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芫见纪澄谈吐得体,同人寒暄也能谈笑自如,索性也不再拉着纪澄四处走,毕竟有些姑娘看在沈芫的面子上虽然同纪澄笑谈几句,但实则并不太愿意搭理她。
纪澄也没有上赶着去讨好,那样反而沦于低贱,越发叫人瞧不起。
但眼高于顶,瞧不上人的姑娘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对纪澄都是十分友好的,其中也有特别热情的。
此刻纪澄跟前的齐姑娘就正一脸炙热地打量着她,“纪姑娘身上的衣裳是雪雾榖吧?”
雾榖本就是极为轻薄之纱罗,而雪雾榖更是其中之翘楚,层层堆叠起来,仿佛清晨环绕山尖之轻云薄雾,衬托得人仿佛巫山神女般飘飘欲随云而去。
这样轻薄的雪雾榖,因纱极细,不过头发丝之十一之细,织起来须得寻常女子一年功夫,而且中间还不能断,一旦断了那就是次品。
其昂贵可想而知。
但这样的东西并没有列为上贡之物,下头人也不是傻子。雪雾榖因其成匹极难,手指稍微粗糙一点儿,就容易钩断,若是列为上贡之物,那每年就必须入贡,可万一今年成品不够呢?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因而下头人不惜花费重金打通关节,将雪雾榖剔除了上贡品之列。虽然名声差了,可是其价格却是连年攀升,寸罗寸金。
纪澄极为喜欢雪雾榖,所以费了很多心血才弄来身上这一匹冰兰色的,蓝得就像白色的冰在蓝天下那种薄蓝,越发似弄月轻雾。
纪澄点了点头,她是故意挑选的这件衣服。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她已经亮出了自己的价值,就等着对方展现了。
纪澄想得很通透,她不介意未来的婆家看重纪家的钱财,这本就是她的倚仗,她甚至不介意养活对方那一家子,只要他们能提供相应的交换物。
而眼前这位齐华是云阳伯府的姑娘。
说起这云阳伯也是太祖开国时敕封的爵位,爵袭五代。到这一代云阳伯刚好是第五代,再下头就是降等袭爵了。等云阳伯去后,他们家不仅爵禄减少良多,连府邸的门脸儿都得改头换面,再不能称伯府了。
但至少现在云阳伯的身子还算硬朗,只是本人没多大能耐,不过是靠着祖宗的荫庇混日子,至于府里早就是入不敷出了。
纪家的当铺里就收过很多云阳伯府的典当,而且都是死当。
至于齐华,年纪比纪澄还长一些,但至今还没有说亲,她本人生得秀丽端庄,没什么大毛病可挑,只可惜嫁妆太少了些,加之云阳伯府又日趋没落,所以才乏人问津。
现如今但凡勋贵世家,讲求同气连枝,他们大多数人在朝中并无实职,能蔚然成林根由就在那一团缠在一起的姻亲故旧的关系上,且家中多有女儿入宫,比起朝堂高官,他们走的是宫中有人这条路子。
是以,凡大家给家中宗子、长孙娶媳力求要聘得同样家世贵重的女子为妻,互为助力,若是给次子娶妻,则要考虑分家后儿媳妇的嫁妆能否支撑自家儿子的花销。
如此种种的考量里,齐华显然是一条都不符合,也就难怪她身为伯府千金,高不成低不就的,到了近十六岁都还没说得一门好亲事。
“也只有纪姑娘这样的好颜色,才衬得起这雪雾榖来。”齐华赞道,脸上不由流露出羡慕之色,“只是今日百花宴,这雪雾榖到底素净了些。”
说实话齐华心里也是有些不是滋味的,她见纪澄不过一个商家女,可无论是头上的首饰,还是衣着、打扮处处透着大家之气,反而衬得她这个伯府千金像是那街头卖菜的了。
“齐姑娘谬赞了,姐姐人淡如菊,同你戴的蜂蝶赶菊簪才叫相得益彰呢。”纪澄奉承道。她看到齐华的第一眼就已经大约知道这位姑娘的性子了。
因着底气儿不足,越发将下巴高抬了两分,眼神停留最多的地方总是周遭人的穿着打扮,羡艳自然是不必说了,但齐华的自尊又不允许她去羡慕,所以总是带着点儿批判的眼光看人。
纪澄知道齐华这样的人,自尊脆弱,丝毫不能受气,否则必定嫉恨你,是以这才捡了齐华头上唯一能说的簪子赞美了一番。
