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连忙应下,片刻后请了白太医进来。
我抬头望去,果然是在太后宫中直言相帮于我、后来在灞桥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年轻医士。
白太医走近前来,向太后行礼:“微臣白语冰见过太后!”
略有停顿后,复又向阮良娣和我行礼道:“见过良娣、昭训。”
白语冰?夏虫不可以语冰么!好大的口气。
当下也未做声,只与阮良娣一起退到一旁,让他为皇后诊脉。
“娘娘的病已好转,原先的药方不必再吃,微臣再为娘娘开个调养的方子,吃上几日稳固一二。”
皇后笑道:“白太医好脉息。”
白语冰微笑着躬身道:“谢娘娘。”起身收拾医箱,状似无意的打量了我与阮良娣几眼。转身向皇后禀道:“近日天气格外溽热,最易在体内郁结湿毒。湿毒滞留则经络不通,不通则百病起。微臣制了些丸药,请娘娘和二位宫妃没事时吃上一粒,排湿解毒。”
说着拿出三个小小的玉瓶儿来,先奉与皇后、放在了皇后面前的案几上,又分别一一在我与阮良娣身侧小几上放了一瓶。
皇后笑个不停:“你不认得她们两个?哪里是宫妃,这是萧王府的良娣和昭训。”
白语冰面上一副尴尬样子,诚惶诚恐的弯腰行礼:“娘娘恕罪。”
皇后摆摆手:“不知者不罪。白太医不必如此。”
白语冰施礼告退了。
临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在我面上扫过,见我看向他,他又朝药瓶儿看了眼。
我不动声色的继续在皇后面前说笑了一盏茶的功夫,方起身告退了。
回到住处,吩咐珠儿道:“早上起得早,这会子有些乏了,我去榻上打个盹儿。晚膳前叫我。”
珠儿应下了。
关上门,我将那个玉瓶儿取了出来。
白语冰临去时的暗示非常明显。
我从头上拔下一枚碧玺盘花金簪,将瓶口的封蜡挑开。翻转瓶子在掌心将药倒了出来——只有一粒,只比寻常丸药大上少许。
白语冰当时说的是:没事时吃上一粒。
那么瓶中应该不止一粒才对。
我这瓶却只有一粒——这一粒就一定是不同的。
我将丸药掰开来。
果然,其中有枚揉搓成紧紧一团的纸条。
展开看去,落款是姚华棠。
我略放心了些,细细读起来。
然而我忽然站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又慢慢坐了下来。
姚华棠说:晟曜不知何故,要门下省暂不发那道明旨。他着急问晟曜,晟曜只说自己心烦意乱,要好好想一想。可这立储之事,拖上一刻便多一分风险。他想来想去,晟曜必定不是因成为储君烦恼。唯一的可能,便是对旨意中的太子妃不满。如今几日过去,晟曜依旧未下决心。唯恐迟则生变。不得已,冒昧请我尽快襄助他劝服晟曜,以便能够早颁明旨、早定大事。
我心中五味杂陈。
伸出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却未丝毫没发觉茶水洒出来好些。
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喝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明珠()
第二日晨间,梳洗已毕。唤珠儿和兰馥,去太液池采集晨露。
兰馥问道:“昭训今日打算做那道点心吗?”
珠儿笑道:“婢子知道,太后和皇后都赞不绝口呢,叫‘竹露滴清响’!不知今日昭训是做给谁的呢?”
