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抬起头,望向那为救他受伤的女子,愣愣地道:“你才是真的姝姐,你才是阿姝吗?你的脸怎么了?”
然后他一脸疑惑,古恼已极地望向那甲上还套着利刃的“祖阿姝”:“你是殊儿,从北氓山起,到后来长安城中,无论是大姝还是小殊,其实都是你对不对,其实都是你。因为,她还是真的姝姐。”
他脑中慢慢明白了,慢慢地都明白了,这四五年中,他所见到的,无论自以为的“大姝”还是“小殊”,无论对他是温柔的还是暴戾的,其实都只是一个人,只是“祖阿殊”。他心里隐隐有点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的原因,却又觉得不太明白。只听他低声道:“可是,就算这样,你骗我就骗我好了,何必一定要杀我,何必,还下辣手对大姝呢?”
他伸手去治大姝背后之伤。那伤伤得很深,但看来并非大碍。只听小殊在那边冷声道:“我不让你知道,你凭什么知道!你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她那么狂叫得象一个孩子,可她却无意再攻了,因为韩锷醒神后,她知道自己攻不进的。
韩锷一边给真正的姝姐止血,一边叫堂外的连玉去拿药,一边低声问:“姝姐,只是,你的脸怎么毁了?”
大姝低声叹道:“当年,小妹连犯门规,甚至叛师出门。我们素女门,规戒最严,这些罪责总要有人承担吧。小锷,你别怪她,她有她的苦衷,她的心魔。是我冒她之名把那责罚承担了。所以,脸也就毁了。不过,这也没什么不是吗?”
韩锷才给她止住血,一搭她腕脉,只觉得她气如游丝,不由大惊。
那边小殊却早已看出不对。她的神色忽变,她恨她的姐姐,但她又是那么……爱她。只听大姝道:“我不行了,记得,你一定要救子衿。”
她手里滚落一个纸条。小殊的身形一展,忽一把抢过她姐姐的身子,怒叫道:“你不许碰她,你不许碰她!”
韩锷刚要拦,只听大姝低声无力地道:“叫我跟她走。我们这孪生之情,也到了了断的时候了。其实,好多事,是我害了她,也对不起她。”
北氓山头,冷月莹莹。两个曾经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在那坟莹荒地之间。阿姝已经无救了,小殊静静地看着她,她已施救了一整日了,但她也无力了。只听她口里木木的,反反复复地重复的只有一句:“我终于杀了你了,我终于还是杀了你了。”
大姝的手却轻轻抚过她的脸,说:“其实,你一直恨我是不?恨我跟你一模一样,恨我的温和。小殊儿,姐姐对不住你,让你不知怎么做自己。你只记着,一切一切,我都不怪你。包括毁容,那是对姑婆的一个交代啊。何况,如果这容貌不毁,我也无法认识他,并能接近他了……”
她脸上浅浅地笑着“我不是你杀的。你刚才伤我虽重,但伤不至死。我不是你杀的,我是,为了他,为了自解那‘忌体香’之禁,才把气息阻绝的。我,早就知道解禁之后,我的时日就不多了。”
她忽低声道:“抱着我,我会化在你的怀里,而不是死。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就是一个人了。我们,本来就该是一个人吧?”
十八章:一钗一佩断知闻
“一切重来好吗?”
杜方柠低声地道。这里是木樨院中,冬日淡淡,淡得让你不由怀疑那太阳是不是真的还有心散发出一丝暖气儿了。园中的花木披霜带叶,枯瘠如此。方柠的口里轻轻呼出一点白气,她的语调,她的声音,连同她口里呼出的白气儿,一切还恍如从前,恍如当日的那个百草初霜的乐游原。
杜方柠的脸上也有一点被冻激出的红,却也比当年浅淡了。那个十九二十并马同行的青春韶华的年纪,毕竟已过,毕竟久远了。
可隔着时间的帷幔,当日与今日并映,种种种种,一起渡过的冬,从乐游原,到青草湖,再到今日,纷乱的景象叠加在一起,乱委委的,让人心里平空空起点沧桑的温柔起来。
韩锷今日是为她一柬相招,他也不知道该不该来,却还是来到了这个木樨院。这里的记忆始终给他的印象是一点迷乱。这里他来过,可第二天,他醒时却是在洛河岸边。洛河岸边的柳树那时在初秋的晨光里有一点点的金色,让那时的他恍疑昨夜不过是一场梦幻。
他低声的道:“原来这里真的是你的地方。”
杜方柠说,“这里是我的别院。”
然后,她就起坐于枯桂之前,轻轻的,一只手伸手去抚韩锷鬓边一根乱发:“太阳照得,乍一看都心惊象是有些白了。”
然后她的手搭向了韩锷的肩头,说出了那一句:“一切重来好吗?”
这是个迟暮。迟暮之丽,幽静的木樨园。木樨还在,只是香已不在。
韩锷迟疑了下,低声道:“让一切结束好吗?”
