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不是一样?”
中年妇人“唉”了一声,道:
“乖孩子,你听娘的话,别把饭冷了,今晚,娘要告诉你有关你爹的事……”
少年眼睛一亮兴奋的道:
“娘,孩儿不知间过你多少次了,娘始终不肯告诉孩儿,说孩儿年纪还小,今晚……
啊,娘你哭了……”
他蓦地瞧到娘的眼珠中业已包满了泪水,只差还没滚下来,心头不由一阵难过,忙道:
“娘,你老人家身体要紧,别想爹了,孩儿……孩儿恨他……”
中年妇人微微一怔,道:
“不,玉麟,你不能这样说,你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孩子,你吃饱了,娘要告诉
你……”
毕玉麟不敢违拗,胡乱吃了两大碗饭,抹抹味巴,然后笑道:
“娘,你明天再说吧,孩儿替你捶背,待会,吃了饭,也可以安睡了。”
中年妇人经过一阵休息,脸色好转了些,慈笑道:
“不,我还不累,娘迟早总要告诉你的,趁娘这时候还好,说出来了,也好让你知道来
历。”
她缓缓啜了一口热茶,问道:
“玉麟,娘教你的‘霹雳三剑,,你练熟了吗?”
毕玉麟胸脯挺了一挺,笑道:
“娘,你老人家怎地忘了,三个月前孩儿就练熟了。”
中年妇人微笑道:
“傻孩子,武林中人,毕生心血,都耗在剑上,你练了三个月,那里谈得上火候?你要
知道你爹就凭这三招剑法,在江湖上博得‘屠龙剑客’的美号!”
“屠龙剑客。”
毕玉麟俊目放光,脸上露出一片羡慕之色,抬头道:
“娘,爹原来叫屠龙剑客,这名字真响亮极了,哦,娘,什么叫做江湖上?”
中年妇人吁了口气,道:
“江湖上,就是许多有武功的人,在外面跑的通称,你现在还小,说也说不清楚,你别
多问,听娘讲下去。你爹叫毕绍德,和还有一个叫段成弼的,都是外祖父的徒弟,段成弼是
师兄,你爹是师弟。你外祖父姓宗名皓,在四十年前,江湖上没有人不知道,大家都称他括
苍异叟,娘,就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女儿。”
毕玉麟突然笑道:
“娘,我知道了,孩儿学的‘括苍剑诀’,就是外公传下来的。”
中年妇人又咳了几声,续道:
“你外祖父膝下无儿,把他们两人,都当作自己儿子一般,娘和两个师兄也像一家人似
的没有什么避忌,不是到山上练习轻功,便是抡拳踢腿,从早到晚,差不多都在一起。他们
两师兄弟原极友爱,段成粥年纪稍大,生得性如烈火,你爹却较为温文沉静。娘对他们都像
兄长一般,因为你爹性情温和,和娘比较合得来,但大师兄对我也很好,从没在我面前,发
过脾气。”
毕玉麟渐渐听得出神,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只是瞧着娘苍白枯瘦的脸上,连霎也不霎一
下。中年妇人积劳成疾,边说边咳,还是继续着道:
“这样过了多年,大师兄已经艺成下山,不时在江湖走动,大家因他脾气暴躁,学的又
是‘霹雳三剑,,就替他取了一个外号,叫霹雳剑客。”
毕玉麟听得好不眉飞色舞,大师伯和爹,原来都是有名的剑客,自己将来也当上剑客,
该是多么光彩。
中年妇人续道:
“那年娘记得是二十二岁,你爹大我三岁,二十五岁,也艺成满师了。有一天,你外公
悄悄问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实在告诉为父,两个师兄你到底喜欢谁?”
娘一个女孩儿家,那里肯说,你外公自言自语到“傻孩子,你就是不说爹也知道,绍德
人品武功都是不错,只是……只是……双眉生得太浓,和他白哲温文的脸型,不太相
称……”
娘当时听得十分奇怪,既然二师兄人品武功都好,眉毛浓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那时我
羞得扭着身子,说了句:“不知道’,就急急跑开……”
说到这里,苍白脸上,虽然还挂着笑意,但眼中已包满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她轻轻
拭了一下,道:
“娘到现在,才知道你外公当日就说你爹,眉毛浓重,原来指他一生魔劫重重之意。”
毕玉麟忙道:
“娘,你老人家别难过了,快说下去吧!”
