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便笑道:“那请昭训走这条道儿。从这个园子穿过去,再往西边儿就有廊子连着栖霞阁了,园子里花树荫凉也不少。”
我点头笑道:“还是你熟悉王府。”跟着如意的指引,左拐进了栖霞阁东边的园子里。
不疾不徐的走了一段路,如意回头看了看,见只翠浓跟着我们两人,其余几个小丫头落后有三、四步,便上前半步,轻声道:“退思堂的朱氏,不知昭训是什么打算?”
我抬起眼皮,示意她继续说。
“她娘家获罪、本人被囚,都是因为那首春词。”
我神色极淡,略笑一笑:“是因为那首春词,也是因为阮良娣与我在春词里指了错处出来。”
如意颔首道:“正是因为这个,婢子这些日子琢磨着,朱氏只怕把昭训早就恨上了。说句不夸张的话,是已经恨透了。既这样,为保万无一失,昭训看,这一块儿的野草要不要去了根,也免得到了春日里,又绵延一片。”说着,拿穿着丁香色绣鞋的脚,踢了踢身侧柳树下说不清名字的几株青草。
我扭头瞟了如意一眼。
她素来虽然羞涩少言语,到底是心思细密,深宅中待久了见得多,也知道为我盘算这些事情了。
伸手轻轻拨开垂落在面前的两根柳枝条儿,脚步丝毫不停。
脑中努力要想起朱盈娘的样子,竟有些模糊了,朱郎将当初狰狞的面容倒依旧清晰无比。
自春词的事情出了后,威帝猜忌柳相,找由头下旨削了她父亲朱承的官职,连散官也不是了,直接革职为民。得知这消息时,我心中十分快意。
虽然朱盈娘是他女儿,可她本人从前与顾家获罪并无交集,如今便罪不至死。
我拿定主意,便清晰的说了一句:“既然只是野草,只要不过分泛滥,就随它长罢。”
如意微微愣住,须臾之间就反应过来,躬身笑道:“昭训说的是。”
我清浅一笑。
一路穿花拂柳,沿着园子西侧的花径往栖霞阁的方向去。
眼看要出园子了,前方左侧的紫藤花架下忽然转出个女子来。
那女子穿着鹅黄衫儿,白色纱裙。怀中抱着一物,娉娉婷婷的,行至花木掩映中的一个小亭子旁停了下来,略提了裙角,身姿曼妙的拾级而上进了亭子,仪态纤纤的倚着美人靠坐下了。
远远儿瞧着,那背影竟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我有些疑惑的慢慢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才看清那女子怀中抱着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安静的伏在她膝上,见有人靠近,警觉的仰起头,冲亭子外面“喵呜”叫了起来。
那女子扭过头来。
管惠英!
我十分惊讶。
数月不见,她瘦了许多。
可这并不是她身上变化最大、最引人注意的地方。
她见了我,先伸手将猫儿送在地上,迎着我端正一福,口中道:“惠英见过昭训。”
说完盈盈立在一旁,眉尖微蹙,却是嘴角含笑的神情。显得楚楚动人,与她素日的活络性子和举止形容大相径庭。
若是以往,她已经从亭子里奔出来,冲着我说的热闹了。
我含笑言道:“惠夫人安好。”
此时那猫儿跃下亭子,跑来我脚边蹭着我的裙角。
我俯下身子将它抱了起来,轻轻在它颈项处摸了几下,那猫儿舒服的眯起眼睛。
我不由展眉笑了。
一旁的如意这时笑道:“这猫儿跟雪奴儿真像!”
笑意凝在了我的嘴角。
我知道管惠英让我感觉违和的地方了:她在仿着我的一举一动么!连习惯性蹙着眉尖的表情也学得一般无二。
还有这只猫儿!
