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刀上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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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刀上的蘑菇-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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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个人从箱子里冒出来后,又重新钻了回去,纪宜听到铁罐相撞的声音。那个人从箱子里抱出一大堆铁罐,放在纸箱外,把箱子清出一点空间,然后自己又钻了回去。 最后掂起了脚尖,好像试图把纸箱的耳朵拉下来遮雨,但却始终构不着,只好放弃。  
他在纸箱里找了个地方躺下来。 从纸箱的破洞里,可以看到他周身都堆满了形形sese、不知从哪捡来的铁罐。 他就睡卧在那些铁罐里,身上只盖着一条薄被。  
这次纪宜再无怀疑,会做这么诡异的事情的,这世界上大概只有一个人:  
 「介鱼!」  
一叫出这个名字,纪宜原本好不容易平静熄火的心,又再次躁动起来。  
他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跑到纸箱前,往里面一看,那个穿着白色罩衫、披头散发的瘦弱身影果然就蜷缩在纸箱的一角,一边发抖着一边准备入睡。  
 「介鱼!你……在干什么?」  
他难以理解地看着他,被铁罐簇拥着的介鱼,看起来更有弃犬的感觉。这是在干嘛? 难道这次的艺术品,把自己装到纸箱里,在上面写着:我很乖,请收留我吗?  
介鱼被他的叫声惊醒,抓着被子跳了起来,还朝左右张望了一会儿。 过了半晌,才看到纸箱上拿着黑伞,一脸焦急的纪宜:  


 「呃……对、对不起……」  
他反射地道歉,但纪宜从他的眼神,很快判断出他不太认得出自己。  
他连气也懒得生了,只觉得心口堵了一块很重很实的东西,热热的、又沉甸甸的,压得他连鼻子也酸起来,眼睛里都是热气。  
他很想大叫,对着眼前的人大叫,偏生又什么也叫不出声:  
 「为什么,会在这里?」  
最后他声音沙哑地问。 介鱼眨了眨眼,蓦地对着他睁大了眼睛:  
 「啊,你、你是……」  
纪宜的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就算是对自己愤怒也好、恐惧也好,至少他能牢牢记住自己,纪宜心里就觉得舒坦些。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窝囊。 但介鱼看着他的脸,表情又迷惑起来:  
 「啊,你……你是……」纪宜再也等不下去,他抓住介鱼的手腕,像那天一样,从纸箱中把他拉起来,让他站到黑伞的庇护下。  
「我叫纪宜,戏剧学院戏剧科三年级,你可以叫我小蟹。」  
他又自我介绍了一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对人自我介绍超过三次。 然后才开口问:  
 「怎么了,为什么睡在这里?不回宿舍去?你在做作品?」  
「啊……因、因舍监说,太吵了,晚上……不能做……所以……」  
介鱼为难地看了一眼散了满地的湿铁罐,纪宜心想果然如此,这个家伙,不知道又为了什么作品,竟然甘愿睡到这种地方,还和这些纸箱和铁罐睡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纪宜竟不觉得荒谬,除了生气之外,有种酸酸的、细细的冲动,从胸口像条丝线般抽了出来,像他在中庭看到那作品的红丝线,很快扩散到全身:  
 「你是?痴白?吗?在这边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番外 纪宜 TBC————————————————  
番外 
纪宜(下) 
「你是白痴吗?在这边淋雨,感冒了怎么办?」  
他问道,介鱼却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捡起一个滚落的铁罐:「不、不要紧的,现在是夏天……」但纪宜却打掉他的手,严肃地牵过他的身体:  
 「接下来就要秋天了,那你要怎么办呢?作品在外头也会淋湿吧?」  
 「啊,没关系,做好的部份……我会挪回宿舍,我自己在外面没关系。」  