中年妇人把捧着的茶碗,放到床前一张桌上,然后又道:
“正巧那天大师兄段成弼也回来了,你外公就在晚餐的时候宣布,将娘许给你爹,择吉
成婚。当时娘虽然害羞,但心中却是高兴,大师兄本来每次回来,都是有说有笑的讲着江湖
上情形,这时,他脸色显得十分苍白,饭后就匆匆回房,直到第二天,我们才知道他已经不
别而去、你外公只是摇摇头,也没说什么。”
毕玉麟忍不住问道:
“大师怕为什么要不别而去?”
中年妇人叹了口气道:
“唉,十年来,大师兄也一直暗恋着娘,外公把娘许配给你爹,他本来就脾气暴躁,失
望之下,就负气而去。”
毕玉麟道:
“后来呢?”
中年妇人喘息了下,道:
“半个月后,我就和你爹结婚了,同时你外公也把一柄随身多年的屠龙剑传了你爹。”
“屠龙剑?”
毕下麟听得好奇,爹叫屠龙剑客,原来用的兵器也叫屠龙剑!
中年妇人颤巍巍地伸出右手,道:
“孩子,你扶娘起来。”
毕玉麟吃惊的道:
“娘,好好的躺着,起来作甚?”
中年妇人瘦骨嶙峋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道:
“娘要把剑取出来,给你瞧瞧,你爹离开了娘,也离开了这柄剑十二年了,练剑的人,
应该剑不离身的……”
毕玉麟又是一惊,好奇的道:
“娘,你说的是‘屠龙剑’?”
中年妇人支撑着,由毕玉麟扶到壁角放棉絮的破柜前,俯身摸索了半天,才从底下取出
一个长形布袋,但这一用力,又呛得喘不过气来。”
毕玉麟赶紧把她扶上床去。
中年妇人又道:
“孩子,这……这……就是你外公……传给你爹的……屠龙剑……你你打开瞧瞧……”
毕玉麟替轻垂着背,心中巴不得先瞧为快,这就依言褪去布囊,里面是一柄形状奇古,
又宽又长的古剑,轻轻一按吞口,“呛”的一声,剑身自动出匣三寸,精芒闪动,龙吟不
绝。不觉吓得一跳,右手再掣,吟声清越,整柄剑身,足足有四尺来长,精光闪耀,宛若一
泓秋水,寒气森森,逼入肌肤!
毕玉麟从小由乃母教他练武,只是用竹片削制的刀剑,近一年来,年纪稍大了点,娘把
昔年防身的一柄育钢剑,交他使用,平日已经视如珍宝,这会瞧到屠龙剑,不由喜得心花倒
翻,“娘,这剑真好!”
中年妇人脸色一黯,叹了口气,道:
“娘,等待了十二个年头,你爹……你爹还没回来,不想你已长成了,这剑由娘作主,
从今天起,就……就传给了你,就是你……你爹回来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她边说,眼泪不自禁地又流了下来。
毕玉麟小心翼翼地返剑入鞘,扑入娘怀里,兴奋得流泪道:
“娘,你真好!”
中年妇人摩着爱子头顶,和蔼的道:
“孩子,你听娘说下去!哈,娘方才说到那里了?”
毕玉麟道:
“好,你方才说到外公把屠龙剑也传给了爹。”
中年妇人点点头,又道:
“你爹结婚之后,就仗着这一柄屠龙剑行侠尚义,在江湖上博得屠龙剑客的美号,那时
你爹时常想念大师兄,但匆匆二年,江湖上再也没有霹雳剑客段成弼的影子,好像这个世界
上,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似的,大家对霹雳剑客这四个字,也渐渐淡忘。这十年工夫,人
事变迁,你外公也早归道山。到你四岁那年,就是十二年前了,一个初秋的傍晚,十年没有
音讯的大师兄段成弼,突然上门,娘和你爹,自然喜出望外,那知大师兄说明来意,竟是约
你爹比剑。”
毕玉麟心头一阵紧张,急急问道:
“娘,大师伯和爹比了没有?”
