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厘几毫极为清楚,可在这阵中,他却对这度量之能似已乱了,全测不出尺度来。
他紧张得一抓剑柄,却觉得手里的感觉也怪,那剑竟不是自己平时惯抓的剑,长庚也不再似平日里的长庚。轻重间全不似平素手里的情形。难道一入这阵中,平日所有的长短、轻重、软硬、失衡与平衡之感都会变了?
他额上冷汗涔涔,可以说他自出道以来,还没碰到过如此大险。如果这时有敌来袭,以自己连步法剑重都算不准的情势,究竟还能抵御几招?
只听耳边的那个声音重又响起:“我以五经为核,六艺为用,十诧古图为根底,以旷野迷踪而得厚势,然后杂诸法家,严于律治,三经二纬,经为‘法度、量天、玉衡’,纬为‘同轨、同书’,怎么,你在阵中走来,是不是也觉艰难?”
那声音沉沉哑哑,说不出的郁闷已极。但他这一句说完后,声音却变了,竟“格格格”地尖笑了起来,那笑声让韩锷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分明那人自知这种笑声极为麻人,却故意用这声音刺激人一般。
韩锷心里烦燥,忍不住就要一拨剑,他也不知自己要刺向何处,却只想凭空一击,似是如此才能泄去心中郁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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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灭夕华”,他施出的却是自己苦修得悟的“石火光中寄此身”中的“火灭夕华”。那人声音忽尖:“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招,阵式即引动,你有杀气,这阵式中的杀气却还要强过你百倍!你有暴戾之欲,这阵势就中暴戾灭你!阙哥,你不该出招。你一出手,我就是要救你也须救你不得了!”
他声音里竟有些慌乱,似是对误认的人既多恨意又有关切。韩锷心头一惊,可瞬息之间,阵势已变,他开始还隐隐听得阵外那人似狂暴,似得意,又似慌乱要点拨挽救的指引,可接着,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只听到了最后半句:“阿阙,这宫中久埋深怨,你招动了积压已久的怨气了……”
果然如此!这阵势一经引动,韩锷就觉得眼前刚才清明的景象却象全已不见,身子只是在一片深山荒野里,那是万古无人,却独有一己的恐惧,怎么会这样?他欲待长啸做歌,一破岑寂,可歌未出喉,那阵势已变,似乎自己又在闹市稠人中,所有人都冷眼嘲笑地看着自己,看这个傻子平白地放喉做甚。一股烦燥只在韩锷心头暴裂开来,四周分明没有人,但他偏偏感到有人,而那‘人’不是真实的人,而是一个模乎的说不清的“众”的概念——所有人都以‘一群人’的面目出现。韩锷就是可以凭一剑以清刚之气自振荒野,可落于人群之中,杀也杀不得,砍也砍不得,左支右绌,左牵右绊,众人的目光黑压压地压上来,他一剑发出,剑势的力量却裹入泥流般地以千百倍的力量反袭他自己。他欲脱逸而去,可暗处里却似突现方柠的目光,那么乍暖还寒地看着自己;于婕坟头的小草花那么幽幽委委地凄怨着自己;小计的小手那么无力却让自己更无力摆脱地抓着自己;还有师父,古超卓……那期许,那寄望,那无奈,那深叹……
他欲以“石火光中寄此身”脱此困厄,可如此多的牵绊,人生正长,如何又可如往日般视之如“石火”?而一那股股积怨似乎都凭空从地里蔓生出来,纠缠缭绕,只强迫要自己以短短百年,一身之力将之理清梳整才罢。可此生所拥之力也少,又如何能理得清这生人已过数千载的所有恩仇怨忿、尔汝纠缠?
韩锷哀叹一声,俯仰以避。可此身不材,俯仰不得。他几次欲罢手,又终于又于阵中振作,因为想起小计那期待的眼。
第三章:楚妃堂上色殊众
山中无日月,寒尽不知年。其实在宫中,又何尝真的有什么日月了?所有的时间都被抛入一种荒沉的守候与期待。那个人忽惊呼一声:“啊,你居然出来了?”