兰馥轻斥道:“珠儿不得无礼。”
我笑道:“无妨。”
珠儿娇憨,兰馥持重,总叫我想起蔻儿和湛露来。加上曾在公主府为奴的经历,对婢子们,我向来宽纵,并不愿过于拘着她们。
依旧笑答道:“今日我们做三份。王爷这几日没过来母后这边,想来是父皇那边琐事繁多的缘故。一会儿点心做好,兰馥送去给王爷。若是王爷觉得好,也可奉与父皇。还有一份,要留给阮良娣。”
我爱怜的看着珠儿稚嫩的脸,那上面有着明显的好奇和渴望,不由笑了:“膳房那里肯定会多做些,余下的你们拿去分了就是。”
珠儿雀跃道:“那今日婢子们更要多采些露珠儿了。”匆匆向我行了礼,伸手拉了兰馥奔入小舟,不一会儿便滑进莲叶深处看不见了。
我立在岸边,心里知道若兰馥送去点心,晟曜必定会来见我。届时,再……
我烦躁的摆了摆头。我知道应该依姚华棠所请,让晟曜早定乾坤。可私心里,就是觉得明旨晚一日颁,似乎他就能晚一日是别人的。
压下心中烦恼:一会儿见了晟曜再说。
伸手轻提裙裾,正要踏上小舟,“阿琰?”有声音从身后石阶上传来。
我倏然回头。
是昌若。
我微有些愣住,旋即福了一礼,道:“好巧。谢舍人怎么在这里?”
“太……二皇子有些书落在崇文馆,我去帮他取来,送去宗正寺监禁之所。”
我了然的点了点头,轻轻“哦”了一声。
昌若少时便在东宫为太子伴读,任东宫舍人,后来虽然因为献出横刀锻造之法的缘故,晋了中书省舍人。以他念旧的性子,废太子若有所托,他必定不会拒绝。
这也极容易招来忌讳。
我斟酌着提醒道:“谢公子心系旧主是仁厚之心,可朝中破旧立新、气象万千,还请谢公子脚步不停、移步他山,如此定能登高望远。”
昌若容色极淡,轻声道:“谢昭训好意提点。”
他犹豫了会儿,才接着说道:“我谢氏一门以忠义为先,之前因忠君而忠于太子,谁成想太子被废。如今我们早就被视为废太子一党,牵涉太深,哪有退步抽身的可能!”
他面色转霁,微笑道:“如今我十分庆幸,当日就是想到了我谢氏与太子的关系,而你是萧王内眷,顾兄是你兄长。未免将来缠杂不清对你不利,我便让霍长风霍统领将你大哥从军功折子上抹了去。如此一来,顾兄此次起复就并非是我谢氏一脉的出身,于他今后更为有利。”
我这才明白为何当日为了哥哥的事情,向川受命前去请托,昌若却让抱朴避而不见,而后来哥哥得兵部录用而他也未去向哥哥道贺了。
昌若,你为我们顾氏想得这样周全,我先前却对你猜疑误解。
总是我亏欠你了。
透过湿润的眼眶看过去:昌若默默的立在高处看着我,清晨的阳光从他身后斜射过来,仿佛给他镀了一层淡金色的光晕,显得不真实起来。
我垂下头,须臾又抬头问道:“你上次的伤,可好了?”
昌若目光沉静如水,“劳昭训挂心,已经好了。”
我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便道:“如此不耽误谢舍人了。小莞亦要尽早去收集荷上清露。”
他脸上现出回忆之色,“是要做‘竹露滴清响’么?”
我忽然记起,当日他来顾府,也是极爱这道点心的。遂笑道:“是。”
他目光波动,看向我道:“给王爷做的?”
见我默然,便知道他猜得不错。黯然片刻,忽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还未恭喜王爷,将为大齐储君。本来前几日,我也要同时恭喜阿琰,将为太子良媛。可是,我却在中书省官署接到撤回晋封你的指令,要我修改诏书。为什么要撤了你的晋封?是何人难为你?”
他见我面色平静,又道:“阿琰,你在这里为他费尽心思、洗手作羹汤,他却连保护你都做不到!”
我急忙为晟曜辩道:“不是的,他待我甚好!”
“那他也没为你据理力争!”昌若目光闪动,语气顿了顿,嘲讽道:“他若真爱惜你,怎会委屈你在妾位?怎会让武尚华这种剽悍的女子做你的主母?不怕你受磋磨?”
