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完颜旻那位鹏鸟一样自由的母后怎么就那么放心。金印这样大大方方地交到她手里,她有没有想过,万一她选择的不是完颜旻呢。
二百三十四章 寒边燃尺素()
两个时辰,是南月留给意外因素发生的时间范围。
即便南傲天中途突然返回,她也不至于被识破落魄的现状。
院落中央那棵忍冬的最后一片叶子也被风吹落了。南月估摸着南傲天应该不会再返回来,眼皮无力地阖上,一头栽倒在门槛上。
她身体极度虚弱,只能靠这样反反复复地休息醒来再休息加以调节。
在南傲天面前打肿脸充胖子消耗了以往三倍的能量,所以南月这次睡了两天两夜。薯蓣幼苗在她睡着的时候又长高了几寸。
西祁叛乱正是在她睡着的这两天正式宣告发生。
那批神秘的商旅队伍确实不是为了钱财而入北冥。赶车的马夫摘下厚重的毡帽之后全都摇身一变成为精壮强悍的武士。刀鞘收拔之间,北冥数十座城门从内部向外敌打开。将军韩石率部直接入北冥境内。
而北冥与西祁之间最重要的塞口也遭受重创,由北冥最强悍的边塞军部溯渊军拼死抵守。
赫连拓的亲叔叔,亲王赫连宫商挟持了老西祁王赫连徵羽,同时发起了西祁的内部宫变和对北冥的入侵。太子赫连拓遭严密幽禁。皇家亲眷一概被关押在西祁边郊的章鹿台。完颜旻从皇城内部调离重兵增援西疆。
边地的夕阳有如血染的一般壮烈苍凉,粉红色的云霞与远处荒凉的雪山交错,形成大片大片斑驳的暗影。土地一径是灰白的,没有什么颜色。
温热的颈血从大动脉里喷出也不过是一瞬间的跃动和洒落。这种鲜艳而残酷的色彩奔腾而匍匐,最终随着喉管里憋下的最后一声呓语渐染在掉出的家书之上。
新生的几株涧草颜色比之前的要深许多,不知是吸收了泥土里的血液还是被外界的鲜血侵染,毕竟连泥土都是幽暗的猩红的赭色。
晓月初生的时候,站立的铠甲与倒掉的铠甲呈现一径的水色。偶或有战马的悲鸣消失在云天里。一座大营的主帐篷前面燃着山柴堆起的篝火。
这正是溯渊军,边塞守军里最能打的,也是最让赫连宫商气急败坏的军部。
帐篷门前有战马到,来人捧着什么东西一路小跑入了营帐跪行军礼。
“报!将军,京畿传来将军的家书一封,是从府里来的急件。老爷嘱咐让将军阅后即焚。”
营帐当中坐着的是一宽肩窄腰身材精瘦的轮廓,乍一看还是盛气凌然的少年模样。他也未着铠甲,只是一袭蓝色戎衣。如果不是脸上蒸腾的杀气和桀骜的狠意,以及胳膊上绑着的被血洇红的纱布,没有人会认出这是溯渊军的守将,手段最为凶残的边塞小霸王。
“父亲的信?”这少年守将用手指关节下意识触碰了一下耳垂上冰冷的环状装饰物,眉毛疑惑地蹙在一起。
底下人注视着守将阅信后的脸色风云骤变。
一个似有儒将风范的老军师惶惶地问道:“守将,可是有援军的消息。”
那坐在大营中央的将军面色泛白,带着汹涌的怒意把信一下子投入燃着的灯烛,咬牙切齿地冲着一屋子人吼道:“不管有没有援军,你们都他妈给我守城。”
火苗窜起老高,几缕纸灰猖獗地飞起,屋子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帐篷里说话的当儿,西疆战场上又有一摞肢体不全的尸体被抬起、抛下、掩入永无天日的土坑。
同一轮苍凉之月,半残地挂在北冥皇城的上空,映着朱雀乌压压的角楼。
黑云压城,衣袍的一角在厚重的冷风里猎猎作响,泛着高贵黑冷光泽的锦袍修束出男人颀长身形。披风的襟带是敞着的,由修长手指略微扶立。完颜旻端立在朱雀城楼遥望京畿,酽眉深目之下笼罩着浓云翻滚的深邃。
半束的墨发由简单白冠扶立,其余尽数随性长垂,几绺较短者顺着耳际散飞,映刻出雪色容颜。
金丝攒刻的墨色披风之上落下重重的雪花。
御风在身后述职。
“主子,九魑阁已经开始大规模出动,不夜山一带的几个重要关口已经被他们发掘。那群苍蝇此次不比以往莽撞,似乎是有备而来。”