我抬眼看着管惠英。
她一直觑着我的神情,此时见我有些不悦,便含笑恭敬的道:“春日里,雪奴儿到过我院子里,真是招人疼的小东西。惠英便也养了一只,好打发些无聊时光。”
我神色淡淡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没有说话。
我不确定管惠英为了什么要效仿我的形容举止,可不管是什么原因,没有人愿意被人肖似——她又不是我一个族里的姐妹。何况她为人薄情、势利,又心思重,人品脾性素来让我不喜。
就好像画了一幅画儿,却被画技低劣的人仿制了赝品,还借此到处兜售一般,让人厌烦。
管惠英终于沉不住气,笑道:“昭训是往纨素夫人那里去吧,惠英就不耽误姐姐了。”
我将猫儿递给她,漫不经心的问道:“惠夫人若是无聊,可以多读读《庄子》,修身养性不说,里面还有些解闷的笑话。尤其《庄子·天运》可定要细细研读。”
说完意态闲闲的带着如意一行出了园子。
“《庄子·天运》么,我晓得了,是不是‘西施病心而颦其里,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这一段啊?”
栖霞阁里,纨素听我说了适才在园子里路遇管惠英的事情,抿嘴笑得厉害。“你啊你,就直说她东施效颦不就完了,非要绕这么大个圈子!那管惠英可不一定懂!”
第一百六十八章 招怨()
我将手中瓜子丢回骨瓷碟子里,不豫道:“她不懂,她身边自然有人懂。毕竟是礼部侍郎的女儿,她父亲在任上这些年,春闱副主考担了好几回,于天下士子们是有座师、门生之份的。”
我接过侍女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手,笑道:“我是真不喜欢她。倒不在于她通不通诗书上头,我们女儿家本来也不重这个。实在她这个人,有利的地方就一定凑过去,还是一定赶早儿的那一个。原本这也还好,世人逐利是本性。可她是个虚伪奉承的性子,加上爱落井下石的德行。实在不是好相与的。”
纨素温婉的道:“你不喜欢她,却也没针对过她。连她仿着你的举止衣着,你也没明面斥责,只绕着圈子嘲讽一句就算了。你这性子,也真是温吞。”
我笑道:“我向来是个省事的,若道上遇着石头,宁可自己绕道走,也不愿跟这没灵性儿、不开化的计较。若是非要不依不饶的踢开它,不慎踢着脚疼怎么办呢?难道要自己变得跟石头一样,又硬又面目可憎?”
纨素道:“说的很是,昭训总是这么,清静无为。”她挽着帕子想了一瞬,道:“林泉之心么。”
我呵一声笑了出来,摆着手道:“你可别这么抬举我!也就是不太愿意近墨者黑罢了,所以能让则让吧。”停了片刻,我有些迟疑的问道:“你适才说管惠英仿着我,是为了博得王爷怜惜?”
纨素颔首道:“如今王爷独宠你一个,阮良娣也退了一射之地,府里其他人对你可是艳羡的紧。像她这样子的还有三、四位呢。”
“三、四位!”我一惊,锁了眉头沉吟一会儿,方缓缓道:“这就不太好了。人人最爱的都是自己原本的模样,要去学另一个人,这得招多大的怨恨呢。看来,管氏推波助澜的本事见长。”
纨素惊疑不定的望着我:“你是说,管惠英故意带起这件事的?难道不是因为她对王爷的恋慕之心么?”
“别人不好说,可管氏一定不是为了这个。她这种人,满心利益,哪里会为恋慕之心做到这个地步。”
我立起身子,“你与阮良娣共担府务,我们现下就去阮良娣那里商议,这件事须得拦下来。这仿效,就是给嫉妒之心、怨恨之祸火上添油,我可不做这样的众矢之的!”
纨素抚掌笑道:“早该如此!”
