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介希走出福利社的拱门时,罐子学长似乎抬起头来,直直地往他的方向看过来。那一瞬间习齐呼吸停了一下,以为罐子会和他说什么话。
但是罐子学长只是看了一眼,就像是没睡饱的人眼神失焦那样,茫然地又低下了头去。
***
习齐走进第二韵律教室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
去Audition的会场前,习齐给习斋打了一通电话,确认他的安全。因为肖瑜他们都要上班,习齐也没法马上回去,本来很担心习斋一个人要怎么办,但习斋却说有个认识的老师住在老家附近,想顺便去拜访,顺便聊聊学习上的事情。
习齐还亲自送了他去,那似乎是个退休的老牧师,五六十岁年纪,看起来慈眉善目,看到习斋有点意外,随即又摸头又乐呵呵地请了他进门。既然是曾经做过盲人学校辅导员的人,习齐也就放心地把习斋寄在那儿了。
韵律教室里除了他以外其它人几乎都已经到了。虽然还不见女王的身影,教室里坐了几个习齐看过的学长姊,每个都穿着黑色紧身衣或T恤,或是一些方便动作的衣服,正在大镜子前坐柔软操。放眼望去都是三到四年级的学生,低年级的只有他一个而已。
他环顾了一下,倒是没有看到Knob学长的影子,当然也没有看到罐子。
「喔,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一年级吧?」
有个细细的声音叫住了习齐,他回头一看,一个学姊正从地上爬起来,朝他走了过来。他认得那是三年级的杏学姊:
「我听女王说过了,除了你之外,这剧组我是第二小的,请多指教。」
「请、请多指教。」习齐伸出了手,和杏学姊握了一下。没想到杏却紧握着不放,像是检测什么似地捏了他的手好久。习齐虽然在家被肖桓他们施暴惯了,但是和女生接触的机会却少之又少,一下子有点脸红,赶紧抽了手后退两步,
「学……学姊!」
「哎呀,好纯情。堇,有多久没看过我们系上有这么纯情的男生啦?」
杏学姊笑着对后面的人说,顿时韵律教室里都是笑声,习齐满脸通红,忍不住低下头来。坐在西边地上,和杏学姊长得十分神似,正做着伸展操的学姊开口了:
「你好小只,你真的是一年级吗?该不会是高中生混进来吧?」说完又是一阵大笑声。说实在的,即使进来已经半年,习齐还是不太习惯他们学院这种直接、奔放到有时甚至有点残忍的作风。杏学姊伸手扳过他的脸,在他颊上揉捏着:
「你骨头很硬喔,这样子演不来这出戏吧?啊,对了,我忘记你是一年级,连舞台的肢训都还没上过嘛。」
说罢又笑了起来。习齐默默地没有说话,他早已习惯肖桓他们在家里对他的言语暴力,和那些比较起来,其实不用学姊说,他也知道她们说的是事实。他没有自大到认为以自己一年级的资历,可以和这些女王遴选出来的学长姊抗衡。
他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的剧本在呼唤他。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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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你别在意,女王教出来的学生都是这样子,一群小女王。」
有个一直靠着墙站着,戴着银边眼镜、长得一脸温驯的学长朝他走了过来,语气温和地拍住他的肩:
「我叫纪宜,你叫我Crab就行了,」他顿了一下,又说:「我是介鱼的室友,常听他提起他弟还有你。」学长话没讲完,教室里已经闹了开来:
「哟哟哟,纪小蟹又来了!」、「小蟹最怜香惜玉,舍不得小学弟了!」,「学弟你要小心,晚上不可以跟他回宿舍,小心第二天醒来光溜溜地躺在他床上喔!」剧组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调笑着。但是学长本人倒是很平静,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就转身回原位了。
习齐还来不及说话,韵律教室的门口忽然传来吼叫声。习齐吓了一跳,他认出那是女王的声音:
「你说什么?找不到人?!」
习齐缩了一下,女王凶起人来,是可以从表演厅这一头让那一头的人都噤若寒蝉的那种。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讲电话,从门的细缝中,可以看到他依然顶着七色的怪头,穿着亮橘色的紧身衣,在走廊上焦躁地走来走去:
「我千叮咛万交代千叮咛万交代,说今天无论如何叫他一定要来,我还得让他见一个人,结果现在跟我说找不到人!他以为他是谁?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吗?我不管,给我找到于越,叫他十分钟以内给我滚过来!否则你助理也别干了!」
「啧啧,女王发飙啰。」
习齐回头一看,才发现学长姊已经在他背后挤成一团,大家用可以说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震怒的女王,
「是Knob大哥吧!果然又搞这种乌龙。」
「阿耀,你打电话给罐子了吗?要找Knob先要找他不是?」纪学长问。
「打了,没接。」一个头发染成紫色,看起来很像飚车族的学长摊了摊手:「那两个人大概在哪里床上打得火热吧!」
这时候女王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就说了不要让他再和辛维那个混帐搞在一起,他会毁了小越,如果他再这么不自爱,喜欢毁掉自己才华的话,我就连他也踢掉!你要找到他,就这样跟他说!」