“还有,今日暗查长信殿的鬼影报告说,相爷在白日潜入过长信殿,待了大概有一刻钟。”
完颜旻把弄着手上晶莹暗润的白玉扳指,想起那日御案上放置玉玺的地方,看不进深处的眼睛里散开一阵细碎的薄雾,缓声冷笑:“看来南相,是已经不失时机地拿到地图了。”
御风静默地立着,他听出完颜旻冷酷笑容之下的失望与严寒。冷酷是对着敌人的,那种骨髓里的伤寒却是对着自己。
地图失窃,意味着主子对南月的最后一点奢望也荡然无存了。
完颜旻早已重新换回素日的黑衣黑袍,眼似冷川覆雪,眉如刀戟冰锋。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完颜旻,愈狠戾愈妖艳,愈邪魅愈生动,再也找不回一点点属于当初少年的温润淡薄的颜色。
此时的他,站在那里就释放出镇山的寒意,带着不容违抗不容反驳的成熟君王的魄力。
“吩咐下去,近一段遇到九魑阁的人,只许失败,不许成功。不夜山的防守,按照朕亲自选择的方式松懈。”
“是。”
“长信殿那女人死了没有。”
“回主子,她饮雪吃草,在与南相交谈的时候,看起来并无不适。”
“那种贱人,果真横竖在什么地方都能活。严加看管,朕要她苟且偷生地活着,更要让她亲眼看到南家是怎么被满门抄斩的。”
“可是主子,还有一件事……”
“你何时说话这样吞吞吐吐。”完颜旻有些不悦。
“之前皇后的贴身婢女传铃,前几日不顾护卫阻拦,拼死要进入长信殿护主,在长信殿门口被羽林军拦下,而今暂被关押。皇上觉得,应该如何处置。”
“既然是你抓的人,就由你来处置。”
“可是,如果雪妃之言属实,此女就是九魑阁主的贴身丫鬟,事关重大。”御风惶惶地说道。
第二百三十五章 狼子昭野心()
“正是因为事关重大朕才交由你亲自处置。你毕竟是宫里的禁军统领和鬼影之首,如果连这点事情都处理不好的话,日后怎么辅佐郡王。”完颜旻声音变得冷厉。
“是,主子!”御风听到这些话,在头脑里酝酿过滤了百般情绪。在片刻沉默的挣扎之后,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简简单单服从了命令。
完颜旻看着这个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甚至同食同寝的人。这个人沉默寡言,从不争辩,可不代表他没有感情、没有思维、没有想法。反而,因为他从没有过多的言语,内心的想法可能要比常人还要更清楚细腻一些。
完颜旻原不想一直被他称作主子。没有人应该是别人的附属,可是这座虚与委蛇的皇城之内,从来就只有掌控与被掌控,附属和被附属。
国都要灭了,人的独立性又能在哪里。他自己贵为一国之君,何尝不是在樊笼里。
让御风跟在钟落身边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可现在,这是唯一的选择。
完颜旻变了。
外表更加冷厉,内心更加平静。
萱后的失踪给他带来的是雪上加霜一般的莫测打击,这种打击一开始酿生绝望和愤怒,使得孤冷更加孤冷,狠绝更加狠绝。大概任何一种失去在最初的时候都会带来这种感觉。
可是当他一个人坐在朝堂位置最高的銮殿之上,便真有一种壁立千仞的坚强了。完颜旻最初以为这种坚强来源于恶,直到发现一个人也可以很好地面对一切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坚强都来源于善,来源于无所依傍的平和与冷静。
当一个人把失去的恶成功洗涤为失去的善之后,他才可以真正无所畏惧地顶天立地了。
所有的大臣都发现坐在高台之上的那个帝王无比坚韧和清醒,他杀伐果断更胜于以往,朝上议事从不动摇分毫。虽不比先皇仁厚,却有着连先皇都不能及的酷厉与冷酷。这种没有感情带来的高效与震慑力,让人忘记了那是个刚刚加过冠礼的稚嫩青年。
