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道剑光腾跃在五月天的漫山冷翠之中。那书生越斗兴致越高,口里不时高呼“痛快,痛快”。他占得地利,要较韩锷立身处高上一些,韩锷被迫得只得以侧壁山石突起处歇足借力。忽听一声长吟,那书生一式“载沉载浮”已若起若伏地于空中攻来。韩锷长叫一声,身形拨起,也与他空中对搏。这一式之下,只听得空中剑鸣锵然,两人身形俱都一震,控制不住,脚下眼看就都要向那栈道之外的深壑里跌落下去。韩锷却在空中忽一声长笑:“原来是顾兄!”说着他右手之剑突背后肘后,左手一伸手。那书生却也在空中左手一抖,软剑就已怀于袖中不见,伸出右手。他俩人手一拉,已消去彼此难控之势,险极地联袂而落,险险地落在那栈道边缘。
两人危局一解,一落就彼此松手。韩锷身子侧向而立,以可最少被攻击的侧身面向那书生,只听他凝声道:“当面可是洛阳顾兄?”
那书生微微一笑:“正是洛下书生顾拥鼻。”
他鼻音很重,说起话来正似洛下书生拥鼻而吟的重浊——“河洛书“?韩锷没想到会在这栈道之上碰到这个“河洛书生”顾拥鼻。洛阳城中,六股势力,所谓“龙门异、白马僧,洛阳王、镇关东”,下半句是“城南姓、北氓鬼,河洛书、定舆图”,没想这书生居然是洛阳六大家中的压卷人物。他为何会在这里等待自己?
那顾拥鼻在洛阳出身洛下书院,号称一手剑法独得“王道”之秘。技击圈中,本有“一王一霸”之说。“一王”说的就是这顾拥鼻与他的“载舟剑法”了,据说那剑法之势取意于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载浮载沉,王道艰辛;而所谓“一霸”,说的却是俞九阙。在技击一道能与俞九阙并称,可以见其威势。不过顾拥鼻一向处身端谨,闭门而居,很少听说他参与身外事非,所以韩锷一开始绝没想到会是他。只听顾拥鼻微微一笑道:“闻得韩兄此次蜀中之行却是为益州王李璐之事。益州王为人峻急,生性坚忍。偏韩兄也以勇锐之名见称天下。小可却不愿见这针尖麦芒相碰。久闻韩兄才略,想韩兄亦不愿轻启天下兵灾。只为益州王与小可还算有过一面之缘,所以不惭毛遂自荐,愿凭三寸之舌,代韩兄做一回说客。”
韩锷的一双眼定定地望向他的脸上,只见他言下之意至诚。顾拥鼻之名他可谓闻之久矣,加上刚才一战,已识其光明磊落之胸襟,当下心中欣然——这蜀中之局,能不动刀兵最好不过。他欢颜一笑:“多谢顾兄有以教我。只是,又何必在这奇险之地猛地拨剑相对?”
顾拥鼻朗声笑道:“我也是久未出剑了。一向闻得韩兄之名,常想: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早想与韩兄剑上一见高下了。如果早报了名,这架还怎么打?又怎会有如此之酣快好斗?”
那顾拥鼻却未与韩锷同行,而是先走一步。韩锷到处益州,整顿军镇。不数日,顾拥鼻就已前来。他代韩锷安抚益州王李璐之事果然圆满复命。韩锷心下甚喜,一边整顿军镇,一边却留那顾拥鼻住了下来。顾拥鼻见识极广,韩锷于天下大事,势力消长,治乱之际每多不明之处,得他联席而谈,也是获猎甚多,心下常常感叹为何未能早遇斯人。顾拥鼻曾道:“看来韩兄与东宫间真的是势如水火呀。从吐谷浑之乱,到益州之乱,从明都是东宫一力迫就,用意也无非不愿韩兄留身两都。再有月余,韩兄整顿益州事罢,却又欲何为?”
韩锷低声一叹:“只要真的局势平定,我也就真的想挂冠而去了。”
顾拥鼻微微一笑:“永忆江湖归白发,思回天地入扁舟?”
