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落从旁边侍女端着的漆盘上也取了一盅不复醒,灿笑着与完颜旻隔空对饮。
南月对他们兄弟二人的表演似乎没多大兴趣,转身就要走。
“慢着,妹妹敬的酒本宫今日没喝到一滴,小郡王也才来,妹妹这就要离席,是有多么不愿意来祝福我跟皇上。”
南月转回头来。
“我说了,祝你们长久。从小没人教我识字,太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
南月无辜地看着南清雪,扯出一个冰冷而明亮的笑脸。
钟落见她气色仍旧不好,却不再如前两日消沉,当下放心许多。
她依旧是那个没人能打倒的月丫头,眸子深处恢复如常的神采证明了这一点。
“酒姑且是敬过了。雪妃正式入册的礼书,还是要皇后来宣读并加凤印的。”
完颜旻淡淡地开口,并不看南月。
南月倏地看向完颜旻,目光像刀子一样凌厉。
“好。”她说。
“凤印在椒房殿。”她又自言自语一样补了一句。
“不过皇上在这里就没有问题。”南月笑出一个皇后应有的端庄。
但是同时她周围的景色开始出现颤动,那是空气急速流动改变了光的正常路径的缘故。
完颜旻惊讶地看到自己随身的那柄长剑从剑鞘里喷薄而出。剑身带着杀气转向,朝他自己的手臂汹涌而来。
他的惊讶变成平静,他没躲。
剑刃锋利,在雪色皮肤上地划出一道笔直的红。
“皇上!”宁馨儿吓得尖叫。
坐在完颜旻身旁的南清雪更是被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那把剑在空中旋了几道弯儿后回到南月手里。她的头发被凛冽的功息从到风里飘扬。
第二百零二章 有其子必有其母()
南月持那把沾红的剑,在风里卓然独立。她像站在百万大军中心的人。
有如杀一万人归来,而眸中干净如雪。
少女白色的衣裙与黑色头发与飞扬起来,凌曳的衣摆像与风较劲的花瓣的边缘。
完颜旻不仅没有躲,反而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像欣赏也像沉迷。虽然他其实很清醒理性。手腕上的血安静地流着,像一条不愿意湍急的河流,在远离河源的地方越来越细,从鲜润的明红流淌成细细的暗红。
周围人景皆空幻。
她总有让时间为之静止的能力。
南月本人很冷静,她的心智没有为任何事情静止或停留。完颜旻那把剑其实很重,在她手里冷风嗖嗖地舞起来。剑与风不对付,发出急尖凌厉的呜咽声,剑尖忽然猛地前指,挑起那张写着雪妃云云的册封书,拢捻压挑之间,逼着剑尖上那点血色妖娆放肆地展开在一排黑字下方。
“皇上的雪阳剑给姐姐作凤印,便是最让姐姐满足的册封礼了。”
话比字更凌利,字字如霜风化石。
“我的祝贺已经送到,告辞。”
南月转身的时候,完颜旻那把高贵的雪阳剑被她手上的力道高高地抛起,剑尖指着天空,剑身分毫不差地划过一条弧度,落进他身旁的剑鞘。
她是对着他婉转地笑了一下的。
完颜旻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这种不浓不重的笑意让他感到淡淡的嘲弄。
他分明看到她繁华落尽后的笑容,依然英姿飒爽。仿佛他为了与她较劲使的一切手段都很蠢。
包括雪妃这一步险棋。
“皇上……”
南清雪被这般阵仗吓得花容失色。
“快请太医,玉公公!”