我明明觉得不是他说的这样,可一时之间却找不到话语来反驳。只摇头道:“不是的。”
昌若深深的看我一眼:“我若能得你相伴,定是爱愈珍宝!断不会让你受这些委屈!你却忘了我、转而对他真心相待、全心全意,你这不是明珠暗投是什么!”
说完躬身行礼:“下官告退!”转身拂袖而去。
我面红耳热,只觉满腔委屈,却不知如何说、向何人说。
提步上了小舟,待入了莲叶深处,整个人依旧是怔怔的,不知不觉已泪流满面。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兰馥和珠儿在岸边扬声唤我。
我先答应了一声,将自己收拾好了,方才荡着小舟朝岸边滑了过去。
一时点心做好,着兰馥送去了明德宫。
兰馥回来,笑着禀道:“王爷见了婢子,张口便问,“兰馥,昭训有什么事吗?’婢子在皇后宫里这么多年,王爷可从来没记得过婢子。如今都是托了昭训的光,王爷居然记得婢子的名字,还知道婢子是服侍您的。”
我被她逗笑了:“王爷还说什么了?”
“王爷尝了点心,很合胃口,三下五除二都吃完了。又叫了明德宫里的内侍来将另一份拿去奉给陛下了。王爷要婢子禀给昭训,今晚会过来昭训这边。”
我含笑道:“好。我知道了。”
可是,我忽然之间并不确定当晟曜过来的时候该如何说。
一时心乱如麻。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七夕夜()
“今日送去的点心很是不错,我倒不知你还会捣鼓这些。”晚间晟曜过来,进屋后笑吟吟的在桌边坐了下来。
我笑道:“王爷喜欢就好。日后,小莞多让人做些就是。”
往日里,不敢照着顾府点心方子让人做出来,怕被人借此瞧出来历。连去岁赤芙依着方子做了些药膳为我调养身子,我都让她很快停了下来。
如今皇后与晟曜已经知晓我与顾府渊源颇深,这点心方子,倒也不怕拿出来了。
烛光下,他眼下微有乌青。想来是政务繁多,又有许多反对势力需要忧心弹压的缘故。
我看着心疼,遂几度张口欲言。
姚华棠信中请托的那些话,仿佛就在我舌尖上打着转儿,却无论如何不愿意吐出来。
晟曜忽然趋前握住我的手,笑道:“小莞,你可知明日是什么日子?”
我正在纠结不已、天人交战,被他突然一问,一时没反应过来:“嗯?什么日子?”
他伸手在我脑后轻轻拍了下:“你素来聪慧,怎么这点小事上反倒迷糊了?”
我有一半心神仍旧放在是不是要请他不要考虑我、速下决断上,便只不知所措的看着他,口中道:“嗯?王爷说什么?”
晟曜起身推开窗扇,拉我站到窗前,示意我抬头朝夜空看。
夜已经深了,此时繁星低沉。有一条星河横亘,中有星光密密麻麻、闪烁不止。
明日是七夕!
去年今日,恰是我与晟曜初见之时!
我反应过来,情不自禁的牵住了他的左手。
晟曜与我一同看向沉静的夜空,低声叹到:“真美!美的壮观,又柔美的让人屏息。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去珍惜,想去惜取眼前人。”
我被深深震撼了。
在这一刻下了决心:但凡他要争取的,我定随他心意!
只是,一切都等过了明日再说。
这逃避开来的一小段时光,是只属于我和他的。
是我们的七夕夜!
