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棣面色无波,只简单应道:“我陪你去。”
我扭头看他一眼。肩舆此时正稳稳的抬起,从我自上而下的视角看去,只看得见他棱角分明的双唇紧抿着。
肩舆向琅华殿疾行而去。
“——大胆!”琅华殿武婢们将我们拦住,喝道:“太子妃内殿,岂容你等擅闯!”
我朗声道:“既如此,请速去通报太子和太子妃!有紧急军情。”
“紧急军情?”金嬷嬷从内殿转了出来,抖动着脸上的赘肉笑道:“太子殿下正与太子妃歇在一处。难道这事还真是碍了良媛了?老奴就纳闷呢。难怪好巧不巧的,这会子、这个时辰,偏偏就来了紧急军情。还是由你来报的军情。怎么,见派人过来请走殿下行不通,自己亲自上阵了?”
“金嬷嬷,之前墨棣公子已然遣人来请见殿下,你等隐而不报。这才闹到了我这里。我不忍见太子妃御下不严、以致惹了殿下大怒,这才过来好言相劝。”
金嬷嬷眉头一挤、嘴一咧,便要反驳。
我抬手制止了她,正色道:“若有谁只看得见私心小利、继续枉顾法度,使太子消息闭塞。这贻误战机之罪,就由谁来担!”
我搭着翠浓的手背,冷冷的盯了金嬷嬷一眼,昂首朝内殿走去。
金嬷嬷反应过来,喊道:“拦,拦住她。殿下难得歇在琅华殿,不能让她坏了太子妃的好事。”
我充耳不闻般,径直前行。
武婢们有的听了我的话已收刀入鞘,有的尚在犹豫。有两名离殿门近些的,虽然迟疑,仍然举刀横指,挡住了我的去向。
墨棣一言不发,飞出两掌,直接将二人击飞,倒地呻吟不止。
我进了内殿,便跪在殿门扬声道:“殿下,有紧急军情!殿下——”
武尚华的声音从寝殿内传来,“何人喧哗?若扰了殿下清梦,看我不剥了你!”
“你要剥了谁?如此狠毒的话,也能出自堂堂太子妃之口!”是晟曜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却是斩钉截铁。
片刻后,晟曜从寝殿出来,身后跟着武尚华期期艾艾:“殿下,臣妾还为您准备了——”她一眼看见我,顿时咬牙切齿的道:“你,是你来。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到本宫这里来痴缠殿下、狐媚殿下!你真当本宫不能杀了你么?”
“住口!”晟曜喝道。转头向我道:“何事惊慌?”
我叩首禀道:“殿下,墨棣公子在殿外等候。上庸有急报。”
晟曜几步过来,伸手将我从地上扶起,牵着我的手出了殿门。身后尤有武尚华幽幽一问:“殿下,您究竟将臣妾置于何地?”
然而晟曜早已走向墨棣,急切问道:“上庸有何消息?”
墨棣言简意赅:“劝降失败,五皇子将于明日从上庸拔营,挥师北上、直逼京都。”
晟曜眉尾一挑,脚下步伐不停,一路出了琅华殿,问道:“五哥原本犹豫不定,断不会在孤王遣使前去示好之后,反而要挥师北上。这其中可有缘故?”
墨棣看我一眼,垂下眼眸,浅淡答道:“按聂舞阳的推测,与五皇子所娶新妇——谢天一长女谢安若脱不开关系。”
晟曜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谢氏——”他目光落在我身上,旋即吩咐道:“去裕德殿商议。小德子送良媛回去先歇着。”
我默然,深深屈膝为礼。
事涉谢氏,我懂晟曜的顾忌和担心。然而他可有真正懂我?
第二百三十五章 暖()
转身之际目光与墨棣相接:他应该懂我对哥哥的挂念和担忧。商议之时当为哥哥考虑一二。
懂或不懂之间,我自行回了徽音殿。
虽有翠浓、小德子等一众宫人跟在身侧,心中却有些许孤零空落之感。夜已深了,北风在宫墙间来来回回的穿梭,入目处皆是空旷而寂寥。
第二日是我生辰。
早间起身后,翠浓几个热热闹闹的在我面前说着吉祥话。
蔻儿笑得眉眼弯弯,领着宫人端了早膳进来,笑嘻嘻的道:“良媛,快些来吃长寿面。这可是殿下特特儿叫人做给您的呢!”
