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光之下,可以看到四分之一脸颊,只有一只眼睛,那只深褐色的眼睛慌乱地扫视着周围,眼底流露出的恐惧、茫然、疑惑、痛苦、慌张错杂地交织在一起,伴随着急促而炙热的呼吸在持续升温。
猛然,呼吸停止,瞳孔炸裂了开来,仿佛可以清晰地看到绝望犹如烟花一般绽放,整个世界轰然倒塌,时空瞬间凝固——火光投射的小小世界,是一个密闭的木头棺材,希望才刚刚点燃,随即就被熄灭。
104 深入骨髓()
阿德里亚娜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下一秒,尖叫声就被掐灭在掌心里。她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那一片黑暗——火光再一次熄灭了,整个仓库又陷入了黑暗之中,她甚至看不到棺材的轮廓,但……但泪水却快速在眼眶里堆积起来,汹涌的情绪彻底将她淹没,窒息地几乎就要干呕。
难以想象,即使是亲身经历了,依旧难以想象。
仅仅只是用呼吸的节奏变换,仅仅只是用物理碰撞的声响,仅仅只是用喉咙深处的声响,那种绝境之中的苦苦挣扎就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位旁观者的灵魂,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就已经身临其境地进入了那个世界里——仿佛自己就被困在棺材里,仿佛自己就在面临着危险。所有一切是如此栩栩如生,以至于情绪开始脱轨失控。
滚烫的泪水打湿了手背,这把阿德里亚娜吓到了,她甚至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流眼泪是什么时候了,但就在刚才,她真的控制不住,在意识到之前,泪水就已经滑落了下来。
“卡!”
罗德里格的声音慢了半拍终于响了起来,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着,晃晃悠悠地仿佛无根浮萍,有些渗人,但终究还是让大家反应了过来。
灯光迟了半步打开,淡黄色的光晕缓缓驱散了黑暗,仓库逐渐明亮起来,将所有人缓缓地从电影故事拖到现实世界里,那种从虚幻回到现实的混乱和不安让所有人都骚动起来,纷纷避开了眼睛,遮掩着自己的狼狈,还有内心的恐惧——
刚才打火机亮起来之后的绝望,残忍而血腥地扼杀了还没有来得及萌芽的希望,带来的震撼全部都隐藏在了那散失焦距的瞳孔里,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以至于此时看到光亮反而想要落荒而逃。
阿德里亚娜猛地转过身,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掩饰自己的狼狈,然后快步朝着旁边走去,躲避起来。
爱德华张大了嘴巴,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所有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如此苍白,如此无力,如此贫乏——那一刻的真实仿佛刀片划过皮肤一般,让所有汗毛都竖立起来,恨不得立刻转身逃跑,但身体却被死死地困在原地,就如同困在那个棺材之中般,窒息的慌乱和死亡的恐惧牢牢地掐住喉咙,张牙舞爪。
他忽然就想起了,开拍之前蓝礼的举动,他只是安静地坐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一页剧本,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内都没有翻页。
第一页的剧本到底是什么内容来着?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因为第一页几乎没有任何内容。心脏猛地收缩起来,爱德华快速转身,寻找着自己的剧本,但脚步却有些踉跄,差点就要摔倒,汹涌的血液让他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
找到了!
爱德华慌手慌脚地翻开了剧本,然后就看到了第一页剧本。
(黑暗之中,保罗逐渐清醒过来,寻找到了手里的打火机,点亮。)
(保罗扯下塞在嘴巴里的布条,打量棺材。)
保罗:救命!救命!
……
这就是全部了,就只有这些了。短短的两句话,区区的两句话——更为准确来说,他们刚才拍摄的内容只是第一句话而已,但真正呈现出来的效果,却……却是如此震撼!
没有镜头的调度,没有灯光的辅助,没有导演的剪辑,完完全全就是黑暗之中的一镜到底,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演员的肩膀上。而蓝礼,那个看起来毛都没有长齐的年轻人,却奉献出了精彩绝伦的演出;循序渐进、细腻完整、结构清晰,短短不到两分钟的表演,却带来了海啸般的效果。
闭上眼睛,爱德华就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起来,犹如秋风之中的枯叶,他可以深深地感受到保罗置身于绝境之中的每一丝情绪,深入骨髓,以至于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就条件反射地开始陷入了恐惧。
现在,爱德华终于明白开拍之前蓝礼到底在做什么了。反反复复的阅读、反反复复的揣摩、反反复复的思考,蓝礼将工工整整的一句话,演变成为了一场绚丽夺目的真实,这才是真正地化腐朽为神奇!