第二日,阮良娣叫人传遍王府后院诸人:管氏惠英,言行无状,以下犯上。禁足捧云阁,非令不得出。
府里的效仿之风渐渐停歇了。
晟曜的伤痊愈了。
宫中威帝的伤势却缠绵反复,不见丝毫好转。
晟曜便跟五皇子日日往宫里侍疾。
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太医院想了许多法子为威帝疗伤,未见效果也就罢了,竟是日益沉重了,病情有几次还极为凶险。
皇后忧心威帝,又要应对朝堂、内宫诸事,勉力支撑了这些时日,再次病倒了。
晟曜便在宫中长伴帝后,我与阮良娣也时常进宫为皇后侍疾。
晟曜在两宫之间分身乏术,索性安排阮良娣与我进宫住下,免得我二人日日奔波于王府与宫禁之间。
皇后倚在榻上,面容憔悴,声音虚软:“免礼。坐下说话吧。”
阮良娣与我依礼坐下。
“住的地方都安置好了?”皇后问这话是对着我们,也是问侍立在一侧的叶尚仪。
叶尚仪笑道:“按娘娘的吩咐,在偏殿东厢住下了。阮良娣那里拨了墨兰和墨菊,曲昭训那边儿跟去年一样,拨了珠儿和兰馥侍候着。”
皇后微微颔首。
阮良娣关切道:“父皇伤势反复,王爷已经忧心不已,母后若能早日康复,实在是我们的福气。不知母后这几日换了药方子,感觉可有好些?”
“今日已经好多了。白太医医术在太医院也是数一数二的,你们不用忧心太过。我只是前些日子担心受怕,后来照顾你们父皇,又累着了罢了。”
我心中微动,提及太医院正使白景问时,宫里和宫外各府一般会称“白院使”,这位白太医,大约是白景问院使的那位堂侄吧。想不到年纪轻轻,医术如此之高。
阮良娣端坐着,听了皇后的话便笑应道:“那臣媳就放心多了。这位太医医术如此高,何不请他也为父皇看诊?”
皇后笑了:“宫里自然是以陛下为先的,只是陛下”
我见皇后有些尴尬,便接过话头道:“陛下是身心俱伤,难怪恢复的慢了点,好在有王爷他们日夜陪护,圣体定当痊愈。”
皇后也颔首道:“是这个理儿。这几日天气凉快了,兴许能好的快些。”
阮良娣意味不明的看了我一眼,转头向皇后问道:“娘娘,如今太子被废已经快两个月了,王爷他”
正说着话,有侍女从殿外急匆匆进来:“禀娘娘,太后娘娘来了。”话音刚刚落地,就听见宫外内侍扬声唱喝:“太后驾到!”
皇后笑道:“你们帮我迎一迎。”
我与阮良娣听了便即刻起身,疾步出殿外,下了台阶五六步,正迎上太后仪仗。
太后今日十分和颜悦色,笑道:“是你们两个啊。起身吧,陪哀家进去看看你们母后。”
跟着太后进了大殿,就见皇后挣扎着要起身。太后一把按住,嗔怪道:“皇后病着呢。等好了再跟哀家见礼吧。”说着很是亲热的在皇后榻前椅子上坐下了。
我见太后对皇后比之前爱惜许多,正在琢磨原因,就听太后似乎漫不经心的道:“下去吧,我们婆媳三代说说家长里短。”挥退了殿内伺候的人。
我与阮良娣听太后话里的意思,便安坐不动,没有跟着告退。
太后便问了几句皇后族兄王尚书的伤势。
皇后拥被坐在榻上,直着身子恭敬答了。
太后扫视大殿一眼,微微眯了眼睛,道:“皇后,往后曜儿担子会更重,你们的身子骨可都要争气,别让他分心才是!必要的时候对他也是个助力。王氏族里,要约束好,不可借此骄奢生乱!”
我与阮良娣对视一眼,俱都明白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雨幕灯前()
此次二皇子被废,储君之位便是在年纪大些的皇子中考虑。而晟曜占嫡占长,太后又素来爱重晟曜。听太后适才的语气,应该是她在威帝面前提醒、商议了此事,而威帝已经首肯。她便特意走这一趟,给皇后递话。
太后见我们凝神静气,并未一惊一乍,满意的点头道:“皇家女子,正该如此端庄自持。”
她起身道:“皇后好好养着吧。哀家改日再来。”
皇后伏在榻上,语气诚挚:“臣媳谢母后!”