晟曜?昨夜与臣子议事,却依旧记着我?
嘴角微弯,坐在了桌前。
热气腾腾金黄的高汤底里浸着乳白齐整的一窝面条,配着青翠欲滴的小菜和炖的软绵又腌渍入味的幼鹿腿肉。另配着五、六碟佐餐的小菜、面点。
我将手中热帕子递与蔻儿,先抿了口汤。只觉鲜美利口的紧,不觉微微眯起眼睛——从口舌之间到胃腹之内俱都暖和舒畅了。
挑起一筷子面送入口中,口感韧性适中、细滑爽口。小麦的清甜跟汤头的咸鲜恰到好处的交融在一起,仿若因为彼此的配伍得当,而在口中幻化出更优于这清甜与微咸的合味来。
细嚼慢咽的,将这碗暖意融融的面用完了。
正拿帕子按在唇上,抬头却见翠浓眸子里带着一抹促狭,笑吟吟的看着。不由面上飞霞,轻斥道:“你不去把雪奴儿抱进来,倒在这里待着看我?是不是想托大偷偷懒呢?”
翠浓笑道:“亏得婢子一心为着您,就怕您这副模样叫她们打趣,已经把她们都打发到外边守着去了。这会子又这样说婢子。”
我嗔道:“我什么模样了?”
翠浓由衷的道:“看着良媛对殿下痴心在意的模样,婢子为您高兴呢。殿下对您本就看重,恕婢子说句大胆的话,您与殿下,是这宫里难得的两心相许。所以婢子为您高兴。”
我斜斜的瞧她一眼,抿唇含笑。
“可婢子也替您忧心。王府也罢,宫里也好,婢子听说的人或事里,野心的人、冷心的人,都比那痴心的人要活得好。”
我握着帕子的手顿了一瞬,半晌方笑道:“是啊,也不知这宫里可容得下这一份痴心。只是,便如飞蛾扑火一般,却也是身不由己、退后不了的。”
翠浓见我语意不无萧索,顿时不安起来,道:“是婢子的不是了。婢子不该说这些,倒招的您不快了。今日您生辰,就该凡事兴兴头头的。”她看一眼窗外,笑道:“良媛可要带着人去折几支蜡梅玩儿?”
“哪里需要寿星亲自动手?自然是我这个做姐姐的代劳了!”阮良娣俏丽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我顿时一笑,将心中那点子多思多忧丢在了一边。
刚迎出去,就见一双素白柔荑抱着一捧开得正盛的嫩黄色蜡梅,先进了殿门,紧接着便是阮良娣精致的脸庞,正笑意盈盈的:“快过来,看看可喜欢?快叫人拿了瓶子来,在园子里挑了半天,这会儿我手早就酸了。”
一旁翠浓赶紧上前将花枝接了过来,又叫人取了一尊宽口大肚的白瓷瓶来。我行礼笑道:“多谢姐姐。”
阮良娣拿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转头看了一圈,奇道:“纨素呢?她出门比我早些呀,怎还没到?”
我伸手取了一支花枝,掰去不合意的细枝,端详着角度插入瓶中,笑道:“姐姐约了她?”
阮良娣亦执了花枝在手,“想着今日你生辰,我们两个怎么说也要来一趟的,便一早叫晴柔去请她。谁知允梦阁的宫人说她已经出门,朝徽音殿来了。怎么我在园子里逛了这久,还折了梅枝,她却还没到呢?”
