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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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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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中吐了一口气:那有什么,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他们的事我们不管。
  妮妮翻起眼看了我一下,慢慢往嘴里扒着米饭。
  我不明白妮妮为什么这样。我知道这里一定有情节。然而,我不知该如何问,该不该问。
  总该好好吃饭吧。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这段时间都瘦了。
  妮妮没说什么,勉强地笑了一下,往嘴里努力地扒了几口饭。她神色黯淡,像大病一场。
  大概是最后想通了什么。吃过饭我洗碗时,她坐在一旁,抬起头说: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们很快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听着,放心些了。说:对,我们早晚都要走。
  妮妮打量着房间:这个家呢,就丢在这儿?
  我不说什么。这个家是她妈妈留下的。妮妮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这一直是妮妮离开这座小城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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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妮妮的目光恍惚了一阵,然后神情坚毅地说:家也只好丢在这儿了,锁上,封上就是了。
  她离开小城的决心显出从未有过的坚决。她一定又感受到了某种待不下去的原因。
  妮妮上班一进大楼,就显出紧张来。见到新第一把手,就像见到了狼的小兔,战战兢兢地低下头。新第一把手还是很和蔼地与她打招呼。她便尊敬地笑笑,低下头匆匆离去。
  见到旧第一把手,妮妮显得更加不安。旧第一把手则更和蔼地对待她。并且,几次都想把她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听见他对妮妮说:我只随便和你谈几句。妮妮总是逃避瘟疫一般借故离去。
  又一天了,妮妮回来时脸色特别难看,又灰又青。我真的以为她病了。
  她说不舒服,不想吃饭了。
  问她哪儿不舒服,她说浑身不舒服。
  这个夜晚,我没有回到那严肃的大楼去。
  我彻夜守着她。她发着高烧,在床上翻来翻去。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
  我用凉毛巾敷着她的额头。坐在她旁边,轻轻拍着她。
  
陌生的小城(30)
有时候她惊恐地说了一句什么,自己醒来,看见我,便安静下来,用手轻轻拍拍床:你也在我旁边躺一会儿吧。
  我摇摇头。我不能睡。妮妮烧得很厉害,脸通红通红的。嘴唇干裂,起了一串小泡。
  她便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很久很久,她喃喃自语道:小天鹅真可怜啊。
  不知道她怎么会想到小天鹅。
  又过了很久,她转过头看着我,用滚烫的小手抓住我,轻轻摩挲着。听见小闹钟嘀嗒嘀嗒地走着。夜静极了。整个世界都死了。
  她说:还记得我给你写的诗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如果我忘记过去/我现在属于你/如果你接受我的现在/我将来属于你……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你相信我吗?
  我说:相信,当然相信。
  她摩挲着我的手,很久,说:你没相信错。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我拿起毛巾为她擦去。
  她说:不用,让它流吧。
  泪水沿着她的两颊往下淌着。
  三十一
  小城接连阴霾了许多天,妮妮也接连病了许多天。
  这一天,她似乎烧退了,挣扎着要起来。
  她洗了脸,梳了头,与我往外走。她说,太闷了,到外面散散心。


  小城呆头呆脑地摊在面前。街上静静的没有人。我们揉揉眼,感到陌生而奇怪:这是怎么了,大白天就没有一个人?
