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福禧堂的路上,王府到处灯火通明。福禧堂和前面的银安殿更是宝炬荧荧,檀烟袅袅。
刚一进福禧堂东厢,只觉暖香扑鼻,原来屋里搁着许多香橼佛手、牡丹、梅花一类的盆景点缀其中,连同珠环翠绕的二十来位姬妾,生生为这大宴添了无边春色。
湛露见阮良娣坐在右手第一个位次,便扶着我朝左手第一个位次走了过去。岂料一个小內监跑了过来,将手中拂尘一挑:“昭训的座位在这里。”正指着离主座左手第五个案几。
湛露顿时发起怒来:“府中只有良娣与昭训有封号,你这是安排的什么座次?”
那小內监皮笑肉不笑的道:“别介啊湛露姐姐,您这样小的真是不敢说话了呢。可这话不说白呢就有些人自己个儿不明白啊。昭训那也是王爷的昭训,王爷抬举才有昭训的体面。王爷若是不喜欢了,又怎么会喜欢小的们把位次排得离王爷那么近呢?”
湛露冷笑一声,“你是收了谁的好处?被人当枪使还洋洋得意。”说着依旧引着我朝左手第一个位次走。
先前听了赤芙的话,我心疼哥哥之余便有些心灰意冷的:顾氏想要恢复旧日荣光,真是难于上青天。即便机缘齐备能得回往日官位,声望上却早已是千疮百孔。
有几人会将曾经卑微者放在心中真正敬重?
就如我一般,曾经为奴为婢,如今这样被人轻贱也是寻常事了。还争什么呢?
主座上的萧王正和晋安说着什么,并未朝这边看上一眼。
拉住湛露,我轻轻摇了摇头,在第五个案几后面坐下了。
“姐姐来了!”青卓在第四个案几后面笑吟吟的和我打招呼。“姐姐,我刚刚看见小內监们拿了几个镂空的盒子,你猜猜里面是什么?”
见我含笑不语,便道:“就知道你不知道,里面是蝴蝶呢!各种颜色的蝴蝶。听小內监们说是在暖房里养着的,一会儿要拿来放飞,看谁面前的香瓜上落的多,谁来年运气就好!”
我笑道:“这倒也新鲜。不是吃饺子看谁咬到铜钱谁的运气就好么?”
“要我说,彩蝶扑瓜更好,一会儿满屋都彩蝶翩翩的,肯定好看!不过也不知道这地窖培植出来的香瓜好不好吃呢?”
“你更关心的果然还是可以吃的香瓜!”我打趣道。
越过青卓的身影看过去,端坐在左手第一个位次的是堇夫人,正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受了一位着翠色衣衫的丽人的礼。
我收回目光,低头看案几上放着几碟冷热荤素年菜外,还摆着一盘插小如意的冻柿,大抵是要取“事事如意”的意思;一盘盛有面制的桃子、石榴,上面插了绒花蝙蝠,是“福寿三多”的讲究。
这些都是常见的。
除此之外,每个案几上果然都放了一个带蔓的香瓜。
此时萧王面前已经热闹起来:好几位丽人过去敬酒,眉目传情,含羞脉脉。萧王都满面含笑的一一应下了。
我低头安静的坐着,不愿再看。
拣了只细馅包子小口咬着。
却发现馅料是蘑菇丁。想起在大昭寺萧王亲手做的蘑菇丁炒粥果,便有些赌气的将包子掷在了盘中。
大约亥正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靴声,原来是杨长史领着王府的执事官员们、管事们在院中分班排列。
多半是要向萧王辞岁了。
萧王果然挥挥手让身边的姬妾都回了座位,口中笑道:“你们谁的蝴蝶多,谁的运气好,孤王就宠着谁!”