“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我不以为意。
话音刚落,如意进来禀道:“徐奉仪来了。”
纨素带笑进殿来,将大氅解开,递给如意。温婉一礼:“恭祝良媛芳龄永继。”我笑着还了半礼,“阮姐姐可早来了,适才我们正说起你呢。”
纨素走近前来,亦在桌边坐下,见殿内只有翠浓在,遂略低了声音言道:“本来早就出门了,可巧立在山石上看见太子妃的兄长进了毓德宫,便带着侍女朝琅华殿近旁走了一遭。”
阮良娣将手中花枝抛在桌上,恨声道:“又来了?真是兄妹情深!也不知道这回又要算计谁了!总不过是武尚华又觉得受了委屈,自己没脑子,便召了武尚贤入宫,打算合计什么罢了。还能有什么?这哪里值得你巴巴儿的跑去琅华殿近旁瞧,仔细惹着他们兄妹,把你也算计了!”
纨素颔首道:“良娣放心,我小心着呢。我也只在琅华殿近旁的园子里走了走就回来了。不过我瞧着,武尚贤急匆匆进宫的缘由,大抵就是你说的这样了。只看见琅华殿殿门紧闭,隐有哭骂声传出。”
阮良娣不屑道:“稍有不顺心就一哭二闹的,这太子妃还真是把闺中娇客跟市井泼妇的作风都带进了宫里来。也不知谁又碍了她的眼了?总不会还是我,这几日我可是闭门不出的。”
她扬起纤细手指在我和纨素之间来回点了点,笑道:“不是我,那多半是你们两个中的哪一个了?可你们一贯守礼而为、从不逾矩,比我谨慎多了呀。那会是谁呢?”
我想起昨夜因战报紧急而去闯了琅华殿的事,心中暗道这次还真是逾矩嚣张了一回。但事涉墨棣,到底不好对她们二人明言,便笑着岔开话题:“管她如何,先快快活活的替我过生日再说!我还等着收你们二位的礼物呢!”
阮良娣噗哧一声笑了,指着我道:“你这猴头儿!”
彼此说笑一回,纨素扯了扯阮良娣,笑道:“眼看着快到中午了,这给寿星道过贺、也送过礼了。我们便回去吧。”
阮良娣奇道:“既然是这个时辰了,为何不在徽音殿一起用了午膳再散?放心,你良媛姐姐这里的膳食,可是东宫里拔尖儿的!殿下又宠着她,她徽音殿的银子可是用不完,你不用好心替她省这一顿儿!”
第二百三十六章 痴()
纨素被她一席话说得哭笑不得,有些尴尬的道:“阮姐姐说话真是冰锋一般。适才我来时,看见殿下身边的小德子过来传话,殿下要来徽音殿陪良媛姐姐用午膳。还有管惠英和几个东宫姬妾过来要恭贺姐姐生辰的,已经叫徽音殿外卫士拦下了,说是殿下有令,不许闲杂人等扰了徽音殿清净。你说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回去了?”
阮良娣撇了撇红唇,不紧不慢的立起身,道:“那还真是应该走了。不然就真要惹得人家讨厌了!纨素你也不早说。”
我脸上一红,嗔道:“哪里就如此了?”
阮良娣故意酸溜溜的看我一眼,调侃道:“看在你今日生辰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你好好陪殿下就是!他这些日子也是真辛苦,难得松快。”说完不顾我挽留,与纨素笑着辞去了。
如意近前禀道:“婢子接了小德子的话,还未及禀给良媛,阮良娣便来了。”
我因为晟曜要过来,心情很好,笑道:“无妨。叫他们快备些殿下爱吃的菜肴。上次的鱼咬羊殿下说过不错,让他们快些焖上,羊肉要块状不要片状的。还有道雪冬烧山鸡,如今吃正当令,快去吩咐膳房选嫩料、好好的做了来。”
如意愣了愣,答应着去了。
身侧的翠浓递过一盏茶,笑道:“良媛用些热茶,先歇一会儿。殿下虽说已有近十日未来,可左不过再过两盏茶的功夫,也就来了。午膳的事情,膳房一准能备得妥妥当当的。”
我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方才太过显形:患得患失、喜形于色的,过于紧张晟曜了。不由红着脸笑道:“好。”接过热茶润了润嗓子。
然而热茶换过三盏,晟曜却迟迟未至。
我正猜疑不定的当儿,蔻儿进来禀道:“裕德殿小德子来了。”
小德子脚步匆匆,进殿施礼后立即道:“良媛,殿下申时正便要领军赶赴叛军前线,特地叫小的过来知会。”
我倏地站起身,急问道:“为何?虎贲将军呢?”