  我们相互看看,以证明这不是梦。
  然而,街道就是空空荡荡,店铺的门也紧闭着。我们犹豫了又犹豫,终于抬脚踏上了街道,好像踏进了一个梦境。
  天是阴的,均均匀匀的灰色。看不到烟云的流动,这也让人怀疑这一切是假的。或是图画,或是布景,或是梦幻,或是地狱。
  街道没有一点声响。没有风。旗杆上的几条旗帜也凝固着,下垂着,一动不动。
  奇了。
  我们战战兢兢又惊惊奇奇地走着。世界若是这样,倒也蛮有意思。听见妮妮在身边说:世界真能这样安静,挺好的。
  我们走着。街道上只有我们脚步的回声。整座小城像个大坟场。我们有些恐怖了。
  我们相互拉了拉手,感到对方的存在,也感到自己的存在。
  我们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梦境一下被惊破了。
  我们面前出现了两个警察,还有戴红袖章的人,他们厉声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们甚至看到一只手已伸向腰间的手枪。
  我们十分惶恐。我们连忙解释。我们尽可能地掏出各种能证明我们是良民的证件。
  他们一一验过。表情温和多了。我们是在那严肃高大的楼里上班的。这似乎很赢得他们的信任。
  他们说,这两天小城治安很不好,刑事犯罪上升,歹徒为非作恶。今天是大戒严,大搜查。
  不许上街吗?我们问。
  他们回答:要有组织。
  上街要有组织?
  是。
  我们明白了,体育场正在举行万人大会,是公判大会,将枪决几个犯法行凶的恶徒。所有的市民要不按单位、按街道,严密有组织地去开大会,要不就闭门在家,不许乱说乱动。人人要接受搜查。
  又起风了。天上的阴霾被吹动了,旗帜也飘了起来。
  吹来吹去,布景也就换了。小城依然灰暗肮脏,只不过比过去更阴森了一些。人们说话的声音都小了一些。满街的叫卖也骤然低了八度。秩序是不敢扰乱的。
  妮妮又到严肃的高楼里上班了。
  事情大概过去了。妮妮显得安静了些。
  大楼里却发生了很大变化。听说,召开了什么会议。听说,在会议上,新第一把手宣读了什么调查材料,还有上边的批示。调查材料列数了旧第一把手的种种罪状。那是一个十足的失职、堕落、道德败坏的人物。定性了。于是,旧第一把手被彻底免职了,连第二把手也不担任了。他被赶出了大楼。
  接着,大楼里进行了频繁的调动。办公室内的人物相互又交换起位子来。
  这样,新第一把手成了大楼里名副其实的主人了,没有任何人敢对他的权威提出异议了。于是,他就显得更加轩昂气派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被赶出这个大楼的旧第一把手,听说被调到一个更小的小城,又当起第一把手了。不过,那是后话了。
  总之,这个大楼内一切又都和谐了,统一了,人人的步伐,人人的面孔都一致了。朝东的时候,没有朝西的脸;朝西的时候,没有朝东的脸。该笑的时候,人们都咧开嘴。该沉痛的时候,人们都垂下头。举手的时候,没有下放的手。鼓掌的时候,所有的巴掌都拍得生疼。
  新第一把手很会创新。那是一个休息日,他率领整个大楼的人员,拿着扫帚铁锹走上街道,清扫起垃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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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霎时,便有许多的照相机、摄像机在四周围绕。新第一把手笑呵呵地说:你们照照就行了,不要做过多的宣传了。
  
陌生的小城(31)
于是,这条新闻也就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小城的人们油晃晃地嚼着饭,坐在电视机前麻木地盯视着新第一把手劳动的画面,没有任何议论。
  小城依旧肮脏。垃圾依旧堆在马路两旁。灰色依然是这里的统治色。同时也便是流行色。
  人人适应统治,统治下便成“流行”。
  妮妮慢慢正常了。自从旧第一把手调走后,新第一把手对妮妮更加和蔼可亲了。妮妮虽然还像羔羊见了狼那样怀着恐惧,然而,见惯狼了,也就适应些了。
  我的歌声传出小城,越传越远了些。妮妮的全部精力都忙于应付、安排有关的演出。
  她说:我一定会造就出一个艺术天才。
  我说:还有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没忘,儿子。
  看到妮妮逐渐恢复了健康,脸蛋重又圆润起来,光泽起来,又闪烁出生命的色彩,我渐渐放心了。
