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女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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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女儿行-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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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而去。
他身形才现身窗口,吕三才的三才手第九手已正抓向方柠锁骨。方柠见韩锷声罢即至,竟对吕三才那击来之势不闪不避,含笑望着韩锷,似是他叫自己不用动手,就真的危机迫身也不用动手一般。这分明是以性命相搏的信任。吕三才一愣,手却不慢,加速向方柠锁骨钳去。
他指尖才及方柠锁骨之际,韩锷人还未及到,但他臂长剑长,那剑脊竟已伸在方柠锁骨前挡住了他这一抓。方柠冲他流眄一笑——这对敌忘死,轻生托付的招术原本就是他们情侣二人面对强仇大寇时犹自互开的玩笑。韩锷心头一荡,只觉眼前春光明媚,人生之快意幸福无过于此了。他横剑一剑逼退吕三才,紫宸一星却已追至。韩锷长庚荡至外路,再也回顾不及。紫宸一星身形极低,平掠而至,弓背却已直朝他的小腹捣来。
韩锷的左手忽出,袖中青光一闪,低喝了一声:“短青!”
一柄青光闪闪的短匕“含青”就已横在紫宸一星面前。
紫宸一星单手撑地,身子已倒掠而退。他落足之际,吕三才却已扑上,一时空中只见爪风弓影,再有,就是剑光。洛阳河畔董家酒楼竟已成为三大高手搏命之地。龚亦惺一招即出,倒退而回,才待重扑之际,肩头却忽被吕三才按住。
他刚一愕,已听吕三才冷冷道:“韩锷已至,单凭你我二人,要想不搏命,绝对拿不下这‘索剑双侣’的。不过韩锷即来了,对俞总管我们已有交待,咱们且先去。”他抓着紫宸一星的肩膀就向楼下跃去,口里冷冷道:“韩兄,你跟紫宸的梁子可就算结下了。”
韩锷微微一笑,只见方柠正若嗔若喜,含情凝睇地看着自己。只觉——只要有此一刻的相看,紫宸的怨结又算得了什么?他一个年轻男子,本就口拙,尢其面对方柠,只见他翕动了几下唇却没有出声,只是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笑得那么年轻爽隽,有一种阳刚之气饱满满、凛冽冽的灿烂。
这时楼下,吕三才已带着紫宸一星落地,口里最后冷哼了一句道:“留着那对奸夫淫妇去享受他们的幽会吧。”
方柠一愕,她是女子,但久处倾轧,那话倒没给她带来什么触动。却见韩锷脸上的笑却一瞬间冰封似的僵住了。
她怕的就是这个,但她也不知该如何给他宽慰。韩锷……他是一个死心眼的男人。方柠低头垂目,那句话冰冷冷地砸来,刚才那一瞬还满目春光的董家酒楼楼头,却在这一句后,就已热情骤冷,瞬息冰封住了。
第九章:欲把一麾江海去
于小计牵着斑骓在洛阳城西门“厚载门”外等着。
怎么还不来呢?于小计心烦意乱地想着,锷哥怎么还没来?他很担心韩锷:以他一人之力,究竟抗不抗得住那“紫宸”中两大高手的合力而击?而且,旁边还有虎视于侧的洛阳王府中的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让韩大哥心迷意乱,却一心只想利用他的女人杜方柠!
想起杜方柠,于小计的心中更烦了起来,他伸出脚尖去踢那永远也踢不完的石子,全不管自己的鞋头本来已快破了。他对杜方柠是没有什么好感的。这时心思一乱:如果韩大哥确实击退了紫宸,那么以杜方柠最善长的魅惑,加上锷哥他对她的软心肠,他还会来吗?
——韩锷今日不肯带他同去,只叫他牵了斑骓在洛阳城外等着,如果直到申时他犹未至,那就不用等了。他把斑骓留给于小计似乎也别有深意,当时他说道:“有了这马儿,以后就是你面对危急时,只要骑上它跑出一射之地,旁人只怕就再也追不上你了。”
于小计心思忧乱,这时想起这句话,不知怎么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厚载门里人进人出,冠盖相望、黔首如流,于小计却只远远地看着,只觉得那些人物都与他全不相关,他关心的人却始终没有出来。
直到午时过了很有一会了,仲春的太阳刚刚显示出了它的一点威辣。于小计才看到一头黑驴趑趄着从厚载门里走了出来。驴背上是一个高挑挑的人影。于小计一声欢呼,不等那驴子近前,已跑着奔上前迎了上去,叫道:“锷哥!”