抬起头,爱德华的视线有些茫然,他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摄影师而已,在此之前拍摄过两部没有太大影响力的作品,合作对象也都是西班牙的本土演员,从来不曾真正地感受到电影的力量,更加不曾真正地目睹表演的力量,以至于他现在有些无所适从。
最后,爱德华的视线落在了罗德里格身上,他试图开口,却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吞咽了两口唾沫,出声呼唤到,“罗德里格。”
罗德里格脸上洋溢着明媚的光亮,那双眼睛熠熠生辉,盛满了阳光般的亢奋和激动。
“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你才选择了他作为男主角吗?”爱德华内心已经知道了答案,但还是忍不住提问到。剧组的成员们都阅读过剧本,自然知道男主角对这部作品的关键作用。
罗德里格咧嘴笑了起来,“不,事实上,他今天的表演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罗德里格细细地品味了一番,和上次在纽约相比,今天蓝礼的演出多出了一股说不出的味道,他没有办法描述,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之前的密闭体验,但他可以确定的是,接下来的拍摄将会更加值得期待,“你知道吗?是他主动找我来试镜的。”
罗德里格自己都说不出这种得意和自豪从何而来,可是心情就是忍不住轻轻飞扬了起来。
“罗德里格?”闷闷的声音从木盒子里传来,打断了罗德里格和爱德华的交谈,顿时,整个仓库里所有人都纷纷投去了视线。
罗德里格快步走了过去,因为第一场戏需要充分利用呼吸的回音以及狭窄的空间,所以木盒子的盖子是盖起来的,不过下方却是完全敞开的;另外,为了方便镜头的捕捉,木盒子微微倾斜了起来,于是下方堆了一个土堆,让蓝礼的双脚踩着,可以借力。
罗德里格来到了木盒子的尾部,蹲着询问到,“蓝礼?”
“刚才的拍摄如何?”蓝礼开口询问到,如果可以的话,其实蓝礼希望亲自到监视器后面去看一看,但这个箱子进进出出太麻烦了,而且他需要保持这种紧绷的状态,所以他放弃了折腾的打算。
罗德里格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没有回看刚才的拍摄,“等等,我需要再确认一下。”罗德里格有些狼狈,光顾着震撼和惊叹了,就连导演的本职工作都忘记了。
快速站了起来,罗德里格来到了监视器后面,开始回看。没有想到,其他人也都纷纷涌了上来,注视着屏幕上的一举一动。
两分钟时间,一百二十秒,这对于一个长镜头来说,着实是太长了,而且太枯燥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整个表演的起承转合一气呵成,丝毫没有任何的浪费和多余,表演将故事情节填充得饱满而不夸张,恰如其分却又不失张力地将观众引入故事之中。
无可挑剔。
罗德里格也是第一次知道,所谓的表演,不仅仅是台词,不仅仅是表情,也不仅仅是动作,关于人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成为表演。尤其是在开场这段表演的最后一个镜头里,那扩散开来的瞳孔包含了难以置信的力量,直截了当地掐断了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萌芽的希望,残忍得让人绝望,甚至升不起反抗的情绪。
不过一个眼神,却已经沧海桑田。
如此高难度的戏份,蓝礼不仅仅是一镜通过,而且还赋予了更多的含义。罗德里格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戏份之中,当保罗开始求生时,观众的心神毋庸置疑地跟随着他的一举一动发展,那种跌宕起伏的转折和张力已经在这里埋下了伏笔。不可思议!真的是不可思议!
“完美!”罗德里格扬声说道,他搜刮了脑海里所有的词汇,却依旧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亢奋,最终只能再次说道,“完美!”
蓝礼的声音闷闷地从木盒子里传来,“很好,我做好继续拍摄的准备了。”
“哦,对,对。”罗德里格连连点头,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第二场戏,现在开始第二场戏。”
所有人再次开始忙碌起来,却发现爱德华依旧愣在了原地。罗德里格不得不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让爱德华回过神来。爱德华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不过,调整了呼吸之后,他顿时充满了干劲,立刻投入了工作之中,和之前的状态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个人都变得积极主动起来。
爱德华走到了木盒子的旁边,压低声音说道,“抱歉……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顿了顿,“总之,抱歉。”说完,爱德华快步转身离开。
准备就绪之后,罗德里格转过头,正准备交代大家安静一点,却发现,所有人自觉地退后到了十步之外,唯恐自己的呼吸就打乱了拍摄出来的效果;同时,每一个人都紧紧地闭上嘴巴,充满期待地看着那沉静的木盒子。
笑容不由就爬上了嘴角,罗德里格有预感,接下来的拍摄会十分顺利,“七月十五号,’活埋’第一幕第二场戏,第一次尝试。”
105 真假难辨()
“活埋”的拍摄十分顺利,甚至可以说是超乎想象得顺利。
整个剧组的重担都集中在蓝礼的身上,其他工作都被精简到最小化,剧组的拍摄进度完全取决于蓝礼的表演质量,如果他状态糟糕,在一场戏上不断出错,一卡就是几个小时,那么一整天的工作就泡汤了;如果他状态出色,只需要简单地几次拍摄就能够达到要求,甚至还带来惊喜,那么一天拍摄五幕到六幕也没有任何问题。
