店盘出后,一时寻不到合适营生,这日来看孙先生著书,闲聊中便有些愤懑:“这金三宋九莫谷皆是我下属,如今却有滋有味,世道怎生如此不公。”
孙先生笑道:“自古来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来居上一说不是汉武帝时便有了么。这人各有长,时运有起伏,一时上下算不得甚么。”
徐先生道:“听闻如今宋九却在莫谷属下,真正世事难料。”
孙先生道:“也不尽然,运道虽重要,你若自身无才,便是机遇到手也抓不住。”
徐先生摇头道:“我熟读诗书,总比他三人有才,终究还是时运不济。”
孙先生道:“才学才学,才并非学,学并非才。自然学可长才,便是学而有术,却有些才乃是天赋或是书外而来,便是不学有术。”
徐先生点头恍然道:“一语惊醒梦中人矣。”
孙先生便道:“庄子论剑,有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推而论之,人才亦如此。天下便如一大屋,量材架构,各在其位。你看栋梁之材负荷千钧,却不在最上,栋在下,梁在上,然而梁上有檩,檩上有椽,越大越在下。”
徐先生笑道:“这般讲心中便爽快些。”
孙先生道:“自古圣贤大儒便在民间,那些公卿巨族便如檩椽,皇亲国戚更是椽上的草耙泥瓦。最风光的飞檐斗拱,琉璃金瓦,取材也不过是泥土木梢罢了。”
徐先生道:“如此还是泥土之材好了。”
孙先生笑道:“同是泥土,你若作了砖,便要铺地砌墙,放置高低便由不得你了。便是一顿烂泥,有糊在墙上者,还有铺在瓦下者。樊哙若非遇着刘邦,也不过是个屠夫而已,只怕早早便犯事伏法。不过大多泥土只得任人践踏,与寻常平民奴婢无异,偶尔便有攀龙附凤,说不得便出人头地。卫子夫只是个唱歌的婢女,卫青只是养马的奴仆,一时遇见汉武帝,便成了皇后大将军,活活气死天下读书人。”
徐先生道:“如此读书人算作甚么?”
孙先生道:“读书人便是木材,栋梁檩椽无一不是读书人。木材需要绳墨规矩加工,这便是读圣贤书的目的。”
徐先生点头道:“师兄真正大材。”
孙先生叹道:“可叹大材不能为栋梁,便只有解板做器。尚不如墙头的旗杆,不过两指粗细。”
徐先生笑道:“这便是名声最响的读书人了吧。”
孙先生点头道:“可不便是,你看于今年年所选的进士,有几个是有真才实学的,只不过出身望族,或投靠权门,通门路,拜师尊,才得推荐。这科举科举,科在其次,举却在主。至于考么,过场而已,不然不唤科举唤科考了。”
徐先生道:“可不以师兄之才,如何发解之后便不得解额,只师兄何不到乡中求解。”
孙先生道:“初几年何尝不曾去,只其中关节甚多,举资难求,如今心也冷了。”
徐先生道:“如今师兄颇有声名,与当年不同,再去求解,或者可以。”
孙先生便也有几分心动,打量荐举不远,便也到州中参加考试。孙先生生意场上滚过,便不同当年昏昏然,上上下下将州中主事的大小官员皆打点了,踌躇满志便来参考,不曾想多年荒废,诗歌做得不佳,众人实在无法举荐。
孙先生也只得罢了,自嘲大材不堪小用,还是回家安心著书。
这日想及与徐先生论及人才如同建屋,便仔细分析,写成一篇,将书斋改作集材居。
徐先生听闻孙先生落选,赶来安慰。
孙先生早无失落之意,兴致颇高,又为徐先生指点:“只怕师弟也是仕途无份,不若还做些药行生意。”
徐先生道:“以师兄的才学都这般艰难,师弟对于仕途自然是绝无指望了。只方盘出药店,不知从何做起。”
孙先生道:“与他人相同终究做不好,我思量再三,依你各方面考虑,只有出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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