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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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作品精选-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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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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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相敲击,破裂,得到几块锋锐的石片,然后拨开树枝,蹲下身,用它们在小路上一下下用力划拉着“耕耘”起来。
  自己回到旧石器时代了。他一边耕耘着,一边看着自己敲打而获得的工具,露出笑容。
  眼前浮现出历史博物馆中一幅北京人制作石器的图画。
  几十万年前赤身裸体的猿人。
  他们用碰砧法、锤击法、垂直碰法三种方法制造着各种石器。
  砍砸器,尖状器,石砧,石锤,刮削器,斧状石器,两端刃器……
  看看这个石字偏旁的“砍”字吧,它记录着我们祖先最初的砍伐工具是石器。
  一身大汗。终于耕耘出一段一米多长的松细泥土的路面。他又尽量把它压平,把遮拦小路的繁枝茂叶理弄归位,不留下痕迹。
  那位“西方”将在这儿留下她(他?——不。)的脚印。
  他自得地笑了——当他扔下石片,一手叉腰,一手揩汗,低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时。
  他为自己的聪明自得,为把对方做在了自己的“圈套”中自得。
  他拍了拍手,回到石桌旁,穿上凉鞋——他一直还赤着脚——拿起书包,准备走。
  他看了看又让自己搬到石桌东面的石凳。
  这是自己留下的没有语言文字的宣言了。
  他眯着眼想像着那位“西方”明天早晨看到这个宣言的神态来。
  她的形象很清晰,年轻,苗条,漂亮,连她的表情似乎都能看到了。
  难道她会不是女性?
  3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来了。
  还没到那块草坪,他就感到一种紧张。
  他耕耘过的那段路面越来越近了。
  他拨开茂密拦挡的树枝,蹚开着丛树、荆棘,低着头在这条神秘的小路上钻着、走着。
  再一转弯,就该到了。
  是什么样的脚印呢?
  悬念。
  人为什么有那么多悬念——接连不断的悬念?

()
  因为有追求;因为追求中有未知。
  他现在追求什么?
  悬念结束了。
  拨开遮拦的枝叶,问号便成了句号。
  眼前,松细平整的路面上,印着四个清晰的脚印。两个进草坪的,两个出草坪的。一个人的。
  女式凉鞋的脚印。
  他端详着这脚印,不禁轻松地、得意地笑了。
  智慧的胜利。
  从这脚印中还能看到什么?
  脚的长度乘七等于身高?
  根据脚印的深浅、形状、面积,用和自己脚印对比的方法,再参照一系列公式,去算出她(这次可以确定不移地使用“她”字了)的体重?
  不,他不想搞这种繁琐的甚至可以说是低劣的智慧。
  这样做让他厌恶。
  破坏他美好的情感。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他的印象中已经立着一个美好动人的姑娘了(他相信她是位年轻姑娘)。
  他不需要再去改变这个形象。
  如他所料。
  草坪中,石凳又一次被搬回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显得比上一次更强硬。
  “真不像话,不许你再瞎搬。”——这就是他在这宣言中看到的。
  她每天留下她清晨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傍晚的宣言。
  她每天留下她西方的宣言。
  他每天留下他东方的宣言。
  真有意思。
  他照例打一遍太极拳。蓝天,太阳,山湖,大地,古庙残垣,槐树丛竹,在周围缓缓移动旋转着。自己才三十多岁,却喜欢打太极拳——这是老年人的运动,这是什么个性呢?
  是老化,是沉稳,是豁达大度,是安详超然?
  今天为什么自省起这个问题来了?
  今天为什么有一种希望生命显得年轻的愿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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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西方”,多大了?
  她肯定很年轻。
  瞧她那一次次倔强的“宣言”。
  他照例又把石凳搬到东面。
  他坐东朝西——照例。
  哈哈。他看着对面石凳在草坪上留下的那个方形印迹,想像着她此时面对面坐在对面的样子——她的冷冷的样子,她的傲然的样子,觉得分外有趣。
  