幸运的是,蓝礼的状态十分出色,甚至可以说是火热。
短短不到五天时间,拍摄进度就已经推过了三分之二,远远超过了预期;接下来最快两天,最慢四天,估计电影就可以顺利杀青了,即使是对于一个小成本小空间小格局的独立电影来说,这也着实不可思议。
对于资金捉襟见肘的剧组来说是一大利好消息,如果拍摄时间超过两周的话,现有资金就将消耗完毕,他们不得不中断拍摄,寻求追加投资,一旦事情不顺利,作品可能就永远搁置在这里堆灰尘;但现在,剧组能够在十天之内完成拍摄,甚至还为后期的发行和宣传留下了更多余地,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
拍摄工作的顺利进行,整个剧组都处于高速运转之中,即使是雇佣兵们也和乐融融,对于他们来说,拍摄顺利,拿钱走人,这无疑是最愉快的合作经历了,不需要自己多余的工作,也不需要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只要完成本职工作之后,在旁边观看演出,如此轻松的活计在全球经济危机的当下可不多见了。
可是蓝礼的个人状态却越来越糟糕。
脑海之中现实和虚幻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他的睡眠质量直线下滑,自从密闭体验之后,每一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
梦境之中,他被掩埋在沙漠底下,困境之中用手机寻找各种渠道求救,却根本没有人理会,所有人都是冷漠的脸庞,没有五官,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冷冰冰地统一回复,“抱歉,我们也无能为力”,他就这样被遗弃在荒漠之中默默等死。
不然就是梦见自己被五花大绑,扔进一个深坑里,恐怖分子们站在坑边狞笑着,高喊着他听不懂的波斯语,然后拿起铁锹开始处置他,泥土就好像暴雨一般洒落下来,他瞪大了眼睛睚呲欲裂,可是浑身的力量一点都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活埋,绝望让血液变得冰冷僵硬。
拍摄开始之后,这种情况越来越频繁,甚至一个晚上他可能会被惊醒两次、三次,睡眠时间和睡眠质量都在以跳崖的曲线下滑,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眼球也布满了血丝,就连脚步都开始变得轻飘飘起来。
更为糟糕的是,有一次,噩梦醒过来之后,他却开始糊涂起来,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蓝礼还是保罗,强烈怀疑自己是保罗——只是这一次,他顺利得救了,被拯救之后,沙漠活埋的那段记忆依旧牢牢地纠缠着他。
虽然这样的情况仅仅只出现一次,但依旧让蓝礼有些精神恍惚。今天午餐的时候,他坐着都睡着了,然后又毫无预警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结束一天拍摄之后,蓝礼早早回到旅馆试图休息,但明明眼皮沉重得不行,却又睡不着,浑身肌肉又酸痛又疲惫,可是大脑却无比清醒。无奈之下,蓝礼只能拿出剧本,开始阅读明天拍摄的内容,虽然“活埋”的剧本并不复杂,台词也不多,但隐藏在文字的背后,那些看不到的内容才是演员发挥的空间所在。
翻着翻着,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昏昏沉沉的睡眠之中,他总觉得有东西在骚扰,烦不胜烦,抬手挥了挥,却发现根本挥之不去,就好像恼人的苍蝇般,在耳边嗡嗡作响。他闭着眼睛,下意识地摸了摸,然后入手就是一片沙砾,那磕磕绊绊的手感着实太过真实,以至于把他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睛,整个人坐了起来,脑袋狠狠地撞到了木板上,尖锐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起来,可是却没有时间理会,慌乱地视线扫视了一下,呼吸刹那间就停滞了——
他在棺材里,沙子正在不断地往下掉落,这不是酒店房间,这根本就是他被活埋的场地。
梦境,这是一个梦境,他是蓝礼…霍尔,他此刻躺在酒店的床铺上睡觉,这不过是一个噩梦。他吞咽着唾沫,告诫自己,但这所有一切都是如此真实,沙子不断坠落下来的声响,胸口堆积沙砾也来越多的沉重,沉闷炙热到几乎就要沸腾的空气,忽明忽暗的手电筒灯光,还有耳边那犹如惊雷一般响起的手机震动声……
一切的一切都太过真实,尤其是脑袋和手臂传来的疼痛,正在变得越来越明显,他抬起手看了看,然后就看到手背沾满了血迹,手里的手机正在滋滋滋地震动着,记忆刹那间汹涌而至。
刚才一枚炸弹丢了下来,棺材的盖子被震裂了,然后沙子就犹如暴雨一般洒落了下来,手机丢失了信号,他的通话也被强迫中断,绝境之下的求生本/能,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他试图用衬衫塞住裂口,阻止沙子进一步宣泄下来,但木板终究还是断裂了,沙子稀稀落落地还是在持续不断地往下落,留给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如果再不出去,他就真的没有机会了。
是的,他没有剩下多少时间了。
看到手里震动着的手机,希望的光芒顿时点燃,刚才丢失信号的手机终于再次响起来了,他必须让外面知道,他的情况发生了意外,救援速度必须加快才行。这是他唯一的生机。
他立刻就按下了通话键,没有任何犹豫,“喂?是谁在那儿?”抬起手电筒,那奶黄色的光芒可以清晰看到细细的沙子洋洋洒洒地掉落下来,居然有种凄美的壮阔感,但他此刻却没有心情理会了。声音里透露着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