那是一个璀璨到极致、旖旎到极致的夜。
翌日清晨我醒来的时候,晟曜已经离去。
想起他,我嘴角便噙了甜蜜笑意。
然而那笑意还未漾开,便猛然记起今日再不能逃避,须得劝服晟曜,尽快着人颁发那道旨意。
那道承载着无上荣光的旨意。
亦是让他成为另一个女子夫君的旨意。
我抬起手背搁在眼睛上,无声叹息。
外间传来珠儿的声音:“王爷连着两晚来都歇在昭训这里。昭训可真得宠!这以后可就是太子潜邸的老人儿,等太子爷登基那日,一个四妃的位分肯定跑不了的。”
“嘘!小点儿声,吵着昭训了。昨日七夕,王爷带着昭训在太液池泛舟、在湖心亭听笛、在星空下弹琵琶,歇的很晚。连早起小德子过来,王爷都要他小点声儿不要吵醒昭训呢。”兰馥的声音。
一阵细碎的脚步到了门口,大概是兰馥在看我是否醒了。
我朝里翻了个身。
兰馥轻快的走开些许,提醒珠儿道:“我怎么瞧着,昭训像是有心事的样子。许是这段时日照顾皇后、陪伴王爷累着了,让她多睡会儿!”
我默然不语:四妃?若是一个没有把心交出去的王府侧妃,能有天子四妃之位,的确已经可以笑着面对宫里的漫长岁月了。
头疼的厉害,再不愿面对也要咬牙面对。
我坐起身来,唤道:“珠儿,兰馥,侍候梳洗。”
今日皇后起得早,便叫了阮良娣与我与她一同用早膳。平日里因皇后病中睡眠不佳,起身晚些。
早膳中有道鸡丁、笋丁、肉丁、再加上参丁、虾仁丁的五丁包子,还有道萝卜丝油墩。
皇后见了笑道:“陛下最爱这种扬州风味。这段时日,太医要他忌口,明德宫膳房肯定不敢呈上这个。好在这几日他也好了些,一会儿你们跟本宫一起去看看,带上这两道小点,给陛下解解馋。我也陪陛下说说话儿。”
我与阮良娣俱都笑着应了。
叶尚仪听了,便着人去膳房安排。饭后茶毕,又叫人传了凤辇来。
皇后仪仗迤逦向明德宫而去。
明德宫是历代天子寝宫,煌煌威仪。
阮良娣和我一左一右,扶着皇后从步辇上下来。
一路行来,殿外侍立的众多宫人、官员俱都行礼如仪。
我却心中一沉:今日为何有如此多的官员侍立在外?
及至进了外殿,更是看见七八位太医站在一起,小声商议什么。
皇后也觉出不对,目光轻轻一扫,叶尚仪便会意的去太医们那边,将白院使、盛副使和白太医请了过来。又带着皇后殿里的宫人们立在了皇后和几位太医的外围,以防隔墙有耳。
皇后未等几人行完礼,已经开口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来了?陛下他”
白院使与盛副使对视一眼,白院使禀道:“娘娘勿惊。陛下此时已无大碍。”
皇后急道:“就是说之前是有碍了?前几日本宫来,不是说陛下伤势已经稳定、正在好转么?”
白院使躬身道:“本来是如此。可今日卯时末,明德宫来人急传微臣入宫救治陛下。微臣到时,陛下已厥过去多时。所幸昨日白太医在宫中当值,施针及时,陛下已悠悠醒转。发病的具体原因微臣不知,但陛下是急怒攻心的症状。”
盛副使亦道:“微臣与白院使情形类似、所知一样,想来白太医昨夜宫中当值,比我等所知更多。”
急怒攻心?我心中没来由的一紧。朝堂内宫,有什么事发生了!
难怪清早晟曜就赶回了明德宫。
白太医听了两位院使的话,不卑不亢朝皇后躬身行礼,口中却不紧不慢的道:“禀皇后、良娣、昭训”
我起先诧异,随即明白,他这是有意要强调说给我听了!在场的人中皇后为尊,既是皇后问话,他便只需回皇后的话即可。不需要在皇后心急如焚的当儿还特地捎带上阮良娣和我。
“微臣接信从太医院赶到时,大约是卯正时分。微臣施针时,萧王也接到信赶了过来。后来陛下醒来,与王爷交谈时,微臣大约听了两句,仿佛说的是囚禁在宗正寺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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