中年妇人摇摇头,脸色愈形忧黯,续道:
“当时你爹和娘,再三劝说,段成弼说什么也非比不可。”
毕玉麟愤然的道:
“这人太没道理!”
中年妇人叹气道:
“后来你爹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大师兄要你爹带了屠龙剑去,你爹不肯,说师兄弟印
证武功,用不着带剑,这样就出门而去。”
毕玉麟疑惑的道:
“娘,你知道他们到那里去比剑呢?”
中年妇人面色苍白,凄然的道:
“当时原说在这小山岗上,等他们走后,娘想想还是不放心,就给你加了一件外衣,抱
着你赶去,你爹和大师兄都已不见了影子,从那时起,你爹就一直没有回来。”
毕玉麟咬着下唇,懦懦的道:
“娘,爹会不会伤在姓段的手里?”
中年妇人摇头道:
“不会的,大师兄和你爹,又没有深仇大恨,何况你爹的剑法武功,决不在大师兄之
下,他不会负伤,更不会死的。”
毕玉麟仰头道:
“娘,那么让孩儿去找好不?”
中年妇人失惊的道:
“啊,孩子,你的年纪还小,那里知道江湖上的险恶,过几年再说吧,何况娘和你相依
为命,你是娘的命根子!”
毕玉麟忙道:
“娘,孩儿只是说说罢了,哦,姓段的没有家?”
中年妇人道:
“大师兄原是严州府人,原是富家子弟。”
“严州府”,毕玉麟暗暗记在心头,一面说道:
“娘,你老人家好一些了吗?想不想吃饭?”
中年妇人摇摇头,又是一阵气喘,道:
“娘不想吃,娘恐怕等不到你爹回来了,但总算把蹩在心头多年的话,都说出来了,孩
子,你辛苦了一天,也该睡了。”
这天晚上,毕玉麟再也睡不着觉,他想着一去十二年的爹,也同时想到那姓段的,为了
他嫉炉,使娘含辛菇苦,等待了十二年。
照说自己年纪也大了,应该替娘分担忧虑,当然最好的办法,是天涯海角,把爹找回
来。但是他想到娘体弱多病,自己如果一走,谁服伺她老人家呢?他耳边依稀响起娘的声
音:“孩子,娘和你相依为命,你是娘的命恨子……”
不能走,自己决不能走!
但是自己难道眼睁睁地瞧着娘一天比一天赢弱了下去?夏雨秋风,依然让娘每日站到小
山顶上去望穿秋水?
他越想越想不到出办法,也越不能入睡,甚至连身都不敢翻,因为娘一直在不停地咳
呛,又怕惊动了她老人家。
天色黎明,毕玉麟悄悄起来,瞧着安息了片刻的娘,黄蜡似的脸上,瘦得只剩皮包骨
头,这一晚,似乎比以往更惟悴了许多。
他心头感到十分沉重,山村里那有什么大夫,平常大家得了病,只是到山神庙里求些
“灵丹”吃吃,那种香灰,如何吃得好病,穷入染了病,还不是只有认命?
毕玉麟心中盘算着,这时候自己上山砍一担柴,还来得及赶上镇头,换了钱,就好替娘
撮药回来。他不敢怠慢,连脸也来不及洗,替娘烧好一壶热茶,就带起斧头,急匆匆赶上山
去。
这时候天色才亮了不多一会,早晨的雾气,靠靠蒙蒙地笼罩着山林,原野上铺着一片薄
冰似的浓霜,山风吹来,使人远远感到寒意。
毕玉麟口中呵着自气,运斧如飞,一会工夫,已砍了一担松柴,用绳捆好之后,立即挑
上肩头,往山下奔去。
他从小就由娘教着家传的内功拳掌,尤其住在山中的人,整天在山上打转,轻功一道,
可说得天独厚。此时为了要赶上镇去,更加尽力施为,虽然肩上挑着一担百来斤的松柴,还
是纵掠如飞,十分快捷!