齐华果然笑颜一展,“这是百妍阁的凌大师的手艺,他一生最得意的就是一套十二支的花簪,我头上这个就是其中的菊。”
“难怪,我说那菊花的花蕊做得那么逼真,还有那蜂蝶远远儿看去竟像真的一般,活灵活现,我只道不是凡品,却没想到会是凌大师亲手制的。”纪澄顺着接话道。
一时间齐华大有引纪澄为知己的感觉,“妹妹的眼力真好。”她觉得跟纪澄在一起太舒服了,这人不仅说话令人舒服,态度也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而且身份比自己低,但又和沈府沾亲带故,实在没有比纪澄更适合做好友的人了。
人一旦亲近起来,话就多了,连平日里不为外人道的话,只要适当的引导,不知不觉也就说出来了。
纪澄很快就知道齐华还有个哥哥,今年已经十八了还没有说亲,如今在宫里当侍卫。虽然不在御前伺候,但据齐华说她哥哥可以和宫里的大珰搭上话,其实这就已经足够了。
有时候阁老的话都不如内宫大太监的话管用。
纪澄挺喜欢齐华的聪明劲儿的,这位姑娘在问过她的年纪,又知道她还未曾说亲之后,就开始卖力地夸赞她哥哥,也不管这挂在毛驴跟前的胡萝卜,纪澄吃得到吃不到,但齐华已经暗示纪澄可以开始“谋划”了。
至于怎么谋划?从齐华这个未来的小姑子开始总是没错的。
纪澄只淡淡笑着,很少搭话。
齐华也知道纪澄是姑娘家,毕竟矜持害羞,也不再说她哥哥的事儿,转而问道:“澄妹妹来京也一个多月了,可见过家中几位表兄了?”
纪澄点了点头,除开二房那位在军营里的三公子沈徵之外,别的表兄弟她都见过了。
齐华不知想到了什么,两颊生晕,低声道:“沈家的大少奶奶都去了几年了,怎么还没听见大公子又再娶的动静儿啊?”
纪澄没想到齐华如此心大,以她对黄氏的了解,齐华估计根本入不了二夫人的眼,“我也不知道,但大表哥总归是要续弦的,房中总要人打理,弘哥儿年纪小,也需要嫡母照看。”
齐华用她那哥哥吊着纪澄,纪澄自然也可以用沈御忽悠忽悠她。
哪料接下来齐华却道:“正是这个理儿。大公子想来年岁也不小了,他这一耽搁,下头的弟弟只怕也不好越过他先说亲。那日牡丹宴的时候,我听人说安和公主为这事儿没少着急。”
纪澄可没看出安和公主有什么着急的。公主出行都有仪仗,想走一走动一动其实并不太方便,所以安和公主除了进宫和上香之外,很少出磬园。
磬园里有特地从江南买回来的小伶,见天儿地唱戏哼曲,安和公主不知道多悠然。
“也不知道沈二公子将来要说个什么样的人儿?”齐华叹息一声。
纪澄简直不知该如何答话了,她连成为沈御的续弦都不可能,更何况还是安和公主的独子。
但纪澄看着齐华说起沈彻时眼里的亮光,其实也有些理解,那样的人外表实在太过清隽俊逸,曜曜夺人,少不得成为不少姑娘心中的魔障。
“也不知什么样的人才笼得住他那般人物的心。”齐华又叹道。
纪澄倒是没操过这样的心,只是也不愿意同齐华再聊下去,她的眼睛转向不远处花丛中的沈芫,恰这时沈芫和她身边的几个姑娘也正在看她。
“哎,真是叫人嫉妒,这天底下的灵秀之气只怕都到了你们沈家了,且不提你们姐妹,就连你们家的亲戚都生得一个赛一个的水灵,叫人不服都不行。”李卉笑着叹息道,“那位若是站在水边,可不就是活脱脱的洛神吗?我读曹子建的《洛神赋》时,总觉得他将洛神形容得太过美好、飘渺,到今日才知道是我自己见识太浅了。”
“那是我三婶娘家的侄女儿,阿澄。”沈芫听李卉夸纪澄,便笑着道。
沈家的三夫人李卉自然是知道的,回了一句,“哦,确实没想到。”
沈芫微微一笑,一下就听明白了李卉这句话里的意思,她三婶有些地方确实做得不够好,不过也不怪她,毕竟是出身限制了。
而这厢纪澄借着沈芫看过来的眼神,对齐华说了声抱歉,便往沈芫走了过去。
沈芫先替纪澄引荐了李卉,纪澄才知道这位看起来端庄华贵得仿佛宫中贵人的姑娘,原来是靖武侯家的姑娘,她祖母是先皇的姐姐贞平长公主,算得上是皇家里最长寿的一位老寿星了。
彼此厮见过之后,沈芫以团扇半遮面地对纪澄埋怨道:“你跟齐华怎么有那么多好说的?”
