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听见一边研墨的赤芙请安的声音,我才惊觉抬头,盈盈秋水望向来人——果然是他。
萧王也不言语,只淡然扫了我一眼,伸手取了我散放在书案上的花笺来瞧。我起身行礼后,怯生生道,“都是小莞平日里练字写着好玩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萧王轻声念出来,又换过一张花笺,“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捋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我小心探看他的神色,见他面色随着目光在这些字眼上的移动渐渐变得和暖起来,心中放下心来。
“这都是你闲来无事写的么?还有这张,‘洛阳春色待君来,莫到落花飞似霰’。倒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我红着脸,轻轻点头。眼角余光瞥见赤芙这时已无声退出房去。
萧王眉梢眼角浸了温柔笑意,牵起我手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好容易从皇姐那里得了来,谁知道却是位冷心肠的美人。可这美人偏生通诗文还精于笔墨,这也罢了,偏还写些引人遐想、牵动心肠的诗句来。小莞,孤要拿你怎么办呢?你又要孤如何待你才好?”
我抬头目视于他,缓缓说道,“殿下身边姹紫嫣红开遍,即便少了一个小莞也无分毫不同。偏偏小莞对少了殿下的日子却做不到波澜不惊,小莞对此心有不甘。小莞也不知该当如何面对殿下,亦不知该如何自处。”
萧王轻轻拥我入怀,下巴挨在我如蝉翼般的鬓边,语声沉郁低促道,“小莞,只愿卿心似我心,定不负这绛珠帘的相思意!”他目光灼灼直直望进我眼中,低声道,“孤可以等,等你慢慢适应王府的生活,慢慢学会如何自处、也愿意与本王相处。萧王府长日无聊,孤也会常常来陪伴于你。但愿莞卿不要再拒人千里之外。”
我脸上涌起红云,萧王摩挲着我脸颊,轻轻道,“前次孤一时情动,唐突佳人了。孤说了会等你,便会耐心。你且安心便是。”说完对着门外扬声唤道,“琉璃,让小安子带了雪奴儿过来吧。”
我正奇怪雪奴儿是何许样人,却见那名唤琉璃的大侍女带着一名小内侍抱着毛茸茸的一团雪白进屋里来了——却是一只通体雪白不带一丝杂色的长毛短耳猫儿,圆睁着双眼,煞是可爱。
萧王笑吟吟道,“喜欢吗?孤王可是寻了好久才得来呢,难得毛色纯正又温驯。留着给你解闷逗趣儿吧!”
我绽开笑容,从小安子手中接过雪奴儿,那猫儿想是经人调教过,乖顺的紧,只低低的喵呜一声,便安静伏在我怀中也不挣扎。我抚着猫儿柔软的颈项,抬眼看向萧王,眼波流转,“小莞谢殿下赏赐。”
萧王微微颔首,含笑看我一眼,带了琉璃与小安子转身离去。我怀抱着这雪白猫儿,盈盈立于晃动不已的绛珠帘后,只低低垂下长而浓密的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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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紫薇花对紫薇郎(上)()
此后数日,我只在后院亭中做绣活儿。萧王总在黄昏时分过来。也不多说话,或在一边静静看我飞针走线;又或者闲闲倚靠在软枕上闭目小憩,间或评茗。夕照流霞,我偶然抬眼望去,见他着月白常服,衬着身后的花团锦簇,越发显得飘逸俊朗,不由抿唇一笑,停了手中针线打趣道,“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他懒洋洋睁眼看过来,“好个促狭妮子,孤王虽然领着吏部的差事,却不曾正经办过事,如何就成了中书省夙兴夜寐的紫薇郎了?”