韩锷想了想,不明其中典故。顾拥鼻就笑着给他说了一回越国范蠡的故事。韩锷叹道:“我哪里真的有什么揽辔廓清的大志?不过是误入局中,不能自拨,却让顾兄见笑了。蝇营狗苟,终未成就一事。这天下,原要的是生杀权柄,不是如我者可以操持的。”
顾拥鼻却似能深明他话中之味,微微一笑:“韩兄于这天下事不见得想得清楚,却还做得磊落。这天下的事,本就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只是,我见韩兄与王横海王老将军所图,似乎都是想整束天下兵镇,控制太子贽华与仆射堂四方浸漫之势。韩兄却有没有想过:一旦天下兵镇力强,不为朝政所控,日后只怕会贻下大祸呢?”
韩锷愣了一愣,心里隐隐觉得顾拥鼻所说的话大有深意,也大有道理,却一时体会不清,只觉得心头隐隐不安。只听顾拥鼻笑言抚慰道:“不过,局势也不过如此,韩兄也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治乱相接,每一场平定都会埋下祸根的,这且不去说它——有韩兄与王老将军、古超卓兄在一日,只怕还会一日无害。不过这总还是人治,如何能束之以法,而抚之以德,这样的大治如何能达,却是谁也想不出的。”
韩锷只觉与顾拥鼻交谈实是深有收益。他两人谈兵论剑,煮酒话文,竟渐渐成了知己。谈兵时韩锷却更切实些,一到话至文哲,却只有噤口不语了。身边事忙,时日倥偬,转眼就到了九月,韩锷在这蜀中停留也近四月了。蜀中局面已日趋安定,这日顾拥鼻忽与韩锷论及“儒释道”三宗,忽住口笑道:“韩兄四月间从塞上急急赶回,只怕却是为大、小金巴之事吧?”
韩锷点点头。顾拥鼻笑道:“那韩兄所虑极是。近日我闻得,长安城中,已有过十万百姓入了那噶当一脉。监国太子欲引外教以自重,只怕最终……韩兄后来又怎么放心离开的呢?”
韩锷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是心下放不开,却又不能不走。大金巴活佛东来教化众生,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心里却总有些不安。所以临走前,曾托人传书与我恩师太乙上人,说了说长安城中局势。有他老人家在,我怎么也可放心一二了。”
没想这番谈话未过两日,长安城就已传来监国太子欲以噶当教正式为辅国之宗,这还罢了。那噶当教居然欲图尽灭佛道两门,韩锷闻之,已是忧急。接下来传来的讯息却更让他颜色大变。这次顾拥鼻却比他消息来得快。他那日接到信后忽然颜色一变,对韩锷道:“大金巴活佛已要莅临洛阳,据说要与白马寺中的白马僧斗法。这是他佛门内部之争,现下只怕已经到了。洛阳城中,只怕已局势大异。”
韩锷眉头紧蹙,说不出话来。却见顾拥鼻一脸惋惜地看着他,缓缓道:“大金巴禅师此前已欲去除天下道教。闻听韩兄尊师终于不欲见其教焰所及,祸延天下。又兼道门之力已弱,曾与大、小金巴禅师于渭水之滨论道三日夜……”韩锷面色紧张,顾拥鼻却叹了口气:“……最后,小金巴禅师为太乙上人道力所创,退归青海湖静养。只是,韩兄尊师也为大金巴活佛所挫。据云……形神耗散,只怕,已经仙去了。”
韩锷听得一怔,只觉五内堵塞,脸上紫胀,一口气登时喘不过来:师父,师父居然仙去了?我不该临去前还以此俗务托你!顾拥鼻一见,连忙出手,一掌向他后背拍去。韩锷咳了一咳,才喷出一口鲜血。只听顾拥鼻道:“那大金巴活佛宣称他噶当一教已败伏道家,接下来点名的就是佛门大德白马僧了。他锋头所及,却还连上了说是我儒门的二人,一是俞九阙,一是在下。这洛阳,看来我不能不回了。”
韩锷只觉面色惨然——他们这些法哲之斗,却难为他所深明,却也情知那心法哲思实为天下存在的根基,其中凶险所藏必然无算。他心里只是想着:师父、师父……顾拥鼻却一叹道:“这样,我先走。再过十来日,韩兄想来也可以处理好这蜀中之事了。那时,韩兄只怕也不得不回洛阳一行。”
第六章:西来达摩求本心
一点佛门之光,辉映在杜方柠的脸上。那光线却是照入门中的阳光落在佛像金身上、再折射而出的。辉映上她的脸颊,和那金光相称,杜方柠的面容也是平静的。她双掌合什,却并没拜倒——她这个韦门杜氏,其实是不信神佛的。她相信的是自己。但她这双掌合什,佛前一默,不是皈依,而是她的礼数。