韩锷的脸上却全没有以一柄长庚击退紫宸两大好手后的兴奋,只是沉郁郁的。他已多日没有刮脸,薄薄的上唇上全是初初露出的髭须,短短的,若有若无地青成一片。于小计也不顾他的脸色,一跳就跳到了他的驴背上。那驴子脚步停了下来,有些承驮不住两个人的样子。于小计笑道:“害得我白担了半天的心。锷哥,你赶走了紫宸老三和那个紫宸一星了吗?我就知道你行的!我就知道你行的!”
他倒是比韩锷本人还来得兴奋。韩锷本来最不耐烦的就是别人的仰慕夸赞与诸如此类的种种虚文,但小计那诚心诚意的祟拜却还是总能给他以一丝感动——因为他不是把他看做外人,而是当做一个哥哥来祟拜的。韩锷自小湖海漂零,这时他抬起一双凝郁的眼,看了看身边的一身是灰的小计一眼,心里忽升起一种温暖。抱住他的腰,用髭须扎了扎他的脸,笑道:“你锷哥也不见得总行的,不说别的,得罪了紫宸,他们当家俞九阙我就第一个惹他不起。好在紫宸中人都是很要面子的人。他们在我手里吃了点瘪,只要不在我这里找回场子来,想来他们也没脸再去找……她的麻烦了。”
于小计一脸兴奋地看着他:“锷哥,你跟我讲讲,你跟我讲讲,你是怎么赶走他们的?咱们……这就走吗?”
韩锷点点头,笑道:“当然就走。”
不错,他的心愿已了——洛阳王的人与城南姓就是再有所争执,他们毕竟还是一城的人,还有些规矩与面子不能不顾忌的,那也是暗地里的险恶之争了。只希望她……能够一世平安吧,我就是在也帮不上什么忙的了。洛阳王的出手,那不会是象紫宸一样自持位高势重,全无避忌的以力相迫。对于他们那些险恶招数,韩锷就是留下来可是一点也没办法的了。
他们两人就此上路。一路上,于小计一直笑嘻嘻地看着韩锷。韩锷已换乘了那匹斑骓,于小计却不肯老老实实地去骑那黑驴儿,只道:“锷哥,这牲口脾气好犟,我弄它不来。”
韩锷道:“那你骑马儿,我骑驴,如何?”
于小计不答,一猴身儿,已下得驴,紧跑两步,靠近韩锷,猴到了韩锷的马上来,坐在他身前笑道:“你也不骑驴。锷哥,这马儿多好,走得又快又平稳,还从不一巅一跛地闹性子,咱们都骑它吧,也好说话儿。”
韩锷确实也是拿他毫无办法。他一向与人交淡,孤独索居,实是因为自己也知道,以自己的性子,一旦喜欢上什么人,就会全拿他毫无办法的,象对方柠,象对于小计。
不知怎么,他虽心中满是愁烦,可见到小计的那灰扑扑的笑容笑脸,却也似愁不下去了一般。他心里不由想起孔老圣人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狎,远则生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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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想起这句话时,只觉心头满是温暖,却不似那以端谨自居的圣人心里那无奈的感慨与喟叹了。……后两句的情态描写得可真真是好。
于小计口里不停,已缠着韩锷要他讲是怎么面对紫宸二人与他们一战的。韩锷话原本少,淡淡两三句带过。但他的简断敌不过小计刨根究底的性子,最后韩锷叹了口气,已走出城外数里了,只有一带马儿,跃下身来,一手掣出长剑,将当时彼此的情势招数一言不发地重演了一遍才算完事。
于小计在旁边看得眼都呆了。韩锷实在缠不羸他,演完之后,一跃上马,却抓起于小计,不轻不重地一把把他扔到了那黑驴儿背上,自己一策斑骓,一路小跑地向前跑去。
于小计却在后面“呀呀”大叫,催着驴儿在后面疾追,口里不停道:“锷哥,你停一停,你停一停,你可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没亲没友的孩子。”