纪宜听着他像傻话一样的发言,又想起阳光下,那个令他浑身发冷、却又禁不住打从灵魂发颤的作品。 他咬了一下牙,拖着介鱼的手就往大路那头走:  
 「走!跟我过来,我让你有个安心创作的地方。」  
他咬着唇说。 介鱼被他拉得站不住脚,忙挣扎着回过头:  
 「不、不行!这些铁罐……」  
他俯身抱住了那推铁罐,但细瘦的手臂抓不住,很快就漏了一个,他回身去捡,却在大雨里跌了一跤,整个人倒回铁罐堆上,发出好大一声巨响。  
学生宿舍那头似乎有人骂了一声干,还碰地一声关了窗。  
 「这些铁罐非带走不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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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宜静静地旁观介鱼的狼狈样,最终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好像渐渐地、渐渐地,察觉了一些事物,  
 「嗯,房间里还有,已经串起来,做好的……」  
 「那你等一下,我请人帮我们一起搬。你别担心,我不会妨碍你,只是让你有个专心做作品的地方,这样行吗?」  
他看着介鱼,镜片下的双眸闪烁着安静的光茫。 好像被纪宜的语气安抚,介鱼微微点了一头:「好是好,可是你……」他疑惑地看着纪宜,好像在努力思考他是谁的样子。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视着自己,纪宜发现自己的喉口,竟不争气地跳动起来。  
所谓请人当然是请瓜子,他叫瓜子到指定的宿舍去,把里面看起来像铁罐的东西全搬过来。 自己和介鱼各提了一大袋铁罐,他就一手拉着介鱼,把他半拖着拉回了自己的研究生会馆,沿路因为怕介鱼淋湿,所以走得很慢。  
他低头看了眼大雨朦胧下,介鱼不知所措的眼睛。 每次他们相遇,好像都会碰上雨。  
他把介鱼再一次带到房间门口,看见来过的房门,介鱼还是没有太大反应。 只是抱着那两袋铁罐,瓜子已经比他们先到了,看见纪宜带着上次那个学弟,不由得大叫出来:  
 「啊!你不就是那个……」  
纪宜不等他说完,把那两袋湿淋淋的铁罐扔进了房里,在口袋里摸了一阵,竟拿出了一张白色的信用卡:  
 「这个拿去,里面的额度随便你用,就当是这些日子照顾我的谢礼。你今天之内搬出这间宿舍,去学校附近随便找间房子租,租金和家具都记我的帐,今天以后不要再回来这里。你的行李,我会请人打包之后再寄去你的新居。」  
瓜瓜子目瞪口呆,他看着已经在检视从新生宿舍搬回来,成山成堆铁罐的介鱼,又把视线定回纪宜身上:  
「喂,小蟹,难道说……」他的视线飘向介鱼的背影。 纪宜不耐烦地抓着头:  
 「就是这样,这间房间我要和他一起住。听到了吗?听到了就快出去!」  
瓜子怔了一下,随即又叫了出来:  
 「一起住?小蟹,可是……难道你……」  
纪宜再也不想多谈,把手上的伞朝他一扔,伸手握住了门把:  
 「快滚就对了!从今天开始,我和你就不再是室友了。」  
说着便关上房门,他隐约听见门口的瓜子嘟嚷了一句「重色轻友……」,但他已经没力气再开门骂人了。  
他转回头来,看见介鱼蹲在那一堆铁罐前,正专注地检视着罐口。 他走到他身后,一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介鱼的背影。 他比上次看到时又更瘦了,仿佛把所有的能量,都燃烧给眼前这些铁罐、这些作品般,自己连生命力都吝于剩下。  
他看着他湿透的背,还有看到铁罐完好时,脸上露出的喜悦神情,终于走了过去:  
 「先换衣服吧,你的衣服全湿了,最好去冲个澡。」  
介鱼听到人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一副看陌生人的样子。 纪宜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却发平时情欲那种激动,而是某种更深、更磨人,仿佛连自己也无法摸清的冲动。  
他已经不期待介鱼叫出他名字,他把眼镜拿下来,擦去上头的雨珠,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我这里,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做什么作品也随便你。不过唯一一点是三餐要照常吃,我会逼着看着你吃下去。」  