这里是在白马寺中,白马寺建于东汉,相传于永平七年,汉明帝夜梦到一个身高丈六,头顶金光的金身神。第二天召集群臣,就问所梦之神为何神。大臣傅毅答道:“闻天竺有得道之人,称为佛。”汉明帝于是派使臣西方取经,于永平十年,蔡、秦二使臣携二天竺僧人用白马驮经而回。十一年,明帝就下令在雍门之外兴建寺院,名为白马寺。
——杜方柠也不很信那些传说,但有一点她信,借宗教而护持国体,却是很早就有的把戏了。认真说来,这次引大、小金巴活佛东来,还是她向太子贽华出的主意。
白马寺鼎鼎声名,不只在洛阳城中,甚至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方佛门重地。朝廷一向对之十分礼遇,百姓也将之十分敬重。如今主持白马寺的僧人就是当今大德。他法号德宏,外人却只称其为禅师,或称为白马僧。白马僧驻驾洛阳几近四十余年,高慈大德,声名久著,一向也不参与洛阳城中的人间是非。但有他在,洛阳城中百姓,似乎心头就多少有种说不出的平定。每年他主持的开光大典,都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日子。
但最近,大金巴东来,与白马僧论道。这一场论道,开的是无遮大会。白马寺就在洛阳城西。大金巴就在白马寺外选了一个极为宽广之所驻驾开坛。杜方柠却心知:这一场论道,说起来,并不仅只于论道。大金巴与白马僧俱为当世大德,也俱为技击一道的顶尖好手。他们之间的论道,看似平和,其实是彼此愿力,信念,道法与技击之术的交杂比拼。其中凶恶处,只怕还甚于拿刀动剑的一搏。
太子贽华请大金巴东来宏法,官面上的因由一部份是为了皇上的病。如认真说起来,也确是为了皇上的病。杜方柠当日以一杯捻儿茶掺上眼儿媚几毒杀皇上于不知不觉中。可她也万没料到的是:俞九阙的“存亡续断”之术竟有如此神验,居然在一力施救之下,虽不见得枯木回春,却硬吊住了皇上的一口气。皇上虽未死,但为了局势平定,这件事却谁也没有真正深究,所有的祸害最后都落在了东宫一派实力太子妃之父曹蓄厚身上。洛阳韦杜两门终于在多年遭压后在东宫身边重新势盛。但皇上一天不死,东宫中人未免就一天寝食不安,何况,这中间还干联着大荒山势力重起后力挺的余小计?俞九阙护驾皇上迁居东都,长安城中,就留给了东宫与仆射堂对耗。但韩锷与王横海、古超卓联手,借贬黜三皇子、深究曹蓄厚之际收扰天下兵权。洛阳城中,东宫一脉,却只剩下了杜方柠一人勉力独撑。这些日子,她撑持得也苦。
但她岂会甘心于此?再这么拖下去,天下权柄,最终不知还要落在谁手上了。所以她才会密谋献计,让太子贽华延请大金巴东来,以佛门法力为皇上祈福治病。说到底,这是对皇上的控制权之争。她也知朝中必有阻力,无论是仆射堂,还是俞九阙,都不会纵容此事。大金巴为亲近皇上,故宣称要论法“儒释道”三宗,以平复众人口声。他如得胜,自当用为国师,亲自操持皇上的病情与安危了。长安一论,他声势初起,牺牲小金巴而得灭韩锷之师太乙上人,然后挥驾东都。三天前,他与白马僧于无遮大会上论道足足七日后,白马僧败归浮屠塔。大金巴也得以入住白马寺。洛阳城中,一时人心惶惶——所有小民们的心都乱了。剩下的,该只有“河洛书生”顾拥鼻与“九阍总管”俞九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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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方柠吸了一口气,直到今日,她才觉得身上的压力猛然一轻。
城中的洛阳王一向与三皇子交厚,此次因三皇子被黜之事,已久已深自收敛。加上俞九阙护驾迁居洛阳以来,对洛阳王门下压迫极重。洛阳王深藏暗晦,几尽遣门下之客,闭居不出。这一场借力,该清除的也都清除了吧?是收场的时候了。杜方柠静静地想:韦杜二门,终究在机缘巧合下借我之力有机复盛。
她今日来白马寺,要谒见的却正是大金巴禅师。她在知客的陪同下先在殿中随喜,合什默祷之后,大金巴座下护法弟子才带她进入了禅院。时间已是九月,夏还未褪尽,禅院中树影森森,本应犹有晚禅——杜方柠曾入这白马寺好多次了,记得这院中之蝉在洛阳城中极为有名:百姓传说,因熏陶日久,那蝉声都似作佛诵的。
可她今日走来,心里先只觉空空的,说不出的怪异。然后才惊觉:是没有了蝉声!不只没有蝉声,所有的声息在这院中俱绝。这是什么道力?竟至于寂灭成如此之境!