可他的脑中,又想起那一夜所经历。那么黑密的一间温暖的室,那么温暖而迷糊的记忆,原来,那是方柠。她一直在想着他,还……要她。
杜方柠的手指轻轻地在他胸前抚着:“还是这么瘦。”
那指水般轻柔,似是要洗去韩锷心中的记忆。余婕死了,她要把她留给他的记忆也从此洗去。只听她道:“我也厌了,倦了。我可能有些欠你的。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不再管家门之事了。我们都各自鸥游江海,如果那时还能陌上相遇,你现在别说不,那时,也许还真的你愿意有一个重来。”
人生尴尬是重来,欲道相思也徘徊。是我误识鸳侣梦,怪天期许江海才。总有新期约不定,常沉旧梦惹疑猜……韩锷脑中,忽然想起曾在哪个客舍败壁上见到的句子。无论如何,如论过去已过去了多久了,但有好多温柔,好多热烈,毕竟曾是两个人曾共有过的。那是刻记在时间上的齿痕,终其一世,终其一世,哪怕变淡,也还存在。
韩锷毕竟还算年轻犹未死尽的对幸福渴望的心重又微微温热起来。杜方柠低低道:“一切重来好吗?”
她在韩锷背上的指忽插进韩锷衣领,那是她所最爱的韩锷的后颈。轻轻的一触,韩锷就只觉得已沉埋在心底的某些燃料已被点燃。他低下头来想认真看一看方柠的脸,可一入眼,仿佛当日那个长安城外的冬天,他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微微湿润的唇,湿热湿热的让韩锷联想起很多温暖纠缠,叠股缠绵。他伸舌轻轻舔舔干涩的嘴角。然后,那一点点舌尖似一点点火焰,把这整个冬都点燃起一点火色来。
杜方柠轻轻一叼已叼住了他的舌尖。然后……盈盈唇齿间,呢喃不可语……
十九章:凭君莫话封候事
冬是深了。只有当走出城外,你才会这么觉得。第一场雪下下来了,韩锷独行城外,想清澈一下自己的思虑。小计去了哪儿,怎么还不回来?
耳后传来微微的踩雪声,韩锷回头一看,余小计正踩着自己的脚印儿在那儿走着,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韩锷一喜:“小计,这一个月跑哪儿去了?怎么话也没有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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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计立姿脸色不知怎么看在他眼里却觉得有一点凛然。他的脸是白的,冰颊雪齿。“你没看见我,我却早就看见你了。”
他从怀里掏出两幅鹅黄的绢,上面隐有龙纹。韩锷一惊,那分明是圣旨。他接到手里一看,却见一副是诏书,诏令:朕细查余小计身世,本为余皇后之子。今太子贽华大逆不伦,擅弑母后,并诸多悖逆之事。今朕决意废其太子之位。立余皇后之子贽计承继皇位,诏此。
另一幅却又是委任余小计远赴青海,令其为安西都护的诏书。
怎么会有两份?
只听余小计道:“那天我进宫,皇上就写了这两道旨。他叫我自己选择一个吧。我想了很多很多天,那天去找你,想问你,你却一早刚从木樨院出来。”
韩锷的脸上腾的一红。
好半晌,他才止住羞赫之态,口吃道:“你、你也知道木樨院?”
余小计的目光中掠过一丝讥笑:“那本就是我们余家轮回巷外的别业,也是我姐姐重新购回修好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韩锷脑中只觉得“嗡”了一下,余婕?那是余婕的别业?然后只觉得喉中腥腥的,一股腥味涌自肺腑间。这几日,开始,他为治卫子衿的伤势已大伤元气。好在,后来一日,俞九阙忽来,接手过去了。
余小计的目光中露出一丝不忍。脸上的冷漠略少了些,轻拍了拍韩锷的背,低低道:“锷哥,你不值得心痛如此的。”
韩锷茫然抬眼,却见到了小计的眼。那眼神是一个已长成的少年的坚定炽热的眼。他眼中一热,什么时候,已轮到这孩子安慰自己了。他唇边微微苦笑,跟小计,什么都不用说,他想来也会知道。
只听他喃喃地问:“你姐姐呢?你姐姐让你接哪道旨?”
余小计的面上忽腾起一阵狂怒:“我姐姐死了!”
韩锷脸上一白,喃喃道:“死了?”他一时想不起“死”是个什么概念。余婕在他面前“死”过一次,“重生”后,他就觉得她这样的女子,永远也不会再死了似的。
只听余小计暗郁惨淡地道:“她死在东宫手里!锷哥,你说我接哪道诏?”
韩锷这时才觉得心里一痛:余婕死了!他说不清楚余婕这个女子与自己间的一切,也说不清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但这一痛,还是无比真实地袭来。
只听余小计声音很平静也很冷酷地道:“是东宫四皓与卜应、韦铤下的手。我姐姐已杀了卜应,我杀了四皓中的一个人。剩下的四个,我一个也不会饶过。”
却见他面色一片冷厉:“但是,出手的是他们,背后筹划的,我知道,一定就是:杜方柠!”