  一天下班后,新第一把手留下妮妮,要加班。我先回到家,准备晚饭。
  很晚很晚,妮妮回来了。我发现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虽然她理了又理。脸色也稍有些不对。
  又发生什么了?我问。
  妮妮没多解释。她帮着我盛饭,端饭。
  我们在饭桌旁坐下了。妮妮看着我说:这个小城一天也不能多待了。我们要想办法尽快离开。
  第 九 章
  三十二
  秋天自然而然地接上了灰色的调子。它冷冷地刮了几天风,就把一切有碍于它彻底统一的奇颜怪色全部扫除了。它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山川田地,为冬天的正式统治做好准备。
  该割除的割除了,该扫清的扫清了,再萧萧瑟瑟落几天冰凉的雨,再阴阴沉沉刮几场凄厉的风,田野中就没有什么抗议的声音了。
  好肃穆啊。我们又来到小城郊外。又来到那令我们神往而痴情的黄土断崖旁。
  最后几束芦花在惨惨淡淡地飘飞着。几丛野枣刺倔强地张着荆棘,上面还挂着几绺脏污的羊毛。
  深深的沟谷对面,还是那起伏的黄土坡,像巨大的黄牛屁股、黄牛脊背,在风中缓缓地往前移动着。
  妮妮把吉他轻轻塞到我怀里。
  我抱着吉他,却感到麻木。吉他就那样机械地叮叮咚咚着。
  唱点什么吧。妮妮说。
  我淡淡地、恍惚地弹着。我等待着眼前浮现图画。
  然而,一切都那样茫然。雪白的荒原也显得黯淡模糊,没有一丝亮光。那狼呢,也影像虚无,若有若无。
  我感到了悲哀。小城把我的梦幻之心也折磨得衰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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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停住了,麻木地摇了头。我没有音乐,没有歌唱。
  妮妮看着我,小心地鼓励道:不要紧,你的艺术生命还年轻得很。你前天不是还在歌舞厅唱得很成功吗?
  我悲凉地摇摇头。
  最近在花红叶绿的歌舞厅,每一次歌唱都没有浮现出新鲜的画面。我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
  妮妮怔怔地看着我,过了很久很久,她垂下眼帘,说:我们更该下决心离开这小城了。再这样下去,就把你彻底毁了。
  听着她这些话,我手中的吉他倒叮咚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来。山间有一股泉水流下来,它很年轻,很幻想,在岩石缝中穿过时,带走了每一滴渴望大平原的水珠。山泉越来越成长,越来越有生命,下山了,到了灰秃秃的田野中,灰色的土是干燥的,灰色的风更是干燥的,山泉萎靡了,疲惫了,最后残存的一点心力,在灰色的世界中留下一条拖痕。
  妮妮听懂了这一切。她什么话也不说。两个人相依靠着,并排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秋天的画面。
  太阳早已西沉,晚霞也早已黯淡。烟霭浓重地布开。秋风凉嗖嗖地吹着。土腥气、羊粪腥气一缕缕飘过。
  该回去了。
  我们默默无言地走。路边是络腮胡那辉煌的“民族宫”。我们不敢多看,匆匆而过。
  然而,要躲偏躲不过。前面尘土飞扬地过来一辆小轿车。车停了,探出头来的正是络腮胡。
  他笑着打招呼,邀请的同时在妮妮脸上狠狠地挖了几眼。
  我们婉言谢绝了。今天没有时间去做客。
  络腮胡回头看了看尘土未散的土路,抱歉地说:等再过段时间来,我就把这条路修成柏油路了。
  车开上去了。透过车窗,我们看到车里坐着一个娇艳的姑娘,见过还是没见过,已来不及分辨了。
  我们像被风吹疲了的旗帜,软绵绵地垂着,往家里的方向移动着。
  这条小路上,有过我们的回忆,我想起了妮妮那落在尘土上的泪水。
  怎么显得那么遥远,遥远得令人可怕。
  时间太深邃了,常常使你不敢正视。掉进它的深渊,连灵魂都会粉碎。
  街边一个穿着破烂中山装的糟老头,缩在地上。他面前摊放着一张破牛皮纸。上面摆着一些脏糊糊的糖果、洋画。一群孩子围在那里,挑着,买着。老头麻木地守着摊子,收着钱,孩子们呼呼来几个,呼呼走一伙。
  
陌生的小城(32)
老头还有活的劲吗?那些孩子们会想到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像这老头一样老死在这灰暗的小城中吗?