完颜旻有时会去靳安殿空立着,待很长很长的时间。没有人知道那双再也看不到深处去的长睫深眼里酝酿着怎样的情绪。
看到那些半旧的,从来没有更换或移动的摆设时,完颜旻常常会想起那对碎玉箫。他在以一种时空相隔、不见真面的方式重新了解自己的母亲。
有时候想起萱后那双蒙着千层雾霭的宁静平和的眼睛,完颜旻会控制不住地产生一种错觉。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母后,谁能激起她的波澜呢。他甚至觉得她不是被任何人囚禁着,而是自己要走的,但转瞬又为这样荒谬的想法感到不孝。
这些于时光间隙处遗漏的思维被朝堂上一则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
“皇上,韩石所率西祁骑兵已经大鼓驻扎滋水河畔,预计不出半月内就会冲破一切关隘到达皇城。边塞溯渊军急待援军,请皇上定夺。”
钟鸣扬此言一出,朝堂哗然,大多数朝臣并没有想到事情已经发展到如此严肃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那赫连宫商虽说早有狼子野心,但心智筹谋一直比不上自己的亲侄子赫连拓,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把西祁王一家软禁在章鹿台呢。”有大臣提出疑问。
“西祁大军就快冲破关塞了,你怎么净说这些没用的。韩石那种硬将都倒戈了,肯定是赫连宫商掌控了实权。太子都被关押了,这还能有假。”另外有人反驳。
“老头子,你怎么看。”李延年用不常见的认真的口气问酒谷子。
“哼,不管真真假假,十四年前的腥风血雨怕是要再来一次咯。老李头,你就为自己打一副上好的棺材就行了。”酒谷子衣袖交叠,眯斜着眼睛随口回答。
李延年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向旁边,不再理酒谷子。
“这……依臣所见。韩石骑兵不过是冲破了一些不要紧的关隘才侥幸进入内域,边塞最主要的防守还是溯渊军所镇守的隆裕关。臣请求圣上即刻派兵增援溯渊军。”李延年觐见。
“南相怎么看。”完颜旻语调幽幽,目光忽转。
“李尚书所言不无道理,但皇城内部亦需加强戒备。皇上的安危同样重要。城内已经抽不出那么多兵员去增援塞外。”南傲天自若地答道。
“那朕就依李尚书之见,增兵援助溯渊部。”完颜旻落定出兵计划。
南傲天不言语。完颜旻刚刚撂下的难题无疑是试探。事实上,溯渊守将南清霖正是南傲天义子,他若当场同意增派援军,无疑是惹祸上身。
溯渊军的情况属于背水一战。镇守边塞的将领一旦失败,最容易投降或者倒戈。那么增派的援军也就无异于打水漂。
不过,完颜旻当下同意增兵,倒是正合其意。
朝臣中有人提议复用苏和,被完颜旻一声否决。
那天南相走出朝堂的时候,脊梁比这二十多年来挺得都直。
他回到南府,对全福说了一句话:“时机已到。”
西祁骑兵已经入境。
给义子南清霖的信想必也已经送到。
血影阁的地图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完颜旻也已经当朝宣布增援溯渊军。
这个身上沾染了几十年尘土的权相,终于觉得自己的腰板可以挺直了。他简直觉得自己一刻都不能再等了。因为积压了十几年的气焰已经不能再等了。
南傲天发动宫变的消息南清雪是最后一个知道的,等她如雷贯耳地想出去了解真正的情况时,椒房殿已经被最上等的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
完颜旻闻讯后只说了一句话:“包围南府,雪妃软禁椒房殿。”
“娘娘请回吧。皇上吩咐过,无论外界发生什么事,都清娘娘不要过问,安心养胎。”头戴冰冷盔甲的羽林军头领恭敬却不容柔缓地把南清雪堵在椒房殿。