韩锷在阵中足足已被困了三天——这只是个大致的日子,因为他也不知自己在那阵中究竟呆了多久。如果不是有一个好丑的女子于他恍惚梦寐间突然遥遥出现,他也不知脱不脱得出这一个轨书大阵了。
但那人心思似已迷乱:“三天了,你居然还是出来了!”他的口气里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忿怒。
——韩锷一脱阵势,就直扑正房。那正房中看得出旧日装饰得颇为精细,有一种富丽荣华已至极处后的尊荣之趣。那看似简单的隔墙影壁竟都是由整块整块的紫檀木拼就的。上面雕刻了神仙花草图案,只是那人物花草的勾折处都积满了尘埃。堂中陈设,都是古董,但胎质温润,似乎有一种流动的香艳。那香艳之味因为年深日久了,渐成凝滞,渐近腐败,有如太真遗袜——那东西不也曾勾起过许多别有癖好的文人学士的悬想遥慨?
韩锷无心暇思,一进堂中,就见右首似乎有人。他一转脸,只见那个人背坐着,全身上下只见得到一个背影。那身影极为衰朽,头上乱发飘拂,中间杂着半黑半灰的一绺绺头发,干枯如乱草,如好久没经过梳理过了,全看不出身份年纪,是男是女。
那个人的身材好瘦,那不是一般的瘦,而是瘦得已经脱形的枯瘠。身量不太高,背后的一根根肋骨似乎挣扎着要在身上灰白的衣裳里凸浮出来,似是不满意长在那个人的身上,要另寻去处一般。
韩锷只觉得心头一惨,这三日来困于阵中的怒意不知怎么一望之下却换成了一种凄惨之感:原来这三日困住他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宫人。这宫人的荒宫自困只怕比自己困于阵中时还来得惨苦吧?何况她似乎把自己当做了另外的一个人。
只听那个人道:“你是想看看我吗?”
他音色凄嘎,但声音底处却似乎犹透着当日的清朗。韩锷一点头,却隐隐觉得不对,那人声音虽尖,但不象女人。那人忽猛地站起,一扭身就转了过来。韩锷一声惊“啊”,只见那人穿了件灰白色的袍,那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洗了,上面满是尘灰推积。那人才一站起,窗棂里透出的阳光里就见到一片灰尘飞舞。他瘦得在一室灰尘中仿佛轻得不及一羽,面颊隐在乱垂的散发里,全看不清眉眼。而身上的一件长袍都大敞着,雪白的肌肤露在外面,那象是一种垂死的白,干干涩涩,没有一丝血色。韩锷吃惊地发现,他居然不是女人!他本以为那人如此身量又如此之瘦想来是个废怨宫人,但,那人居然并非女人,而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就是隔着乱发也能感觉其风致清华相当特异的很有味道的男人!
那人身材修长,骨格匀称,就是以他目下如此脱形的瘦,却犹可看出当日骨架停匀的体态。他袍子里面没穿什么,一身灰白的袍下是一身干涩的白。
为什么他的身子居然是全裸的?韩锷惊得扶了下头。那个人袍襟大敞,只见白皙的肤肉上,两粒|乳头却红成两点黯淡。他扁平的胸膛里似乎不知藏有多少怨忿。只听他嘎然一笑,那笑声还不足以让韩锷吃惊,让他吃惊的是,第一眼望去,就觉得这个男人不对,可他还没想出是哪里不对。那个人也是刚刚转过身来,似久惯阴暗,不惯于面对被韩锷撞开门后猛然的阳光刺眼。韩锷顺着他的脖颈看了下去,这时却几乎又惊“呀”一声叫了出来——他终于看出哪里不对了,却不由马上缩口,心里一种极悲惨极悲惨的感觉浮了起来——在那个人空荡荡的敞开的袍子里,什么也没穿,而他瘦长的仅余胫骨的两腿之间,竟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韩锷几乎不忍再向他望去。那人全身都是一身男子气息,可他两腿之间已没有任何男性特征,跟他虽瘦但一转身间显露的男子之态全然相反!