美人们都嬉笑着,柳腰轻摆、回眸欲语还休的回了座位。
就有內监将杏黄色门帘徐徐卷了上去,在正对着萧王主座的门外铺上了拜垫。
杨长史撩袍带着官员们跪了下来,向萧王两跪六叩。萧王点头叫了起,带动头上的束发金冠在灯火里划过道道虹光。笑道:“杨长史带着大家到院中筵席上坐吧。辞旧纳新,大家同喜同乐!”
先前的立在门边的內监见辞岁礼毕,把门帘放了下来。
此时有两名內监捧着个镂空黄磁捧盒到了萧王面前,萧王颇感兴趣的掀了盒盖,几十只彩蝶便从盒子里飞了出来。
堇夫人立在一旁高声道:“王爷喜气叠叠,吉庆年年!”
一时花香蝶舞,灯火交辉,煞是好看。
青卓跳起来拍手,笑道:“蝴蝶快到我这里来!我的香瓜可好吃了。”
堇夫人也笑道:“这就看哪位妹妹有这个运气今夜能得王爷宠爱,瓜瓞(蝶)绵绵了!”
一直淡然的阮良娣此时睇了堇夫人一眼,冷冷吐出几个字:“还真是聒噪!”
她的声音不低,许多人便看向堇夫人。
堇夫人却恍若不觉似的,只一心盯着屋里的蝴蝶朝哪里飞。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六章 蝶舞连环()
然而蝴蝶却朝着一个方向来了。
我有些吃惊的看着面前案几上的带蔓香瓜上落满了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蝴蝶。还有蝴蝶纷纷朝这边翩然而来,围着我轻盈绕飞。
堇夫人疾步走了过来,面上洋溢着欣喜的笑,执起我的手将我拉到了萧王身边坐下,口中道:“这可是天意啊,蝴蝶都知道昭训妹妹素来得王爷宠爱,才叫妹妹得了瓜瓞绵绵的好兆头,王爷定是要宠得如珠如宝了!”
萧王眉头微挑,不置可否的笑了。并不看我,只将手中酒一饮而尽。
厅内众人皆议论起来。
“凭什么又是她啊?她平日都得了不少宠幸了。”
“这不是蝴蝶选的么!咱们能怪得了谁!”
“你们不知道啊,这曲昭训已经被王爷冷落好一阵子了。她定是要乘着今夜的机会好好狐媚王爷了!不然怎么挽回王爷的心呢!”
“蝴蝶选的?哼,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有些人为了争宠,那心思、手段可多着呢!”
我心中凉意更甚:身为顾氏长房嫡女,却只能托名曲氏,又被人看得这样卑微;眼睁睁看着往日誉满天下、受人推崇的哥哥为人侍酒;
自入王府,昌若便掩面成路人;
曾经口口声声要护我在府中肆意欢笑的萧王,此时却默不作声。
我黯然笑着低了头。
就在这时,先前对堇夫人行礼的翠色衣衫的丽人忽然站了起来,款款行至我先前坐的案几前,伸出素白的手拾起香瓜托在掌中。转身对萧王笑道:“昭训得了这样好兆头,把这香瓜就给了盈娘吧。盈娘与诸位姐妹们分食,也好都沾沾喜气和运气呢!”
萧王点头允了。
这位美人便随手指了一个內监。
那內监过来躬身接过香瓜,取了柄银质小刀就在案几上将瓜划开了。
一股异香在厅内弥漫开来。
內监惊道:“这香瓜好生奇怪,里面尽是蝴蝶饵食!”