他话里全是无赖的嬉皮笑脸之意。韩锷并不跑快,只轻轻催着斑骓估量着那黑驴儿的脚力跑在前面数丈之地,让那于小计全力催驴,腾不出空来说话。可这么一追一逃,追得逃得开始还无心,最后却只觉好玩。连那斑骓似乎都感到了主人这些日子来难得有的好兴致,撒起欢的用不疾不慢的脚步一路碎步地跑了开去,抛得那洛阳城里郁结在韩锷心头的愁云焦虑越来越远。
这么闹了近有小半个时辰,再往前,就快靠近那个韩锷前些日曾终日买醉的白堕酒家了。韩锷知那驴子怕再也受不住这等快跑,放缓了马儿步子,等于小计慢慢追来。
他这边一抬头,却见那面杏黄|色的酒旗远远的隔了个山脚在路旁招扬着。那一抹洗旧的黄不知怎么在韩锷心口就触了下,搅动起韩锷这些天为备紫宸一战强压下来郁结在的心口酸楚。他的心里似听到几天前的自己在中酒后哑着声音地念:
向人含笑背人咳,
小恙轻随懒自呵。
唯有相思曾是病,
细雨青衫掩旧疴。
旧日的伤,旧日的迷,旧日的沉痛,旧日的温柔……那些林林总总,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一时千转百回地就又在他心头兜起开来。
韩锷忽然有一种渴饮的心情,回头冲着已赶上来的小计道:“小计,咱们喝点东西润润喉吧。”
于小计本善察颜观色,这时见他这么说,脸上的神情一下乖起来,点点头。把驴儿靠了那斑骓,与韩锷俱都松缰缓辔,慢慢地向那个酒家走去。
还没近前,于小计已一愣,只见那一向冷清的酒家门前却聚集了好多车马,足有十几辆车,二十几匹马儿。还没等于小计回过神来,却已见韩锷蹙了下眉,只见那酒家门口已迎出一个人来,却是区迅。只听他大笑道:“韩兄韩兄,在下久候不至,这时才终于来了。”
只听他大笑道:“各位各位,太白剑客韩兄已经到了。”
他是冲着屋内喊的。一语才落,就见屋内一下涌出不少人来,足有三十多个。韩锷眉毛一皱,只听区迅道:“韩兄雅量高慨,急人之难,却又驱敌之后,一击即退,当真是好男儿,好风慨!但小兄却不能容韩兄就这么放马去了,好容易来到洛阳,在这儿我怎么也算有个地主之谊,不能连一杯送行酒都不备,就这么放韩兄去的吧?要那样,不只洛阳城里的老少名家怨我,江湖兄弟只怕也要责小兄寡情如此了,全不惜彼此难能的湖海一面。所以,高人逸士之行原是韩兄辈所为,这杀风景之事,小弟还是得干它一干。”
他开口即笑,与人见面即熟,让韩锷这孤僻之人也放不下脸来与他恼烦。那迎出之人老少俱有,只听区迅已连连引介道:“韩兄,这位是名扬洛阳的‘太平刀’一门执掌门户的赵老,这位是‘河洛镖局’的吴师兄,这位是‘镇塔手’屠兄……”他人面极熟,一口气已报上了三十几个人名。却见古超卓也在人群中,却并没特意上前。韩锷在与人应酬揖让之时,见到了他,趁人不注意抬眼冲他苦笑了一下。古超卓也面含笑意,冲他颔了颔首,唇边笑意大有调侃意味:你只望只剑来去,点尘不惊,没想到走时还是会有人为你弄得个满城风雨,冠盖于途吧?
于小计见到人多,倒不似平时与韩锷嬉笑厮闹之态了。早抢先下了驴儿,接过韩锷手中辔头,安静静地走到一边去把他的斑骓安置好,一眉一眼,两手两脚,都是乖乖的。韩锷在耐着心思与众人应酬之际,回眼看到了他的乖样,心头忽忍不住暗生一笑:不说别人怕不知道,这小孩儿平时背里地哪有这么乖过了?他心里微生怜惜,倒没了平日里厌与人交往的不耐,只觉得这世上就算好多东西都是虚面上客套的、假的、不切实的,但毕竟,有一些东西还是好真好真、值得人永永远远将之珍惜的。
他一把揽过小计的肩,藉机借着他隔开些那此让他不耐的客套,抱着他肩走进酒肆。只听一人道:“倒底是韩兄,这下可是代兄弟们出了一口鸟气。那紫宸中人一向眼高于顶,视我洛阳城中豪杰如同无物,咱们看着皇上面子一向忍他们好久了。倒是韩兄让他们碰了一鼻子灰去,好好好!”