“虎贲将军重伤,今日巳时正宫里才接了千里急报。殿下与陛下召集群臣商议后,已经在朝中做了安排。再有一刻钟,大军便开拔了。”
我惊道:“大军?此次殿下还要率军前去么?”
“是,回京送信的是虎贲将军家将,说是前线战况激烈,不仅虎贲将军受了伤,兵士损耗也很大。陛下便降旨着殿下点了凤台大营将士,驰援虎贲将军。旁的更多详情,小的便不知了。”
小德子说完,匆匆向我行了礼,“良媛保重,小的要即刻回去殿下身边复命了。此次小安子与我都会跟在殿下身边伺候,请良媛放心,小的一定照顾好殿下。”
我匆匆忙忙叫翠浓收拾了几件冬季皮毛衣裳给晟曜,又包了些常用丸药跟点心叫小德子带在身上。一直目送着小德子疾步出了徽音殿。
殿门外天色晦暗,叫人无端端的心神不宁起来。
我犹豫一会儿,还是唤来翠浓吩咐道:“去请萧十三来。”
翠浓有些不解,然而什么也没问便立即应下出去了。片刻后,翠浓在殿外禀道:“侍卫长来了。”
我步出殿门。
萧十三正立在台阶下,行礼道:“见过良媛。不知良媛唤十三有何吩咐?”
“殿下即刻出京,你可知晓?”
萧十三答道:“知道,殿下要带兵支援虎贲将军。黑甲军也已经得了吩咐,会随殿下出征。不过殿下留下两队人给十三,令十三留京,护卫良媛。”
我不由心头激荡:昨晚接上庸急报,布置应对;今日接豫州战报,安排领军驰援。忙乱如斯,他却依然为我考虑周全。
“殿下此刻在何处?”
“一刻钟前黑甲军近卫在延平门外集结,殿下这会儿应该刚出延平门。”
我轻声道:“能否劳烦你,带我去送送殿下?”
萧十三霍然抬头,见我坚持神色,便低头禀道:“殿下已出宫门,此时既已领军开拔,便不宜再与良媛相见。”他略顿了顿,续道:“不过,末将可以带良媛去延平门门楼上遥望殿下出城,亦可作相送之意。”
我颔首道:“有劳了。”
唤翠浓取来两件样式一样、质料普通的连帽斗篷。待我与她披上,不细看便如同宫中行走各殿的侍女一般模样。遂与翠浓跟在萧十三身后出了徽音殿。
一路垂首疾行。
等出了毓德宫,翠浓方小声问道:“良媛为何一定要去送殿下,即使明知只能远远儿的望一眼?”
我一时没有作答。倒是想起晟曜去岁出征北地,自己当时的云淡风轻跟似有若无的怅然。而今时今日,竟已是明显不同的感觉了:我在意他、心悦他,如今他出战在即,即便只能遥遥相望一眼,也是好的。
正如他之前所说的,他愿意陪在我身边,做那个第一个看见十七岁的我的人。而我,亦作如是想。虽然不知他昨夜为何失约,虽然这会儿已经晚了些,可此时默然来相送,能用我无声的眷恋目光、为他的背影编织一袭平安归来的铠甲——那么,今日我生辰,也算得上是与他一起过的了。
延平门门楼上的风极大,寒意彻骨。
我紧紧扶着城垛朝外看去:军旗招展,战马嘶鸣。不断前行的军列中有一个方阵正是衣着黑甲,是晟曜的亲卫军。我凝神望去,不过一瞬,便看到了那个背影。
他今日未着铠甲,身着玄色皮毛大氅,头束金冠,挺拔身影正随着马步颠簸前后自然晃动,稳稳的骑行在马上。队列行进的很快,后面的步兵手持长矛,铁质矛头闪烁出一片刺目的白光。
我盯着晟曜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当日笑意吟吟听我说“紫薇花对紫薇郎”时候的模样,就像一个只会弄月抚琴的风流公子、最漫不经心的天家纨绔。却要连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