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此时拔高了说话,大厅里虽然有些嘈杂,却是人人入耳。
俱都停了下来,朝他看过去。
在场的多是心思百出之人,转瞬又朝我和萧王看去。不少人面上已经带了原来如此的鄙夷神情。
我从那內监喊出“香瓜好生奇怪开始”,便心知不妙。如今人人都会以为是我提前动了手脚,为的就是向萧王邀宠。而我也确实因为蝴蝶的缘故从靠后的座次坐到了萧王身边。
此时真是百口莫辩。
那位翠色衣衫的丽人此时掩口笑道:“哎哟对不住昭训,都怪我要沾喜气才将这个香瓜打开了。不然的话”
她故意不再说下去,然而比不说更引人遐想:不然的话自然是我的计谋得逞,又不被人发觉。毕竟天气冷寒,不是人人都会爱吃生冷之物。不打开便不会发现我案几上香瓜其实内藏玄机。
幸灾乐祸的嗤笑声更多了。
“真是为了争宠惯会用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听说其实是奴婢出身。”
“难怪如此”
阮良娣双眉微蹙着侧转身子看了过来。
纨素也朝我看来,示意我辩解几句。
我见她并不是询问的意思,只是着急要我辩白,显然是信任我与此事无关的。心中一暖,迎着她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这种情境之下,说什么都是错。
不如先看看真正的始作俑者还要如何。
青卓听了众人的议论先沉不住气道:“你们说什么呢!曲昭训怎么知道这香瓜里有什么。又不是她准备的筵席。”
一位丽人扬了扬手中的帕子,呛声道:“我们说什么你不明白呀!昭训若一直被王爷宠爱,自然不知道这些手段。可惜又不是这样。再者说,若真的不知情,怎么巴巴的要坐到那张案几后面去?还偏就是她的桌案上摆了那盘不知道有什么的香瓜?”
此时厅内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外头。杨长史和诸位官员、管事此时也停了筷箸,安静的关注着厅内的事态。
萧王一言不发看着屋里众人,神情晦暗不明。
湛露见我不做声,便朝刚才呛声的丽人福了一礼,“惠夫人有礼。我家昭训进来福禧堂,便是这位小內监引着我们去了安排好的位次。若这其中有什么算计,那也是我们中了旁人的算计!”
纨素也道:“的确如此。适才我看着是这位小公公带着昭训入座的。”
堇夫人此时笑道:“我怎么听着內监来报,是昭训自己要去的那一座,说要让着我坐在上首呢。”
先前那位自称盈娘的翠衫丽人诧异道:“王府的内侍怎么会这么安排座次,不可能。您可是王府昭训呢!”转头朝那小內监喝问道:“说,你如何会这样安排、怠慢昭训,你可知罪?”
那小內监之前的怠懒刻薄之色一扫而光,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带着哭腔道:“小的哪里敢怠慢昭训!借小的几个胆子也不敢啊。是昭训自己要坐在那里的!”
萧王忽然将手中酒杯重重的放在案几上,沉声道:“当真?”
小內监结结巴巴的说道:“当当真。”
堇夫人笑吟吟的离座,俯身看着他:“你知道些什么,还不说出来!府里对欺主的奴才呢,也不会多么严厉,顶多就是打死作数罢了,你可要试上一试?这府里的主子虽多,可真正的主子向来只有王爷一个,你切莫认错了人!”
我心中奇怪:这瓜瓞(蝶)绵绵的主意是堇夫人出的,筵席也是她安排的,今日之事她定然参与其中,此时又怎么会帮我讯问这小內监?
却见那小內监被唬得一哆嗦,战战兢兢的点了头:“我说就是,堇夫人息怒。”突然调转身子朝我磕了一个头,口中道:“曲昭训,小的对不住了。小的虽然是听了您的命令行事,可如今王爷亲自问着小的,小的不敢欺主,只有对王爷如实说了。”
朝萧王道:“王爷,这香瓜是昭训身边的赤芙昨日交给小的,要小的放在席上的。还说不要放在首座上,那位置人人瞩目,有什么小动作容易被发现。要小的今日记得要引着她们坐到放了这特制香瓜的那一桌去。因此小的才请昭训坐了那一桌。真的是昭训自己要坐放特制香瓜那一座的啊,不是小的要怠慢昭训!”