韩锷早有所料,被他一语道出,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只听余小计道:“锷哥,我要杀杜方柠为我姐姐报仇,你是帮我,还是帮她?”
韩锷迷迷地说不出话来。余小计却忽弯腰,拣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名字。他把树枝递到了韩锷的手里:“你如果说不出口,就用这个划掉一个吧。”
韩锷接过那塞入手中的树枝,手却似木的,冰凉凉没有一点温度。他静得有如一尊石雕般,一刻过去了,两刻过去了,三刻过去了,还是没有动上一动。雪被风吹起,沾在他的眉间鬓角,一片莹白。那雪沾肌肤,却并没有化。小计静静地望着他,知道他修为的太乙真气,随心意而动,此时想来已肌肤如冰雪。
余小计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再逼韩锷了,倦厌道:“就是我不杀她,我如欲接太子之位,她只怕也定要杀我。”
他用眼望着韩锷的眼,定定问:“她要杀我时,你是帮她,还是帮我?”
韩锷怔了一怔,脸上神情马上兀定了起来,伸手用树枝在地上划掉了一个名字。
余小计一看之下,眼中忽然一笑。那雪上的字迹本已为风吹淡,他轻轻地加了一口气,那两个名字与那一划就都已不见。他走了几步,回转身:“锷哥,你记着,我去了青海。我去当安西都护。因为大金巴之死,吐谷浑誓言复仇。你这个月可能没看边报,西北情势已紧!这个世上,还有好多事在等着你做!”
二十章:金玉堂中寂寞人
金玉堂中兰桂梁,一张五弦琴放在那人膝上。那女子静静地坐着,身边的鸭兽炉里微微的喷着香。那女子姿容绝丽,四周无人,这么富贵的地方,这么富贵的空堂。她忽伸指一拨,那弦声响了起来。
她坐的面向西北方,然后,一启唇,她忽轻轻吟诵起来:“长相思,在长安……”
长相思,在长安。络闱秋啼金井寒,夜凉不眠思欲绝,倚帷
望月空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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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驾崩后,太子贽华这次终于真正的登基了,她洛阳韦杜二门也从此声势复盛。王横海力控兵部,俞九阙黯然归隐,但他们与仆射堂的朝中之争还有余韵。
安西都护府那边,余小计以安逸乡公之爵领安西都护之职,还在与吐谷浑中人鏖战。余小计也是个狠辣角色——圣驾未崩之前,他传语太子贽华,要以一副诏书换他杀掉商山四皓中余下的三人与韦铤。
这件事,太子贽华最终照做了——如果他让太子来杀自己,太子当时会不会也要杀呢?杜方柠唇边微微一阵冷笑。但现在,这些事她都不理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想理会什么,她只想更深地忘却或更深地记住一个寂寞而骄傲的身影。是什么,是什么最终把他们隔断的呢?
旁人只道她现在安享尊荣了——为顾忌时势,她也不好再有举动。杜方柠唇边又笑了,她是在安享尊荣,那空泛得无边无际的尊荣,她不得不享的尊荣。因为,就算她出去鸥游江湖,那个“重来”的可能之约在韩锷知道一切后,可能已永难再践。
她的喉中忽放悲声,那声音越来越高,直震鸳瓦: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地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
摧心肝!
——长相思、摧心肝……
尾声:对门居
时间就在那么无声无息地流逝着。一晃儿,就是十四五年。洛阳城的城中依然是橙红色的味道。这与安西都护府历时十余年犹时断时续的与强悍的吐谷浑人的战事无关,与长安城中腐臭靡乱的朝中争斗无关,似乎与这世上的一切都无关。
杜家后宅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很白晰的贵族少女倚在妆镜前痴痴地发呆。她在想着母亲的话,母亲方柠昨日细看着她的脸儿,说:“你真的还很象你的父亲。”
——可她觉得,她跟她的父亲韦得辉一点也不象呀。父亲是个终日软倒在床的男人,她连见都没见过几面。她还奇怪为什么自己一直住在属于外公杜家的这个城外的单独大宅,而不是跟爹娘一起住在城南韦府。她想了会儿头都疼了,也不想再想,却拿起桌面一张油泥笺来看。那是她练字用的,上面有她无聊时抄的一首诗。诗中的意思她也从没细嚼过,那诗中说的,是一个象她这样的女孩儿吧?但,又象与她全不相干。她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身边从没有缺过什么,但什么似乎都与她全不相关。
那张笺上用簪花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工整的书着: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容颜十五余。
良人玉勒乖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遥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帏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赐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只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边自浣纱。
那女孩倦倦看罢,却在想:自己也就是这样吗?这样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吗?她忽然走到窗前,又是黄昏时分了,她记得,只要是这个时间,只要这时在这个楼头远远地望去,就可以见到园外那个陌上,会走过那个骑马的少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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