他稍微加强了语气,本来想介鱼至少会说声谢谢,要不然就是对他的提议加以抗拒。但介鱼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又把注意力放回铁罐上去。  
目光擦过时,介鱼看了一眼没有戴眼镜的纪宜,忽然张开了口,  
 「啊……你是那个……」他看着他的眼睛:  
「那个……带着壳的……男人。」  
纪宜愣了一下,「带着壳?」  
「嗯,带着壳。深红色的,很厚、很厚的壳,里面热热的,藏着很多很多的东西,但是却不肯把他拿出来。有很多、很多的小人在里面,他们在挣扎、在叫喊,拼了命地敲打着,但是因为壳太厚了,所以没有人听得到。」  


这是纪宜头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他想起女王对他舞台上的评价,心头抽了两下,他把视线转回介鱼身上,定定地凝视着他:  
 「那你喜欢吗?那个……带着壳的男人。」他发觉得自己的唇干涩起来。  
介鱼看了他一眼,纪宜已经把眼镜戴了回去,他便失去兴趣般转回了头,  
「不知道,因为什么也看不见。」他把玩着手里的铁罐,湿发再次盖住他清澈的、宛如总是看着什么地方的双眸:  
 「壳外面什么也没有……那是个什么也没有的男人。」  
***  
 『为什么,我为你做得,难道还不够多? 我为你建造了世上最舒适的屋宇、为你开辟视野最美的花园,我为你备置乖顺的仆人、享用不尽的珍馔,只要你一声令下,我愿意脱去朝服,跪在你的足趾前,吻去你脚上滴落的颜料。 』  
 『这样还不能满足你吗? 我贪心的人儿,你究竟要我从我这里挖出什么来,才肯让我交换一个温柔的笑? 』  
夏季公演的排练紧锣密鼓地进行着。 自从上次的插曲,纪宜始终无法好好把那幕自戕的戏演完,总是会出状况,要不然就是像断线的风筝般,站在舞台上只是发呆。导演和指导老师都只好先把那幕跳过,先演其他的部份。  
除去那幕戏,纪宜的表现依旧精彩。他不曾忘词,也不曾犯错,在前段费尽一切心血追求画家时,那种焦躁易怒、喜怒无常的扭曲脾气,更是表现得入木三分。  
公爵甚至为了画家,赶走了自己结发十多年的妻子,那幕戏的逼真感让全班同学都屏息以观。  
 「因为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被被赶出去的室友一号在舞台下碎碎念着,立刻被舞台上的纪宜瞪了一眼。  
纪宜和介鱼,就这样开始了室友的关系。  
一开始纪宜很不习惯,少了可以使唤的奴隶,有时临时想吃宵夜,叫人的时候才发现瓜子已经不见了。他还真的用纪宜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高级套房,住到里面去当大爷,听说又重新交到了男朋友,走路都还有风,一整个脱胎换骨。  
纪宜从被人服侍,现在反倒像他在服侍人。 介鱼果真是在做什么新作品,每天和那些铁罐为伍,他担心介鱼又忘记吃三餐,所以每天都会抽时间回宿舍,看着介鱼把带回来的食物吃下肚,才满意地赶回去上课。  
他甚至注意起介鱼的喜好,发现他鲁肉饭剩得比较多、拉面剩得比较少,之后他就多添几次面食,发现介鱼喜欢甜食、不喜欢酸的,他就在饭后多买了布丁,欣喜地看到介鱼吃得津津有味。 他还发现介鱼喜欢泡澡,特地去精品店买了高级的沐浴香料。  
住进纪宜的房间后,介鱼开始渐渐变得结实了一点,身体不再和以前一样突兀地削瘦,和圆脸也搭配起来,他不再像弃犬,反而有种小绵羊的感觉。  
纪宜好几次都想从背后偷袭,把他抱到怀里,再好好地捏一捏他的脸。 这种近乎丢脸的冲动,纪宜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总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那个他一直坚定地守着、用枷锁层层束缚着的空间,正在逐渐地失速、失控,速度快得令他焦虑。  
纪宜有一次从戏剧学院回来,就看到他跪在毛毛雨里,整个人几乎要贴到地上,正卖力地拣着餐厅附近被人丢弃的铁罐。  
他走过去,本能地想叫他。 但介鱼的神情如此专注,和他相处一阵子,纪宜才发现介鱼也好、女王也罢,甚至罐子和Knob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那就是当他们投注于手边的工作时,这个世界的一切是静止的、与他无关的,甚至连现世的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就像热恋一样,纪宜想起罐子的话。 那种即使把自己烧尽、即使把自己拖向地狱,也要与手中的创作同归于尽的热情,纪宜光想就觉得浑身战栗。  
为什么,可以做到这种事情?  