南府被羽林军包围,只剩下一众家眷软禁在府中,整日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中。
第二百三十六章 旧殿现遗章()
南月痛恨自己睡了这么长时间。
因为在南傲天突然“造访”之前,她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为了找一身像样的衣服糊弄南傲天,表现出大势在握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南月翻遍了长信殿大大小小十几间屋子。虽然这些屋子都是上了锁的,但对常年寻宝盗物的她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她一直觉得门外那帮守门的对她的防御过于松懈,却不知道完颜旻有意嘱托过看守的羽林军。只要她不出院子,就让她自生自灭。
南月是让完颜旻头疼的犯人。需要让她活着,却又不可能让人真的送吃的进来,只好放宽她的生存条件,让她任意糊弄。
见南傲天必须要有一件体面的衣服。一个人不管在多落魄的时候,都不能让他的敌人看出缺衣少食的端倪来。
既然要谈判,怎可衣衫褴褛。
既然要唬人,必得光鲜闪亮。
她翻了大大小小的柜子仓橱,里面都空空如也,要么就是被院子里的各种小动物侵占成了老鼠窝鸽子窝。她甚至在一间看起来高大华美花纹繁复的柜子里发现了成串的黄鼠狼屎。这种狡猾小动物的排泄物一嘟噜一嘟噜留在柜子底部,亮晶晶珠圆玉润。
南月一面珍惜着力气一面打开下一个柜子。在打开第八十九个柜子的时候她发现了满满一架子的衣服。她不得不承认夏姬的品味还不错,就是很多衣服的式样有点像萱后的。有一件穿花蛱蝶的广袍干脆就跟萱后日前穿过的一件夹袄是一模一样的花色。
也不知道这俩人谁抄袭谁。
天机出现在她翻找柜子底部的时候。随着弯腰下蹲,南月忽然觉得腰里硬邦邦的被什么东西硌得难受。她里里外外拍打了一圈也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做堵,以为是自己多疑。等到站起来的时候,腰间又被硌了一下。
她目光充盈起来,警惕地盯着自己腰间。
可是这个时候屋顶有飞檐走壁的声音入耳。南月已经顾不得那么多,匆匆系好了腰带抹了一把脸赶紧笔直地坐到门槛上,果然见到了南傲天。
和那个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亲爹的人聊天真的累。他来之前要端着,走了之后再端两个时辰。南月只吃草根维持的身体早已闪架,一头栽倒在门槛上又睡了一天。
现在,送走了瘟神,终于可以好好研究身上这件诡异的衣服了。
南月紧闭了殿门,索性把最外面的深衣脱下抻平来看。这件衣服面子和里子都是光滑洁净的软料,没有任何异样。但在近腰的地方,还是摸到了那层硬硬的硌障。
南月用两手仔细感触,发现腰间的布料确实比其他部位厚上不少。
她把衣服举起来展平了对着太阳一看,那地方呈现一块深色的矩形阴影。难怪了,东西是镶嵌在里子和面子的夹层里的,在表面无论如何发现不了。
南月抽出发髻里随身携带的暗针准备拆衣服。她一面抽着衣服缝口处的绣线,一面对这间屋子曾经的主人——那个从未谋面的夏姬,起了别样的兴趣。
南月走针如飞,用最快的速度打开了衣服腰间那道缝口,小心翼翼地把两面夹层一寸一寸地撕开,撕了大概六七寸的时候,她的目光尖利起来,一眼瞄到夹层中央露出的一角草黄色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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