沈芫言下之意,那也是瞧不上齐华的,只是她做的不喜比王四娘委婉得多,帖子是照旧要下给齐华的,好歹彼此有些转折的亲戚关系,但也仅限于此。
纪澄也是看得出来的,这来的二、三十个姑娘各自有各自玩得好的,或三三两两一处,或四五人一堆,不说泾渭分明,但总之是人以群分的。
李卉在旁边听了也劝道:“你初来京城恐怕不清楚,不过今后还是少跟那样的破落户多说。否则别人还以为你们是一起子的。”李卉看在沈芫的面子上,出声提点纪澄。
“多谢卉姐姐提点。”纪澄从善如流地道,可心却沉了不少。京师权贵世家的阶层太过分明,实在叫纪澄有些望而却步。
其实早几十年并非如此,否则当初纪澄的姑姑也嫁不进齐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新晚了,今天学做生日蛋糕去啦,微博有图片啊,突然发现原来我这么贤良淑德啊?佩服佩服。
☆、败不馁
现如今天下承平已久,吃穿住行越来越讲究,越来越精致,而权利与财富也越来越集中,整个官僚勋贵阶层也越来越腐朽,仿佛不高人一等就显不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是以处处要讲求个尊卑和序位,也因此他们自己的圈子也越来越细化,似乎不如此就无可昭彰他们的权位。
但实际上纪澄心里很明白,即使她不和齐华走在一起,别人也不会高看她两眼的,而她甚至连齐华都比不上。如今她能和李卉搭上话,这也是全靠了沈芫的面子。
一时客人差不多也到齐了,沈芫和沈荨便开始张罗着请了姑娘们一同去东湖边上的柳叶馆玩耍。
这雅集雅集,自然得有一个雅字,或吟诗作对,或泼墨挥毫,总得留下点儿值得人互相赞道的东西来,方不负了如此百花争艳的时光。
此时日头已经有些大了,恰柳叶馆周围浓荫匝地,柳绿竹青,筛过的阳光再洒进来,只余碎金之美,而无烈日之炙,十分清爽。
馆内向湖的一面儿窗扇已经全部卸下,另外三面也别有意境。从纪澄这个角度望出去,西面是一副万株修篁图,北面是一副深山秀岭之图,南边儿则是姹紫嫣红之景,馆内足可称得上是移步换景了。
难怪沈芫要将宴集之处选在这里。
纪澄这段时日跟着沈芫学了不少东西,这才知道举办一场雅集得花费多少心血,又得有多少巧思在里头。很多心思都是用在看不见的地方的,每一处都要务求周到细致,否则就会落人口舌。
纪澄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也算是偷师了。
凡进馆中的姑娘,入门前自在小丫头手中捧的盘子里拣一朵鲜花戴上,美其名曰“簪花宴”。
实则簪花另有妙用,选牡丹的那是以文会友,选素馨花串那是以琴会友,选山茶花那是因景成画。
至于如何得知这些花的寓意的,端看那捧花丫头的装束就知道,譬如那捧牡丹花的丫头,穿的是一件儿素地绣诗词的衣裳,那捧素馨花串儿的丫头就是个琴童打扮,身后背着琴囊。总之都是有暗示的,端看你能否雅知其意了。若是不解其意,闹出笑话来,足够这些姑娘笑话半年的,羞也羞死你了。
纪澄算是又学到一招,那所谓的“雅”字,就是不能宣诸于口,凡事都要讲求含蓄,须得你费点儿心想一想才行,此乃所谓雅致也。
纪澄真有点儿想念在晋地的日子,那里毗邻北胡,风气要开放许多,人也爽快许多,没有这么多虚头巴脑的事情。
可是自古鱼与熊掌就实难兼得。