习齐觉得手机快被他震坏了,女王恶狠狠地挂掉电话,从胸口掏了一包Lucky Strike,对着外面吞云吐雾了一阵子,才捻熄烟蒂大步走向韵律教室。
学长姊们嘻嘻哈哈地作鸟兽散,女王打开了门,习齐注意到他脸上今天化了浓妆,眼角有黑眼圈,看起来像一瞬间老了几十岁:
「通通集合,先暖身。」他拍着手说。杏学姊发问了:
「老大,于学长不来了吗?」
女王瞪了杏学姊一眼,她才嘟着嘴缩了一下。但是其它学长姊都看着他,「管好你们自己!有心情去看别人笑话,待会就不要给我出差错!阿耀,今天排助不会来,你帮忙当场记!」他命令着,紫头发的学长搔了搔头:
「知道了,老大。」
习齐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落地镜前,女王回过头来看见他,露出懒洋洋的眼神:「啊,你真的来啦。」好像命令他来演这出戏的不是自己似的。
「老师,我……」
「不要说废话!小纪,你来教他暖身和发声,不要让他在舞台上折断自己的腰!真是的,我最讨厌小鬼就是因为这样。」女王毫不客气地碎碎念着,纪学长朝他走了过来,女王就跑到一边去吼其它学长姊了。
习齐有些不太习惯,对他们这些大一的新鲜人来说,每次上女王的课,每个小鬼都是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但是这些学长姊,除了这个看起来很认真的纪学长以外,每个看起来都像是熬夜外加虚耗过度的样子,就算没女王用脚踹,他们也一副提不起劲的样子。这样的剧组,真的有办法演出那种高难度的戏吗?
「学弟,我们先来发声吧!」学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习齐才惊醒过来,「有学过吗?就是上台前的全套暖身。」语调十分温柔。习齐愣了一下,忙点了点头:
「排、排演课的时候有教过一点。」
习齐还没说完,纪宜的右手忽然贴到他肚子上,一手则扶住他的后背。习齐吓了一大跳,腹部起了寒栗,连想都没想就扭动身体,挣扎着退了两步。
「你很敏感呢,学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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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宜笑着说道,习齐才醒觉自己的反射动作,想起学长只是要教自己发声而已,不禁红了脸颊。学长看着他,半晌慢慢地说:
「如果你是担心刚才他们说的那些话,放心好了,我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随便把人带回……嗯,或许以前真的是这样,但是现在已经不会了。」他有些语重心长地说。
习齐愣了一下,才想起学长所指为何。其实他会躲避只是因为本能,在家里的时候,他随时都处于被肖桓他们袭击的恐惧中,吃饭的时候也好、洗澡的时候也好,习齐最害怕的莫过于晚上睡觉时。在好梦正酣的时候,忽然从被窝里被喝醉的肖桓拖出来,狠狠地侵犯这种事情也有。每次习齐只要一闭上眼,就会浮现这些令人胆颤的影像。
「今天我只看你们的Reading,」女王又说话了:
「你们把我挑的台词念给我听就好了!舞的部份下次去正式的排练室时再来,我来之前全都给我暖身好,听见没有?」
习齐听见杏学姊抱怨了一声:「是为了那个一年级的吧?」这时他总算逮到了机会:「老师,请问……」他一开口,女王就转过头来瞪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习齐觉得女王真的很讨厌他的样子,
「老师,我到底要演什么角色?我是说……我应该准备哪个角色的词?」
纪宜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女王像是看笨蛋一样盯着他的脸:
「你是白痴吗?就算是一年级,也应该有脑袋吧?我找个一年级的来演蘑菇干什么?还是找个一年级的演路灯?就算是路灯,随便一个四年级的也比你们站得直!」
习齐呆住了,喃喃说:「那……是说……」
「我叫你回去准备台词,你该不会当耳边风吧?待会Ivy的台词我随便抽一段,背不出来你皮就给我绷紧一点!」
「咦……咦咦?」习齐张大了嘴巴。这时候另一个学姊堇插嘴了,「啊——真好呢!」她支着下颚,漫不经心地说:
「人家排了四年都排不到主角的位置,老是在最后关头被刷下来,有人就是运气好,像我这种的,就只好演一辈子蘑菇啦。」
习齐发现自己有些结巴:「老、老师,可是我……」
「闭嘴!你也不用得意,不是我要选你进剧组,我说过了,是这个剧本选了你。」女王用听起来很疲累的语气说,看来刚才那通电话给他添了不少心烦:
「要不是这样,我根本懒得理你这种连川烫都没烫过的青菜。」
习齐还想说什么话,忽然听到门口「碰」地一声,有什么人撞开了韵律教室的门。
包括女王在内,所有人都回头往门口看。门口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身上背着排练用的黑色背袋,头发散乱、黑眼圈堆了三层,一副刚从垃圾堆里爬上来的样子。
习齐屏住了呼吸,倒是杏学姊先叫了出来:「罐子学长!」
门口的男人仍然没有反应,他眼神恍惚地环顾室内一圈,好像喃喃自语了什么:「这是排练的地方吗……」女王从镜子旁大步走过来,抱着双臂,一副要赶他出去的样子。
但是罐子却转过了头,目光定在女王身上,然后说出了惊人的话:
「Knob死了,他叫我来替他接这出戏。」
***
虽然罐子学长说这句话的时候异常平静,但是习齐后来才知道事情大条了。
女王一开始还以为他在开玩笑,剧组的人也是。但是直到看到罐子像中邪一样,反反复覆只是说着这句话,仔细看他的衣物,上面还有呕吐的痕迹,大家才紧张起来。