我扑哧笑出声来,拾起绢子掩口嗔道,“此时四下无人,连琉璃和赤芙也被殿下打发得远远儿的。殿下又何必在小莞面前欲盖弥彰呢?如此生分,小莞直要伤心落泪了呢。”
“难道小莞不觉得孤王只是流连声色、无心政事的闲散王爷么?”萧王神色之间颇感兴趣。
我娓娓道,“昔年楚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小莞眼中,殿下如今的情形便是凤翔于天之前的沉潜罢了。何况,殿下府中姬妾虽多,素日得了宠幸的也不过良娣姐姐,实在当不得流连声色一说呢,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外人看罢!”我这样说原是因为奇怪入府当日管事晋安对我前倨后恭,细细留心了几日,果然发现——萧王平日对女色并不上心,名下姬妾虽多但真正有宠的却只得庆颐馆的阮良娣和宝音阁的堇夫人,今时今日再加上一个他频频看顾的多福轩吧。
萧王闻言坐起身来,眼中玩味之色更浓,“小莞何尝不是得了孤王宠幸的?”我大感羞涩,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扭着手中的帕子低头不语了。
亭外的风光这样好,我却只是在这里与人虚与委蛇,心中一阵烦腻,对自己生了些不齿的蔑意来。见着萧王神色殷殷,终究不忍,举手轻轻拭去他衣袍间的缤纷落英,款款道,“虽是一味和光同尘,到底也要偶尔露峥嵘啊。不然圣上面前,也真当殿下无能于政事便不妙了。”
“哦,小莞与许师傅所言倒是异曲同工呢。不过眼下我也只能如此,只让圣上和后宫的各处主位娘娘们看着这出兄友弟恭的好戏码吧。便是外臣们也能时不时瞧上一两出呢。”
我了然一笑,“东宫太子殿下生性狷介且素又自持身份,对臣下、幼弟未必能友爱仁厚,不过殿下却可以将温良恭俭让的功夫做到十分呢。假以时日,想必圣上对此会在心中有所考量。届时滴水穿石,殿下所求自然水到渠成了。”
萧王抚掌笑道,“终是你懂本王的心思。”
我起身为他换了一盏茶水,柔柔言道,“当今太子失德,臣下多已离心。听闻圣上回銮不过数日,假言告老还乡的奏章和弹劾的札子已经雪片一般直达圣听,件件直指东宫监国期间罔顾礼法之作为。殿下此时若半点举动也无,只怕世人眼中会认定萧王千岁是隔岸观火、真心要置身事外!不免将这些正待择良木而栖的人推给了其他王爷亲贵,倒白白便宜了旁人。其实若论起身份来,又有谁能比当朝皇后的嫡子更有资格承继大统呢。”
萧王眼中有警觉一闪而过,复又神色如常,心无旁骛的品起茶来。我斜斜倚靠在向水的雕花扶栏上,只做浑然不觉。粼粼波光映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清风徐来,水波微兴,摇碎了一池潋滟光影。
注:“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任中书舍人之职,其诗:“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满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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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紫薇花对紫薇郎(下)()
不过片刻,便听见萧王在身后说道,“孤王累了,小莞若不安置一桌好酒好菜来,可不好轻易打发了孤王去呢!”
“早早就让湛露着人备下了。如今只等听殿下一声吩咐呢。”侧首见小安子站在亭外,便向他招招手,唤他近前来,“去告诉你湛露姐姐一声儿,王爷今晚在多福轩用膳。”见他应一声小跑着去了,方回头向萧王展颜一笑,“如此便请王爷移驾小花厅用膳吧。妾可是特特打发走了小安子呢,这一路就让小莞陪伴殿下如何?小莞虽然愚钝,但好在没有心思百出的娘家人作为依靠,今后所依靠的只有殿下一人而已。”
萧王澹澹一笑,携了我手起身向亭外走去。小径边上有被累累花朵压弯的枝条,犹自在风中瑟瑟颤动,暮色渐浓,风中凉意更盛,然而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晚膳时萧王心情颇好,向我说起小时候在宫内生活的趣事,我一边安静的听着,一边为他布菜,间或问一两句。小小的花厅被他的神采飞扬渲染得生机无限,连烛光也摇曳不停,时不时爆出一两朵烛花,随侍在旁的湛露也常被逗得笑出声来。
饭后吃了茶,萧王便回了乐道堂。不过据连娣听回来的消息却是阮良娣亲自去了乐道堂送糖水,当晚便在乐道堂歇下了。为了这个赤芙给我拆衩环的时候对阮硕人很是不忿,嘀咕了许久。我也随她唠叨罢了,对萧王宠幸阮硕人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因为渐渐逼近的八月十五开始心烦意乱起来。草草卸了妆束躺下歇息,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第二天身上懒懒的,比平日起得晚了许多。心绪不宁,什么也做不好,绣的枕面也错了针,只好拆了重做。赤芙见我这样,趁无人时悄声问道,“小姐可是犹豫难决谢公子明日的宝华寺之约么?”