说着那人就拍了一下韩锷的肩膀。韩锷笑看了他一眼,却是洛阳城里哪个镖局的武师。小计在旁边偷眼促狭地望他一笑,韩锷的手就在他肩上狠捏了一把,口里笑道:“岂敢岂敢,惭愧惭愧。”
小计吃疼,却不敢叫出来,只是脸上笑意更欢了,好象拥有了和韩锷分享的小心绪和小秘密似的——人生、人生,好多小小的快乐,小小的亲匿就是在这不经意的小动作里建立起来的。那是彼此心头共有的一个小小的世界,虽说不大,虽说狭小,但那却是唯一彼此可以一寄心灵并以之抗拒身边外物、蜚短流长的唯一的一点默契与互许了。
韩锷无奈入座,座中传杯流盏,喝起酒来。却听另有一人道:“人生自古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韩兄韩兄,你真可谓是一个情种呀。”
这话响起时,满座寂了寂。人人都知韩锷与方柠的行迹故事,却没想到却有人陡然不管不顾地提了出来。倒要看看韩锷是何反应才好接话。
韩锷心中一堵,实在是不耐烦再接口了,但他面上浅浅地含着笑,低头把酒,没有说话。心里却极厌恶地想到:这算什么?说话人自己也不觉得唐突吗?那思念,那愁烦,不管怎么说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倒不劳人将之挂在嘴边,以为谈资了——以为这枯窘生活中难得可以兴高采烈拿来东涂西抹以增兴味的艳彩。
但他口里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知道,好多事,毕竟是一沾尘凡,质色俱变的。不论当事人付出的是怎样的真心,旁人也不过是一场好笑一场玩闹吧?他耳里似乎又响起了董家酒楼下吕三才临去时的话,更忽然明白区迅如此大张旗鼓地召集众人送他之意了。他要借自己之力驱赶紫宸插手洛阳城之事已成功,他洛阳王府的人现在只怕才是最不想自己留在洛阳城中的。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大张旗鼓地相送,甚或承他之情,给自己的相思苦念也戴上一顶“祟高”的帽子。那是要逼自己祟高得永远不好与方柠再会,永远不再进这个洛阳城。
想到这儿他不由一耸双眉:嘿嘿,韩锷,韩锷——你虽情非得已,偶陷畸恋,偶隐别情,但也并非就可以把自己一生就这么授人以柄了吧?
韩锷心头冷冷地想:其实他们所谓的“情痴”与吕三才所云的“奸夫淫妇”又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人直言以道德伦理,夫妇正伦之义将韩锷当面责骂,韩锷虽不见得汗流浃背,凛然受教——因为他并不以此情为耻,却也会多多少少敬他一份有以守道,有以自处的尊敬。而那些无论以“情痴”二字评之,还是以“奸夫淫妇”二字非之的人,韩锷却对之唯有苦笑,全无尊敬。因为,他知道,这些评语只出于他们目前的利益——真正对于大多数功利中人而言,这世上又何所谓道德?道德不过是他们随时可用来称赞同利之人,打击争利之人的一样武器罢了。那样的口碑,不过是随时会变的。所以盖棺乃得定论——因为,只有死人,才会与活着的人再无利益之争。也只有死人,才能期待可以获得生人永远不会获得的一份公允。
只见区迅不愿见场中冷场,已马上接话笑道:“最难能的是韩兄发乎情,止乎礼仪。这一份高慨就不是世人所及的了。来来来,不说这些烦心的了,大家喝酒,大家喝酒。”
满座之人重新把盏。韩锷这时见无人注意,却把一双眼向门外送去。门外,尘路蜿蜒,地广天高,就是整个天地了。他心里冷冷地想:不必以什么‘名缰’缚我!我韩锷,要走时,只会为自己而走,要来时,却是什么也挡不住的该来时还是会来的!因为,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原无必要演出什么一段非要在你们眼里觉得合适中允的“情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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