黎明与黄昏(5)
今天,自己还留下一个石凳在东的“宣言”就算了?
  她搬到西,他搬到东,搬来搬去,有何新意?
  他应该有点新招。
  他一边写作——他在写一篇《东西方宗教史对比》的论文——一边想着这个问题。
  他的新招带有幽默和恶作剧的色调。
  再绝不过了。
  他把沉重的长条石桌——这回不是石凳了——搬着旋转了九十度。南北方向变成了东西方向。
  石凳则相应跟着放到了石桌的南面。
  好了,不用东西之争了。
  这个格局是定了。
  她不可能再把桌子挪转过来。
  那是一个女人力所不能及的。
  这就是他对对方的嘲弄、“欺负”。
  他骄傲地、胜利地坐南朝北地坐下了。两手很舒服地放在石桌上,他扭头望了望西边竹丛后面下沉入地平线的太阳,自己可以很适宜地利用左边来的光线。
  这与迎面利用光线一样有效。
  但突然他又怔愣住了:这会不会演变成南北之争呢?
  她同样为着从左方利用光明,明天清晨,她可以把石凳搬到石桌北面去嘛。
  他坐南朝北,她是坐北朝南。
  坐北朝南不是“上席”吗?
  不管她。
  反正,他挪动了石桌,她不能再挪回去。即便形成南北之争,也是在他造成的新的大格局中进行。
  这便是他的一点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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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提着书包要走了,又站住,看了看自己扭转的乾坤。
  嗯?
  就这样一直进行改变格局的斗争?
  这是什么斗争?
  这里有深刻的哲学含义——他突然悟到。
  这种相互改变格局的较量,恰恰是人类社会中一切政治、经济、军事、思想、外交较量的本质。
  不管有多少表面的言辞、宣传、舆论、佯装举动,一切较量的目的都是在争夺对格局的决定权。
  而较量中的每一步策略手段的意图,也在对格局的某种改变中显露出来。
  人和自然的较量更是这样。
  江河泛滥,横冲直撞,任意制造着格局。
  人类筑堤、筑坝、围截、堵住,又改变了格局。
  江河又冲决堤坝,横溢漫流,制造出新的格局。
  人类聪明了,一边筑坝拦堵,一边凿山疏导,又改变出新的格局。
  不是这样吗?
  人类和自然的相互斗争,都是一次又一次向对方发布着这无言而有形的(因而也是更鲜明有力的)宣言。
  他拔脚要走了,突然又想起什么。
  他在竹丛旁掐下一朵红色的小花,放在石桌上,又用一块小石子压上。
  哼,这花就表明她。表明我已经知道你是个女性。
  用小石子压上,既为防风刮掉小花,也表明:男人的力量是压倒你的。
  自己能挪动这样沉重的石桌,无疑向她宣布了自己的性别。
  他看着这又一杰作,颇觉得意。
  他又想像着她的反应。
  一瞬间,他涌上一丝遗憾:
  他今天的宣言,不光是改变了物境格局。
  而且还采用了鲜花与石子这两件实物。
  这不是原始思维中的类化物象吗?
  原始人类的原始思维,依靠他们在共同社会生活中形成的类化意象从外界摄取信息,在大脑中储存信息,在生活中交换信息。而交换信息必须转化为类化物象,在没有语言之前,类化物象主要靠打手势、舞蹈等形体运动,声音模拟,图画文字,还有,最初级的,直接采用实物。
  用箭头表示交战;用石斧表示砍伐;用飞鸟表示上天的本领。
  他和她的“交战”宣言,今天发展到原始思维中运用实物做类化物象的这个阶段了。
  一步步下去,会演变到语言文字的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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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她在演绎人类的思维史?
  二
  1
  好家伙。他一踏进草坪,就惊愕了。
  不是搬动石凳的南北之争。
  而是石桌又转回了原位。
  她有这么大劲儿?
  一瞬间,他对她是否女性都有些怀疑了。
  这石桌,要不是自己会些武功,也很难挪动它。
  他怀着狐疑的、紧张的心情慢慢走近石桌,似乎那儿盘着蟒蛇。
  一点没错。石桌又挪回原位,石凳重新回到了石桌西面。
  这次的宣言才可谓坚决而强硬。
  可他目光一亮,盯着,又惊愕,又兴奋。
  石桌上摆置着一组很有意思的东西。
  一节二十厘米长的小竹片,横放在一块砖头碎碴做的支点上,像个小小的儿童运动场的压压板,西边一头长,东边一头短。长的那一头上,放着自己留下的那朵野花(已经蔫萎)。短的那头,放着昨天压在花上的那块小石子。石子显然比野花重得多,但压压板两头的长短比一定更悬殊,所以,野花倒把石子翘到了“天上”。
  
黎明与黄昏(6)
他打量着,琢磨着,感到一种儿童做智力游戏似的热情冲动。
  明白了。
  第一,这是一个杠杆。说明:她是用杠杆的原理把石桌挪回原位的。
  第二,这说明(也是一个宣言):依靠使用杠杆的智慧,野花重于石头,女人的力量可以赛过男人。
  人的力量是在大脑,不在体力。
  就是这含义。
  他转头四处一看,在古庙的残垣上堂而皇之地斜倚着一根很粗的、歪扭的旧木头。
  那想必就是杠杆了。
  他没有再发明新招数。
  照例把石凳搬到东面,坐东朝西写作。
  写完后,临离去前,他又把石凳搬回西面。
  这倒不是认输(也许也有些这成分)。
  这是拿出男人的风度。


  玩笑开过了,要表现男子汉的涵养大度。
  依然是较量,更高一格的较量。
  他用砖头碎碴在石桌上,在那个压压板旁边画了一个图:
  东边一个圆——早晨的太阳;西边一个圆——傍晚的太阳;中间一个长方形——石桌;长方形西边一个小方形——石凳;长方形东边一个虚线画的小方形——那是石凳的影子,是石凳暂时停留过的迹象。
  他直起身看着图,满意地拍拍手。
  这比用实物做类化物象又发展了一步了。
  用图画了。
  这表示太阳的圆,难道不会逐步演化成象形字“日”吗?
  表达的内容及需要同表达手段的矛盾冲突,看来势必要使人类走向有文字史。
  他却宁肯与她之间晚出现语言文字。
  运用原始思维时期的表达手段,岂不更富有情趣和神秘、朦胧的象征意味?
  更有艺术情味。
  艺术的最深真谛不就是挖掘和再现人及人类的童年?
  他没有碰动那个野花把石子翘到天上的微型压压板。
  2
  现在每天的悬念是:她今天的新宣言是什么呢?
  这个悬念从早晨起就吸引着他。
  他难道不会早晨去一趟草坪,碰碰她吗?
  不,他绝不那样做。
  那样,一切动人的情味和魅力都没了。
  生活要有点神秘,要有点朦胧,要有点未知。
  一目了然,还有什么意思呢?
  倘若一个人把自己今后一生命运的全部发展情况、细节,都精确入微地预先看清楚了,一切都是明确无疑的了,那他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生活的哲学正是艺术的哲学。
  艺术的哲学正是生活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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