为什么,如此无畏无惧?  
他看着介鱼忙碌的背影,沉默地替他撑了一阵子伞。 过了一会儿,干脆蹲下来替他一起捡,介鱼把捡来的铁罐全放到带来的洗衣篮里,路上的学生停下来诧异地看着他们,纪宜也咬牙不在乎。 金属的碰撞声和雨声混杂在一起,更增添两人之间的无言。  
把最后一个铁罐放进去时,介鱼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短暂地交接了一下,但还是没有人说话,他们就一人提着洗衣篮的一边,慢慢地走回宿舍。  
回到宿舍,介鱼就把那些铁罐,全都用细铁丝串起来。 有时纪宜坐在旁边看他工作,他细心地帮每个铁罐底部钻孔,再在上面同一个地方也钻孔,穿过铁丝、栓紧固定,然后再拿起另一个铁罐,依样画葫芦地一路串下去。  
串成一大串时,介鱼就把他立起来,悬在一根很长、很粗的木条上,就像做帘子那样,当一串串的铁罐都挂上去时,整个木条就像一张巨大的玉帘。 把木条架在天花板上,从下面拨过,铁罐就发出震耳欲聋的嘈杂声,那是惹人心烦意乱的杂响。  
纪宜只要有空,就会留在宿舍看他制作。 介鱼还帮铁罐用喷漆涂上各种不同的渐层色,房间的高级壁纸被喷得半毁,纪宜也全不在乎。 他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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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作品?有题目吗?」但介鱼没回答他,只是专心地替铁罐上着色,铁罐渐渐被染成梦幻一般的炫丽色彩。  
介鱼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走在铁罐串成的行列间,像孩子一般拨弄着那些铁罐,听他们发出的刺耳声响,仿佛那是世间最悦耳的音乐。  
那种时候,纪宜就会又有那种感觉。即眼前的少年消失了,从这个房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星期六的时候,天空依旧下着雨,夏季公演已经到了最后关头。  
纪宜却仍旧在那一幕失常,他像个失魂的木偶,看着画室里相吻的画家和少女,怎么也说不出接下来的台词:  
 『我明白了,就像在雪地里捕捉夏蝉、在炎夏里寻找冬蕈,我总以为这世上的一切,只要循着正确的道路追求,就像背负着十字架,走在漫长道路上的我主,总有一天会蒙受上帝的宠召。 然而我错了,这世上有一种花,只能存在于梦中,人们追求着那种花,即使明知一世也碰触不到,却仍无法移开目光。 』  
 『别了,我的挚爱。 愿我再睁开眼时,能看见世人遗忘的那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遍地开满了你我所寻求的虚妄之花。 』  
排练室的时间已经到了,纪宜却仍呆立在舞台上,任凭导演再怎么引导都没有用,只好先叫他从舞台上下来。  
二年级是接下来的租用者,早就全等在位置上了。 纪宜在里面看到女王,还看到旁边的罐子和Knob,才想起他是那出「推销员之死」的指导老师。女王一直看着舞台,盯着他反覆尝试、却又反覆失败的身影,让纪宜更添挫败感。  
 「算了,小蟹,下次吧!」导演同学看起来也很挫败的样子,用剧本敲着头:「唉,到底怎么回事,其他地方明明很顺利啊,难道要改剧本吗?」  
纪宜坐在舞台边缘,发呆了良久,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过了很久,才茫然地从台阶上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等在下面的女王,竟忽然开了口:  
 「等一下,小纪,你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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