厅内嗡的一声议论声大起。众人对我的鄙夷更甚。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第一百零七章 烟花易冷()
我冷眼看着眼前唱作俱佳的小內监,对堇夫人由衷佩服起来:反弹琵琶的计中计环环相扣;算准了我不会在座次上太过计较;算好了今日连王府官员都在的大场合发难,适时站出来推波助澜;又找好了盈娘等一众帮手,配合默契。
若唤来赤芙为我作证,众人如何肯信。都知道赤芙是随我一起入府的贴身侍女,素来亲厚、旁人不及。此事自然是我们主仆连心、联手做下的。
这小內监受人指使攀扯赤芙,便是算好了这一点。
如今我已是辨无可辨、退无可退。
何况今日我因兄长之事心绪灰败,早失了素日的急智机巧。
堇夫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哎哟昭训妹妹,你怎么这么糊涂!这除夕祈福的事情,怎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来愚弄王爷呢!”
她在“愚弄”二字上咬得极重。
萧王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堇夫人疾步到我身边扯着我的衣袖,口中道:“妹妹快跟王爷认个错吧。请王爷从轻发落!”
却附耳过来压低声音曼声道:“可惜啊,看来建安郡的荔枝即使我找得到,妹妹也吃不着了呢!”
我冷冷嗤笑一声:“那又如何,总比有些人根本没有吃过强上许多了!”
堇夫人眼中嫉恨一闪而过,手上暗暗用力将我扯得踉跄几步朝萧王跪了下去。
“哐嚓”!萧王勃然作色将琉璃盏摔在了地上,立起身朝我走来。
我看着他俊逸的眉眼,心中酸楚。
看来不是所有的花都似梅花耐寒,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时候,有些花苞未曾开放就要枯萎了。
那一日漫天飞雪里红梅绽放,你策马而来,救我于危急之中;朝夕相伴的细心宠溺;天潢贵胄的修养气度;战地历练的强悍果敢;或温柔或霸道的耳鬓厮磨
人非草木。
心间也会慢慢开出蓓蕾来。
只是如今
我移开眼不再看他怒气笼罩的脸。
堇夫人忽然“啊”的一声朝后跌坐在地,压在我肩头的手瞬间松了。
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扶了起来。
我讶异的抬眼望去,是萧王。
萧王紧紧握住我的手,对堇夫人怒道:“谁给你的胆子对昭训无礼!她也是你能拉扯的人么?”
转头拢了我入怀,笑道:“傻妮子,怎么不告诉大家,香瓜是本王让小德子交给赤芙的?”
说完牵着我的手回了主座。
厅内厅外众人一时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原来是王爷”
“这也太宠曲昭训了吧!为了让她高兴,居然耐烦这么些细作功夫。”
“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王爷是京中有名的风流王爷么,惯会哄人的。”
“不对啊,那为什么要小德子交给赤芙,直接交代办筵席的人安排好不就是进来,还能让昭训惊喜。”
“你没看是谁安排筵席呢?只怕平时没少跟昭训争风喝醋,王爷怎么会去招她呢!”
“也是。堇夫人娘家安阳叶氏可是地方郡望,朝中人脉也厚。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去招她也是对的。”
“许是你想多了,王爷是个脂粉堆里的常客,对美人儿一向心软,可能只是不想叫堇夫人伤心?”那位临近门口坐着的执事官说着看向厅内的堇夫人。
堇夫人脸色灰白的半卧在地上,怨毒的目光扫向我。丫鬟将她扶了起来,但因为萧王适才发作了她,她便不敢站起身,继续跪在地上请罪。
萧王见了挥袖道:“下去歇着吧。”
堇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立起身来,缓缓向萧王施了一礼,低声道:“是,王爷。”
她执掌王府中馈多年,一向端庄自持,对下人不假辞色,此时却有些瑟瑟发抖的转了身。
然而在转身的一刹那,迎着厅内众人或讶异同情、或嗤笑看好戏的目光,堇夫人紧紧握着丫鬟的手站直了身子,高昂着头走了出去。
莲步姗姗,连裙裾上的环佩也不曾乱了半分。
我被萧王搂在怀中,却一直注视着堇夫人一举一动。此时见了,不由心内叹息:若论心志之坚毅,我不及她多矣。
至今日始,我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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