  风掠着地面过来,卷起尘土吹着那张破牛皮纸。老头迟钝地拾起一个破鞋跟,将牛皮纸的一角压住。那只手像干枯的树根,凝固了人生的多少劳累和苦重。
  我感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矇眬。我记得,前一阵,我曾不那么恍惚。可现在,我比刚踏进这座小城时更恍兮惚兮了。
  我觉得背上的吉他也是多余的。它那样死板地在肩背上一拍一拍的,令人怜悯,又令人厌倦。
  一到家,我的头就痛起来。我昏昏沉沉卧在床上,不想吃饭。
  我病了。
  三十三
  只有灰暗的、阴森的梦幻世界了。形形色色的魔鬼在各种各样的殿堂里张牙舞爪。殿堂是金碧辉煌的,魔鬼是朱颜重彩的。许多龙蛇在盘来扭去。灰色的小城像一幅图画,被人横过来竖过去,这么揉那么皱,再打开时,变得更加陌生了。我看不见那十字路口了。看不见那堂皇的中心街道了。我更看不见自己在小城中的位置。


  我在昏昏沉沉中希望再一次梦见那雪白的荒原,然而,没有。满眼都是肮脏的垃圾,堆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到那个捡破烂老头的瘸狗了。我也要像那条狗一样,被垃圾堆掩埋起来,永远不能露头了。我大喊一声,醒来了。
  妮妮坐在身旁。屋里的灯光昏昏暗暗。我身上冷汗淋漓。
  从这一夜起,小城在我眼里更加虚无。看见的一切都是遥远的、陌生的。我不知道为何有这街道,也不知道人们为何在街上灰秃秃地流来流去。
  我站在羊汤锅旁,白花花的羊头骨看着我发怔,我也看着它发怔。它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
  这一天看见一辆小轿车挺奇怪地朝我开来,挺奇怪地在我身边停住。车门开了,出来一个挺漂亮的姑娘。她热情地把手伸给我,还特意摘下那雅致的黑皮手套,露出一只挺美丽的手。
  我有些愣怔,感到莫名其妙。
  姑娘嗔道:不认识我了?
  恍惚中有了一点记忆,我知道这是猫咪。
  她告诉我,她父亲调到另一个小城了,于是,她也去了那里。她说,她这次来,主要是来看我的。
  看我?
  猫咪说:她现在也要登台唱歌了。她希望和我同台演出。
  和我同台演出?
  她娇嫩地笑了笑,露出整齐而锋利的白牙:你带一带我,好吗?
  我带她?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推说还有事,现在没时间。
  她点点头,留下了她的电话。她说,这两天她就住在小城中。临别,她问了一句:你还有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我的事情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人遛狗,有人遛骡马,有人遛自己的身体,我遛自己的灵魂。
  我牵着灵魂在街上荡来荡去。我不清楚我要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依附什么。
  这是一家乐器商店。我懵懵懂懂地推门进去。好一个琳琅满目。然而,我的目光却呆板而黯然。
  一个趾高气扬的男人,大概是这里的老板,正和站柜台的小姐们调情,扫了我一眼,没当回事,还在闹他的说笑。
  我在柜台前傻兮兮地站着。
  老板可能觉得我是多余的人,便厌声厌气地问了一句:买什么?那意思是打发我走。
  我没什么反应。看着柜台里各种各样的吉他,心中既辛酸又麻木不仁。我揉了揉眼。我想从柜台一侧的口子片进身去伸手摸一摸那些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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