罐子在女王逼问下,好像终于恢复了一点神志,带着大家回到他在外面租的公寓。习齐后来才听说,罐子学长和Knob学长好像住在一起的样子,既是室友又是同学,从一年级的期末公演,就曾经一起出演过同一部戏的两位主角。
一走进去就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保险套,还是用过的。剧组的人都默契地别开目光。
Knob学长就死在那间屋子的床上。
死状说实话还满凄惨的,双眼爆出血丝,嘴边吐着白沫,床上床下都是呕吐的痕迹,从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这个优秀的演员在临死前承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如果尸体有演技的话,女王一定也会称赞他吧。
尸体全身□□,床下散落着似乎在情急下撕裂的衬衫和长裤 跨间甚至还有白浊的痕迹,胸口上布满了齿印和吻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尸体死前在做什么事。
习齐对Knob没有太多印象,他和生前一样苍白,但似乎比习齐记忆中更瘦了一点,简直是骨瘦如柴。但剧组里的人一看到他就惊呼起来,杏学姊马上就哭了,跪在地上不断流着眼泪,还叫着:「为什么?于学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
后来女王打电话叫了警察和救护车,一时屋子里被来来去去的陌生人包围。
罐子从头到尾一直很安静,站在房间的一端,习齐发现他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静静躺在床上的Knob学长。好像他其实还活着,只是在那里睡个午觉似的。
警察判断初步的死因是毒品施用过量引起的抽慉和脑内出血,习齐有注意到房间里到处散落着针头,发现尸体的时候,学长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地都是红色的针孔。
除了针头外,房间里还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药物,从普通的维他命到高强度的安眠药,简直就像个药局。
警察把他们全都带回警局做了笔录,那期间罐子还是一直一语不发,由女王来主导整个问答。习齐觉得他人虽然在那里,却又像不在那里,他的存在有一部份,已经被不知名的黑影给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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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把他们全都带回警局做了笔录,那期间罐子还是一直一语不发,由女王来主导整个问答。习齐觉得他人虽然在那里,却又像不在那里,他的存在有一部份,已经被不知名的黑影给吞没了。
做完笔录后,女王和罐子学长回去租屋做后续处理,剧组里的人便徒步走回学校。
山腰上的路灯,在剧组的人身上投下阴影。杏学姊一路哭个不停,菫学姊就把她先带回家里去,其它人的气氛也很低迷。
纪学长走在他旁边,忽然开了口:
「你很不解吧,习齐。」
习齐有些意外,那是剧组里,第一次有人叫他的名字: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子……女王、罐子或是小于这些人,放着好好的脸、好好的人不要,偏偏要把自己搞得怪模怪样,甚至落得这种下场……」
学长把两手插在口袋里。习齐发觉他的眼镜里,似乎有些雾气,
「只是他们不明白,演员也好、剧作家也好,指挥家、雕塑家、作家或是诗人,人们总是惊叹这些优秀的艺术家,为什么能创造出如此美好的事物。但实际上把那些感动,放大数十倍、数百倍、数万倍甚至数亿倍,就是那些艺术家所承受的痛苦,」
纪宜转头看着他,唇边浮现苦笑:
「因此真正优秀的艺术家总是活不久。活下来的,都是像我这样的平庸之辈。」
说完他拿下了眼镜,在衬衫上擦了擦,就跟着紫头发的学长离开了。
习齐听见学校的大钟传出报时的钟声,才惊觉过来已经晚上九点了,「糟了!」他忙把手机从背袋里掏出来一看,发现竟有二十六通未接电话。
「小斋……!」
习齐的心跳加快起来,如果让肖桓以为他是蓄意不接手机甚至想要逃跑的话,不知道他们会对习斋做出什么事来。
高二的时候,他曾经试着逃跑过一次,但是因为从钱到行踪都被肖桓他们严格控管着,所以才逃到车站就被肖桓逮个正着。那次的经验令他不寒而栗,肖瑜把他锁在房间的床头,任肖桓侵犯□□了他三天,直到他哭着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再逃离这个家为止。
他用发抖的手拨通了肖桓的手机。手机响了很久,久到习齐以为永远不会有人接了,以致于终于接通时,习齐还愣了一下:
「喂……喂!桓……桓哥吗?」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下,然后是肖桓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他平静地问。
「对不起,对不起……因为……剧组发生了一点事情,有人死了,所以我们才跟去做笔录。对不起,桓哥,我真的不是故意……」
「没事就好。」肖桓截断他的话头,过了一会儿,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