她心头才生警觉,一身修为就已提遍全身。可她只觉得袖中青索,此时正惊悸如蛇的簌簌而动,几欲不为她所控制。杜方柠每走进一步,只觉心头骇异越深。禅房门一开,只见两个弟子的陪侍下,大金巴活佛正立在禅床前相待。他身量极高,让人一见就生仰视之感。但世上人只怕没几个敢将他细看。杜方柠勉力提起定力,眯着眼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的脑门说不出的怪异,凸出的远较常人为甚,可那凸起似小半个葫芦的额上,却微微又凹进了一块。杜方柠只觉他身上一股无声的气势袭来,似是满身金光一般,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让她直欲跪拜。
杜方柠至此才大惊,也这时才明白:为何连韩锷的恩师太乙上人与洛阳高僧白马僧都会折在他的手下。大金巴的目光却向她罩来,有如一张金色的天罗地网,说不出的慈悲之意,可潜藏的却隐有不安——似如你欲违他的慈悲,那慈悲马上就会化做金刚怒目,殛汝于野,粉身碎骨,做佛门狮子吼,陷你于永不超生。
杜方柠平生还是头一次碰到这种威压,那眼光中之意分明在说:跪下吧,跪下吧!
杜方柠的膝间直颤,已欲挺持不住。但、她这一生还未真心跪过何人。何处来的金巴活佛,竟要折尽她一身的傲气?
大金巴还是没有出声,他分明深悉杜方柠是谁,知道她是自己在洛阳传法中遇到的一个极重要的人,分明就要动用他的“金巴秘法”先收渡下这个女子。
杜方柠只觉膝头受力,似乎骨头中有什么咯吧一声已经要碎了。她情知这不只是技击修为之术了,那分明是一股愿力的相抗。她引大金巴东来本是要他相助自己——自己为主,他才是宾。怎么如此一面,他已欲喧宾夺主?杜方柠的牙齿暗咬着,可觉得心头可与之相抗的东西实在越来越少了。她闭起眼,只觉自己如受催眠,如受重压一般,再也抗不住,就要跪下去了。
这是她技击之术修成以来生平第一险境,以前不是没有过死生局面,但那催夺的只是你的生命,可这一次,那人要的是你最后的一点愿力。——如若跪下,生不如死!杜方柠心底狂叫一声。可她又如何能不跪?她已渐渐控制不住自己了,然后,她心里想起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护持与依靠,那是——锷!
想起韩锷,杜方柠心中猛地觉得微微一醒——不是所有的都是假的,这世上也不是诸法皆空。她自离塞上以来,头一次任由自己回想起那远赴青草湖,图刺羌戎王的日子。那样的暮野荒天,那样的席地幕天,那样的肉体,那样的缠绵,那不是空的。
杜方柠只觉得心头涌起一点温热,她借着这点热气,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只见她淡淡而笑:“小女子杜方柠见过禅师。”
她一语即出,只觉身上压力一泄。大金巴的眼光若有深意地看着她,似是也不解为什么自己的无上佛法居然未能叫她拜服。杜方柠的心中却冷冷一晃,心旌摇曳:是她密谋引这大金巴东来的,可现在她才发现,局势已不可为她所控。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