我闷闷的应一声,丢下针线倚着亭边栏杆坐下。这会儿连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湿乎乎的让人难受。“我真是没用呢,赤芙。入府当晚就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却到今日还挂在心头。托辞中秋节进香去宝华寺见昌若哥哥倒也不难办到,只是于他于我都百害而无一利,那又何必见面多增瓜葛。明明已经想的分明的事情,我却总是心绪不宁难以放下。真真是处事优柔。”
“小姐原本处事爽利,眼下只是关心则乱而已。小姐既放不下与谢公子的情分,那又何妨一见呢?只要我们小心行事,应无大碍。”
我心中一动,赤芙的话让人神往不已,足可以让我不管不顾只要见昌若一面了。又或者,也许昌若可以带我离开萧王府,从此双宿双飞长相厮守,过起不问世事神仙眷侣般的生活,与这大齐后宫和朝堂上的任何一人都再无牵连,任他纷纷扰扰去罢。思及此处,我的心就像一只展翅的纸鹤轻盈的飞了起来。
然而目光一滞、触及了亭外开到尾声的紫薇花,我终究咬牙道,“不,我不会赴约了。若以萧王侍妾的身份贸然出府私会昌若,会带给他多大的麻烦,我再清楚没有了。何况,萧王已是我名义上的夫君,更是日后筹谋的倚靠,我实在没有脸面背着他去见昌若。”
赤芙将我拥在怀内轻轻抚摸我的背部——一如幼时。“小姐既割舍不了对谢公子的情分,也无法不顾及自己对族人的道义,对萧王又不愿背离了自小的闺训教养。情与义自古难决,您又何必如此自苦?不若早早舍弃了一头,也能得些安乐。”
我苦笑,“是我贪心了。多求便是多忧思”话犹未完,便听见蔻儿招呼赤芙的声音,“赤芙姑姑,王爷吩咐小安子过来请夫人去乐道堂呢。说是有宠的诸位夫人才接了召唤呢。”
赤芙笑骂道,“好个眼皮子浅的小丫头,这便咋咋呼呼的了?还不来扶了夫人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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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堇仪(上)()
回至房内把有些松了的发髻拢了拢,我便起身道,“这就走吧,去的晚了便不能安安静静的,只怕有的聒噪。”湛露过来看见,不由分说的帮我加了条妃红色洒金挽臂方扶了我上轿,又带了连娣儿随侍在轿旁。一行人向乐道堂去了。
记得湛露说过乐道堂离多福轩很近,倒真如此,不过一会儿功夫,便见连娣儿掀了轿帘。
湛露扶了我下轿,抬头便看见原本立在廊下的萧王笑意盈盈的过来。“小莞可来了。”
正要行礼,萧王已伸手扶住我。我垂下眼睫浅浅一笑,“原本在后院针黹,所以来得晚了些。诸位姐姐都到了么?可是妾失礼了。”
说话间已进了花厅,厅上端坐着两位宫装丽人。着杏红比甲儿的那位见萧王和我进来已经起身相迎,另一位着丁香紫衫的女子只拿眼儿瞧着萧王,目含嗔怪,身子却兀自不动。走到近前,萧王指着起身那位向我道,“这是堇仪,娘家是安阳叶氏。”我知道这就是湛露告知的宝音阁的堇夫人,便款款一福。叶堇仪也还了礼,颇为亲热道,“我比姑娘痴长几岁,就自称一声姐姐了。莞妹妹真是生得好模样儿,难怪殿下如此上心呢”。
“哼,难道年纪更轻、韶华稚龄还是罪过不成?如此说来,我硕人身为良娣岂不是也要尊你为姐姐了?叶氏,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若真受我称呼你一声姐姐,便是真正的尊卑不分罔顾主次了呢。只怕到时宗人府会请你去教导一二呢!”菫夫人话音未落,已被边上端坐不动的阮良娣抢白一顿。
阮良娣五官极为精巧标致,秀丽的左边眉头处有一颗红色的小痣若隐若现,神情冷傲,通体袅娜,别具楚楚风情。
我见萧王对此只笑不语,只得出来打圆场。对着阮硕人行礼如仪道,“小莞给良娣姐姐请安。叶姐姐只是称呼我为妹妹,阮姐姐不必在意的。”
阮良娣蹙紧了眉头,“你这么说,是影射我太多心了么?话说回来,你名为小莞,姓氏为何呢?”