皇后谢的是一语双关。
太后的确是位贤后,没有因为淑妃是自己的侄女而偏袒年幼的十一皇子,偏袒自己的家族。而是以国事为重,立已经长成、建有军功又有昭明历等文治功绩的萧王。
我与阮良娣亦躬身相送。
快出殿门的时候,殿外有阳光扑进来,将太后的缓缓前行影子拉的很长。我正垂首束手,亦步亦趋的恭送太后出殿,却见太后的影子停了下来。
耳边传来太后不疾不徐的声音:“对了皇后,这太子妃,就指了虎贲将军府的六小姐吧!”
身后是皇后温婉平静的话语:“母后一向眼光好,思虑周全,臣媳听母后的。”
我躬身未动。
太后的影子停了一瞬,继续朝前移动了。
过了良久,我才徐徐直起身子,眨了眨干涩的眼睛。
到了晚间,叫人胆颤心裂的隆隆雷声过后,瓢泼般的大雨倒了下来。
我将珠儿她们都打发了出去,自己一人在屋里,立在窗前看着雨幕发呆。
窗扇半开着,室内一灯如豆。
一阵阵的闷热的风夹杂着密集的雨点扑进来,打在身上,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勉力支撑着,映照着一室的阴影重重。
脚上是双软底绣鞋,地砖的坚硬已经透过薄薄的鞋底让双脚麻木,可我依旧立在那里没有动,由着小腿、膝盖也渐渐变得酸麻。
其实不是不想动弹,只是脑子仿佛停滞了。
这茫茫天地间,雨幕灯前,只得我一人,与黑夜相对。四周黑影仿佛不知名的怪兽,挤压过来,叫人无处可逃、亦动弹不得。
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多久。外间仿佛有人拍门,又传来几句说话声。
有沉稳的脚步声朝里屋走来。
我没有回头。
身后一暖,熟悉的双臂将我圈进怀抱里。
“怎么就留了一盏灯?屋里这样黑。”晟曜的衣袖和声音都弥漫着雨汽,感觉湿漉漉的。
“嗯。”我轻声应了句,推开他的手,转身略有些蹒跚的走回桌前,坐了下来。
他有片刻愣神。
大步过来桌前,弯腰看我脸上神情,不确定的问道:“怎么了?侍候母后累着了吗?”
我摇了摇头,声音淡淡的:“不曾累着。”
晟曜便扬声唤了珠儿进来掌灯。
明亮的烛火亮起来,将室内照的一览无遗。
“你哭了!”他挥挥手让珠儿退了出去,关切的在我身边坐下来。
我飞快的伸指在脸上拂过,侧转头去。
一旁的菱花镜里清楚的映出我眼下、脸上的红肿和泪痕。
口中却道:“是雨水。”
室内一片静默。
良久,他开口道:“今日午后,父皇召许相议事,之后着中书省拟定了一道明旨,待明日门下省审复。后日,父皇说后日他会复了早朝,在朝堂上颁发这道旨意。”
我抬眼看过去:他发间犹自带着晶亮的雨滴,落在冠上的雨珠这会儿凝成一线,朝他左边额角淌了下来。
我举起手中帕子帮他擦拭了。“王爷这么晚来,就为了说这个么?”
晟曜听了,先仔细打量了我,问道:“你不问我是什么旨意么?”
我将攥在手中的帕子捏得愈发紧了。
然而帕子上还留着方才给他擦拭的雨水,心中忽然酸软无比:他冒雨前来,总是在乎我的。
我凝视着他,起身款款拜了下去:“昭训曲氏,恭贺太子殿下!”
他眉尾轻轻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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