韩锷一闭眼,那个人却几乎傲然的以一种极度自虐的姿态敞衣站着,似乎还有意地不掩襟袍。他脸上的神情有一种残忍的意味,似乎要故意做出这种不在乎的委琐之态——可他的委琐又不是闹剧,不成荒唐,反似有意把什么人生最尊贵的东西重重的砸碎在什么人面前。
——祢衡一裸,何妨笑我,他是这么在以一具残缺之身在对什么人做着最残虐的侮辱吗?韩锷不忍再看,他无意中已闯入了别人最私隐的秘密。怪不得那个人,听声音分不清是尖是粗、是男是女,原来,他是一个寺人,可那又不象是……一个太监。
那人这时才睁开眼来,然后才看清韩锷,然后他发出一声惊叫:“你不是……”接着他容颜忽变,身子一展,襟袍飞起,已掩住全身上下。那一不自觉的动作却让人感到他自尊心原较一般人还来得盛。他一掩袍之下,头不觉一摆,一头乱发已甩向脑后,露出一张极清拨的容颜来。韩锷一惊,他一生还没见过这么清爽的男子。虽相当突兀,但这一面之下,他的感觉竟然如惊绝色。——这天下还有这等相貌的男子?
这样的长相,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惊才羡艳”?
那人却忽左手一张,已直向韩锷扑来。
——“剔骨手!”韩锷心里忍不住暗叫了一声,这世上真还有精于“剔骨手”的高手?他心下怀疑:不是说……十六年前,自卫子衿死后,“剔骨手”一脉绝技已在世上失传了吗?每说及此,就是师父当年也曾屡屡慨叹的,道是天下从此又失一绝技。
卫子衿当年风华贯绝天下,据说,自他出道,技击圈内,就不再有往日之诸如‘江南’、江北第一美人’之誉。因为,据说他长了一张就是女子见了也不由不自惭失色的脸。
可据说,才容双绝的卫子衿,却于十六年前就已死了的呀!
天下锁喉擒拿之术无过于“剔骨手”,这话师父当年不只说过一次。但精擅这一门技击之术的却历代乏有。当年,似乎仅有那个风姿爽秀,人称“看杀卫玠”的卫子衿精擅此术。似乎师父他老人家曾与他遇见过,还合过手。似乎师父当时也曾在这“剔骨手”下失过手的。不过师父原不以手上功夫见长。据师父说,那‘剔骨手’,就是紫宸中的老大,号称宇内第一高手的俞九阙也不敢轻视。论起指掌间的功夫,只怕称得上天下独步了。
韩锷不敢怠慢,双手一分,坐马蹲裆,四平八稳地以一招“平开山门”相迎。他从来迎敌对战,锋锐相激,还从不曾如此被迫得全出守势。如果不是太乙老人当年领教之后,惊为绝艺,苦思数年才有所悟,又传给了韩锷,突然遇袭之下,韩锷也不知该以何招术来拆解这迅如奔电、错骨分筋的“剔骨手”了。可惜师父当年的苦思之下所得的也仅此一招,说以后的变化就要看战局了。
韩锷这一招施出,却与平常的“平开山门”略有不同,左右手一高一低,俱偏差了数寸。这一招却是太乙老人苦思才得的,临到对敌,韩锷才服其妙用。可韩锷突然一惊——那人在眼前飞来,怎么风声却响自耳后?
他心里大惊,猛地回头,却惊绝地发现:一条灰白的人影却是在身后扑至,那一只枯瘦之手一闪间已映入他的眼睫,近不及寸!——那人原来不在他面前,原来居然是在他身后。韩锷当时都不由愣住:这屋中居然还有阵势!他适才正面所向,原来并非那人真人,而是一面镜子,整整一面墙的镜子!
在这十诧古图与轨书大阵中,究竟何者为实,又何者为虚?韩锷脖子上的冷汗漱簌而下,反应也已无及,他只觉耳后血脉一滞,通向脑中的血管已被那人按住,只要那指上稍稍用力,自己只怕马上命丧倾刻!