就在他飞掠下山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喊道:
“小娃儿,你停一停!”
毕玉麟微微一怔,不由蓦然停步,回头瞧去,只见离自己身后不远,站了一个长发披
肩,身穿黑绿道袍,身形高大的老道。
此人生得凹眼突颧,额下留着一部山羊胡子,此时负手而立,两道冷电般眼神,目光炯
炯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
毕玉麟瞧得心头一惊,他立的地方,自己刚才掠过,那有什么人影,难道这人会飞?心
中想着,一面忙道:
“道长叫的可是小可?”
那怪道长厉笑道:
“山人不叫你,难道这里有第二个人?”
毕玉麟又是一怔,忙道:
“那么道长是问路?”
怪道长仰天发出刺耳怪笑道:
“山人足迹遍天下,何用向你娃儿问路?”
毕玉麟听他这一阵笑声,凄厉震耳,心头发毛,抬了抬肩头柴担,道:
“那么不知道长叫住小可,有何吩咐?”
怪道人道:
“你放下担子,山人有话问你。”
毕玉麟急道:
“道长请原谅,小可还要赶上镇去,时间来不及了,道长有话请快说吧。”
怪道长炯炯目光,盯着毕玉麟,道:
“山人瞧你小小年纪,轻功不弱,你可有师傅?”
毕玉麟“哦”了一声,笑道:
“小可没有师傅。”
怪道人脸上露出得意之色,突然发出一阵桀桀怪笑,点头道:
“小娃儿,那么你可愿意拜在山人门下?”
毕玉麟急道:
“请道长原谅,小可母病在床,要等小可赶上集镇,卖去山柴,卖药医病,道长好意,
小可心领。”
说完抱了抱拳,挑着柴担,急急往山径掠去!
“站住!”
毕玉麟只听怪道长在身后喝着,那知猛一抬头,怪道人不知何时,已经脸露狞恶,站在
自己身前!
毕玉麟那里见过凭快的身法,尤其怪道人生相狞恶,心头不禁微生怯意,脚下往后退出
一步,着急地道:
“道长,多多原谅,再迟,小可惜过市集,这担柴卖不出去了。”
怪道人脸上怒意一敛,点头道:
“山人因你娃儿资质不错,才动收徒之念,你母有病,山人自可成全你的孝道。”
抱袖一展,一颗龙眼大小乌光发亮的药丸,往毕玉麟缓缓飞来,一面又道:
“这颗‘毒龙丸’,别说普通病症,就是临死之人,一经服下,也可立时起死回生,你
拿去喂你母亲眼下,自可痊愈,这样总好拜山人为师了吧!”
毕玉麟虽然没有江湖经验,但因眼前这个怪道人,生相狞恶,自然瞧得出并非善类,而
且强要收自己为徒,心中略一迟疑,这就放下柴担,双手捧着“毒龙丸”,送到怪道人面
前,歉然的道:“道长好意,小可无法接受。”
怪道人怔得一怔,目射精光,瞧着毕玉麟奇道:
“这又为了什么?”
毕玉麟道:
“即使小可家母病体得愈,小可还要天涯海角,去找外出十二年的家父,也不能拜在道
长门下。”
怪道人一阵桀桀怪笑,道:
“山人的‘毒龙丸’,江湖上人连求都求不到,即使有人死在面前,也不会稍动山人恻
隐之心,你这娃儿,居然还不领情?”
说到这里,慨然道。
“哈哈,山人言出如山,此丸既经出手,焉有收回之理,你娃儿就收下吧!”
毕玉麟听他把“毒龙丸”说得如此灵验,而且这一阵工夫,自己手上果然隐隐闻到一阵
异香,心中也渐渐相信,不由俊脸一红,感激的道:
“道长厚赐,小可没齿不忘。”
说着就把药丸塞入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