纪澄略微思索,便拣了一朵白中带绿的山茶花簪上,她素来头上很少戴东西,便是今日也不过插了一柄玉梳而已。这会儿簪上山茶花,倒是别添了一丝妩媚。仿佛空濛山色里忽然日驱云散,透出霞光点点。
苏筠无意间扫过纪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平日里大家都夸她好颜色,苏筠自己揽镜自照,也觉得能胜出自己的实在少见,便是那日初见纪澄,也只承认彼此不过伯仲。
到今日苏筠才不得不承认,纪澄平日是藏拙了,她若是下心打扮,只怕那戏本子里唱的倾国倾城之色便是她那般模样了。
只可惜颜色生得再好又如何?于女子来说好颜色不过是锦上添花,可若你自己不过一匹粗布,那花绣得再漂亮,了不起也就是一匹好看的粗布而已。
不然且看李卉,说实话李卉在一众姑娘里算是生得极平常的,大方脸,厚嘴唇,但到她十二、三岁开始说亲的时候,李家的门槛都差点儿没被说媒的给踩断了。挑挑拣拣的十五岁才定下亲事,这厢靖武侯还舍不得她出嫁,说是要留到十八岁时才让她嫁人。
纪澄同苏筠的看法出奇的相同,只是她自身所能利用的优势实在太少,也只能自我安慰有颜色总比没颜色好。
至于今日雅集给大家一展才华的机会,纪澄其实还没想好如何应对。作诗她也会,但算不得特别擅长,何况这里头沈芫和苏筠都有较高的造诣。
纪澄本也可以选择当绿叶承托一下红花的,可是临到头来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她的心已经开始不平静,今日所见实在让她感触良多,而她也的确没有韬光养晦的资格。
韬光养晦,首先你也得有光才行。
纪澄原先料想得还是太乐观了,毕竟有纪兰的传奇在前,可惜世易时移,好多事情已经不复从前。
而才来京师不久的纪澄,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京师这些贵媛娇女对她们这些圈外人根深蒂固的排斥了。
而且纪兰也没能为纪澄开一个好头,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纪兰自己也依然是磕磕绊绊,如履薄冰的。
只是纪家一贯的家风都是闷声发大财,晋商颇多,纪家在里头实在算不得很出名的,但是纪澄最是清楚底细,她估算着纪家如今的财力,不说雄踞晋西,但至少可以列入前三。若非她家一直藏拙,只怕早就被人当做肥肉衔在嘴里了,当初祝家的事情也可看做是投石问路。若非纪兰在京师的某些做法有些招摇,纪家想必还能更低调。
基于纪家这种家风,和纪澄从小养成的习惯,要让她突然去争取所有人的目光,站到最顶头,她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因为她太明白站在顶端的风险和所受非议了。
不过纪澄又觉得自己这想法有点儿可笑,京师贵女当中才华横溢的颇众,便是她有心争先,也未必能在里面脱颖而出,倒是她自己着相了。
柳叶馆里早用紫檀镂空缠枝葡萄座十二扇四季花卉屏风隔开了,这屏风还是沈芫特地央了老祖宗开她的私人宝库抬出来的,上面的花卉是江南薛家的绣品,十分珍贵。
这一场百花宴沈芫实在费了许多精神,沈家的底蕴到底不是靠着生了大皇子的淑妃娘娘骤然显贵的王家能比的。
纪澄这边,早有丫头准备好了笔墨纸砚,还有朱砂、藤黄、花青、银朱、石绿等各色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