可那人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一双深深的眼眶内的眼珠直直地盯着韩锷,近不及寸,让韩锷除了他那一双灰黑的眼,竟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人的手指却在慢慢用力,似是要慢慢地折磨死韩锷才是他整日荒居的一项娱乐。韩锷心中叹了口气:好多次听人说到过死,原来,死是这样的……他的脑中却似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全没有别人所说的要反思一生的景象。似乎死倒是一件极乐之事了——起码,可以摆脱开所有他甩也甩不脱,尽又尽不到力的人世的纠葛。
就在那人再稍一用力就可以截断他耳后颈上的动脉之时,那人手上的力忽松了。他瞥见韩锷左手中指上的那枚银戒。韩锷只听一片衣袂之风响起,一睁眼,那人已飞身而退,一退就跃回那边的椅上。手中的戒指却已被那人摘下。那椅子地处幽暗,加上那人有意自隐,迷离声向,难怪韩锷适才进门时没有注意到。
那人直挺挺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后背却傲然挺起,一改适才的委琐自辱之态,竟似极为骄傲。只见他半晌无话,最后才道:“如果不是以镜中幻象控你,刚才这一招,以你的应招,我也许杀不了你的。”
然后,他声音一顿:“说吧,你是谁,你是应急下想出的那一招吗?如果是,嘿嘿,你可以说是我在俞九阙之外见过的唯一高手了。说完了我再决定到底是不是还要杀你。”
他的头一扬,似自我解释道:“这怪不得我,你擅入芝兰院,擅窥我隐秘,擅破十诧图与轨书大阵。除了那送饭的瞎子,我早立誓,只要见过我本相的人,我是要见一个杀一个的。”
然后,他似有意似无意地说道:“……你的手上还有银戒?那么,你是新编的紫宸八宿中的人了?是……俞九阙让你来的吗?”
他这最后一句看似无意,但韩锷却觉得,他真正想问的却正是这一句,至于别的倒象是虚话了。
韩锷不惯谎话,只轻轻地摇了摇头,似是说那一招不是自己应急而创,自己也不是紫宸七宿中人,更不是俞九阙派来的,你统统都猜错了。
他原本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突阵而出后,忿怒之下只想纠出那布阵之人,哪想局势瞬息万变,诡异非常,所以此时更开不出声了。
那个人的脖颈却高高的挺着。他的姿态当真也清皎已极。韩锷是个男子,虽一向并不看重容貌,但自觉自己也不是什么丑陋之人。可那人头发已被他用手向后梳掠,露出一个极完美的额头。他竟似还好年轻,皮肤上淡淡的象牙色的象是要透明,侧着的鼻隼勾勒出一条完美的线条。看着这个似老似嫩的男子形象,不知怎么,韩锷心中就升起一丝自惭。他还是头一次感到这种“须眉浊物”之感。
他明白那男子现在为什么会突然变得这么矜持,所以并不轻易开口。那个人的脸上却因为怒意加羞意略显出一点潮红。韩锷心头不由在想:芝兰院,芝兰院,怎么听着这么耳熟?他忽猛地醒悟,自己当初在洛阳城里,与那店伙闲聊时,似乎就听他说过,当年余皇后封后之前,做为余淑妃的身份时,就住在什么芝兰院。
他心中大奇:原来这里就是轮回巷里余国丈女儿曾住过的地方?怎么这里又已荒废如许?而且里面还住着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如此姿容绝式让自己都不由一生自惭之感的男人?他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那男人风神气度,他怎么也看不出他会是个寺人,可为什么……
那个人忽冷冷道:“你什么时候加入的紫宸?”
一招即败,虽说为幻象所控,但就是没那镜中幻象,韩锷也真拿不定自己到底能在那个男人“剔骨手”下走出几招。江湖之中,胜者为王,败就要败得心服口服。——韩锷闻声答道:“我不是紫宸中人。紫宸原有定额,只有八位,我怎么还可能是紫宸中人?”
他以为那人即居宫中,对紫宸八卫应该相当熟悉,何况他不止一次提到俞九阙。那人的面色却怔了:“八位?十六年过去了,紫宸中到现在还缺一位吗?那紫宸九卫中空出的一位还没有补上?”
韩锷不由愣了。他年纪还轻,不知紫宸原来竟是九人的。那人却看向手中的银戒,他脸上犹带冷笑,心里似乎正在发出着对紫宸的轻蔑。可一眼之后,他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变了,恍如隔世地细细地看着那枚银戒,然后,让韩锷惊绝的是,那人侧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