我虽见她问得无礼,但面上也只得波澜不惊,“小莞出自永嘉公主府,已经不记得本家姓氏了,当日在公主府唤作曲婉莲。现蒙殿下赐名小莞。阮姐姐即便多心也是七窍玲珑心、水晶玻璃心肝似的人儿,何况小莞并不敢有含沙射影的意思呢。”
阮良娣眼波盈盈上下打量着我,还欲再说什么,萧王一手揽了她腰并肩坐下,温言道:“好了,你们平日里多少辰光做不得这闲话家常的事情,好容易孤王今日得空儿,还是说说中秋佳节我们该如何过呢才是正经。”
阮良娣这才似喜非喜的斜睨了萧王一眼,冷冷的道:“硕硕平日里哪有功夫和她们闲话。多少诗卷要做笔注、多少古琴曲要修补呢。若和她们在一起处的久了,只怕硕硕也要俗不可耐了。”
我暗暗咂舌,这阮硕人如此言辞无状,真不知是有恃无恐、仗势凌人呢,还是本性孤傲又愚不可及。如此这般不假思索的树敌,岂非自取灭亡之道么?
萧王却也不生气,只边摇头边宠溺笑笑。转头向我和菫夫人道,“小莞和堇仪坐下说话吧。”
连娣儿扶我在萧王和阮良娣座位的右手边椅上坐下,菫夫人扶着身边侍女坐在了左手边,四目相对时,冲我几乎微不可察的颔首。我心中明白她是感念我尊她座次。便澹澹一笑也不多言语。
阮良娣在萧王的温言软语下缓和了神色,对我和菫夫人言道,“明日便是中秋佳节。我与殿下商议着,除了晚间的合家大宴,还想先去宝华寺祈福,看你们二人可要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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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堇仪(下)()
宝华寺三个字如同惊雷掷地,我不自觉的绞起手中的帕子来。直到萧王轻轻唤我才惊觉厅上其他人都注目于我。
连娣儿轻轻提醒,“殿下问夫人以前可曾去过宝华寺呢!”
阮良娣抢白道,“莞妹妹想什么呢,如此专注,神游太虚的连王爷问话都未听见?”
我面上一红,起身向萧王道,“殿下见谅,小莞听说去宝华寺便想起幼时随家人进香的情形,只是记忆模糊、记得不甚清楚,因而走了神。”
萧王似乎很是欣喜,兴致更高,笑道“如此甚好,小莞可以故地重游,我与硕人也可拜神求子。”
我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面露尴尬的菫夫人,笑着附和道,“是啊,叶姐姐也可以参拜参拜呢。佛菩萨呢最是仁慈的,指不定哪天殿下就有了双珠之喜哦!”
萧王笑意更深,“小莞也一样可诚心拜求么,何妨让本王三喜临门呢!”
我还未好意思说什么,萧王身边坐着的阮良娣已经啐道,“殿下真是贪心呢。莞妹妹还小呢,你不是最怜香惜玉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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