颜如玉嘴上应和着,迟迟没有动。
“不必。”
完颜旻从容地理了理方才弄乱的衣服,有伤口的那条手臂被极尽平常被收拢进衣袖,那模样就如同吃饱了酒饭优雅地离席。
他站起来,身材颀长,像是回盛轩宫的方向。
“恭送皇上。”颜如玉带头理清了形势。
各席位伺候的下人们纷纷明白,众人效仿。
南清雪优容失色,如瞬间凋败的雪莲。
回到椒房殿以后她卸了一身钗饰对着那面镶金玉磨铜镜说:“雪妃只不过是皇上和皇后之间打情骂俏的工具。”
镜子里映出娇艳的红唇,冰冷的笑意缓慢地绽开来:“但我会帮皇上知道什么叫做弄假成真。”
“你和皇上闹别扭了,到哀家这里来做什么?你应当知道我是不管前朝和后宫的事的。”
晚饭时分,南月正趴在靳安殿的小佛桌上跟太后软磨硬泡,她早就发现太后的真实性情远不似表面那样冷漠端庄。
“哎呀我只是求个住的地方而已,”南月两手搓着太后的胳膊玩儿。
萱后不胖,但体态丰腴,南月觉得母后的胳膊柔软度与弹性都刚刚好。
“我和完颜旻之间的事情自然不牢您操心。我只是被赶出了椒房殿,在宫里没有住的地方,想在您这儿蹭副床褥。”
“你不可诬陷旻儿,哀家可听说皇上只是让你们姐妹在一个屋檐下和平相处,并没有说要赶你出来。你既然意气用事,就要有能力承担意气用事的后果。”
南月把手从萱后圆润的胳膊上拿下来:“您不是不问世事的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先皇去那么早,我若每日不问世事,真的在这里敲经念佛,早就变成油尽灯枯的老太婆了。”
“您是装的?”南月想跳楼。
“嗯。”萱后咽了一口斋饭,很认真地点了下头。
“有其母必有其子。”南月小声嘟哝了一句。
“旻儿更像他父皇。”
南月庆幸自己刚刚那口饭咽得早,不然一定会完颜旻这位如假包换的亲娘气得喷出来。
“先皇当年迎夏姬入宫的时候,哀家的反应比你今日激烈得多。”
太后吃完了斋饭,默默地蹦出一句。
“也许我不是真的喜欢皇上。”南月眼睛黯淡了一下,哈哈道。
“你的坦白看起来很像狡辩。”萱后说。
“哀家以为你心里比别的孩子都明亮,不是用眼睛看东西的人。”萱后继续她自己的话。
南月无话,沉默持续了一会儿。
“为什么不离宫去,非要来我这里抢地方。”
“什么?”南月惊了一下。
“你一定很伤心,不承认也一定很伤心。”萱后诡异地看着南月的眼睛,嘴角挂着着成年女人莫可说的笑。
“我……”南月不知道怎么反驳。
“哀家想知道你有什么企图。”萱后突然收敛了笑容,很平静地问道。
南月恐慌。
萱后转过脸来,眼里有利刃:“哀家当年对先皇纳新妃一事,只有一个反应,就是离开,就是逃走。可你不是。你显然不是一个只会伤心的姑娘,你有企图。”
萱后的笑容此时很认真,很危险。
南月被她最后那句话一招击中,像见光的老鼠被打回原形。
她拼命拯救自己的平静,开口回答道:“可我的企图与皇上无关。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不能离宫。”
说着起身:“若母后嫌弃,我当另谋去处。”
“我说过我很喜欢你,坐下。”
南月疑惑且犹豫,不安地坐回来。
“即使你对旻儿不安好心,我也不畏惧,我比你多活了好些年月。”
“你留下吧。”
“母后……同意我住在靳安殿了?”
“人在任性之前要先给自己找好后路。”
“多谢母后!”南月窃喜。
“但是你不能白住。哀家知道你对付伙食很有一套,我想吃些新鲜的。”
“没问题。”南月心里鄙视这种唯利是图的交易,嘴上开心地答着。
“我保证您顿顿胃口大开。”南月龇牙。
“嗯,这才像求宿的样子。”
“不过,你还要跟我讲故事。”萱后扯下了头上的发簪,一副要听睡前故事的姿态。散发的她有些像小女孩。
南月顿时不再相信世界上有母仪天下这种东西的存在。
“好,”她谄笑,“您想听什么故事。”
“听一个人。”
萱后美丽的眼睛在烛光下顾盼生辉。
第二百零三章 故人()
“母后要从我这里,听什么人?”
“我认识的人,可都是市井小民。”
南月眨巴眨巴眼睛,想从萱后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你的,师父。”萱后微笑。
“我师——”南月出一身冷汗,讪笑道:“您怎么知道我有个师父?”
“你的医术,莫非不是你师父教的?”
南月瞪大了眼睛,戒备地看着完颜旻的亲娘。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萱后说话温柔,笑得也温和,眼睛里只有祥和。
“是。”
“母后既然都知道了,我也无从隐瞒。”
南月老实地点头。萱后确实比她多活二十来年,也比她要聪明。这样的人面前,撒不得谎。
萱后的眼睛明显地亮了一亮,柔声道:“哀家也只是猜测。没想到,你背后真的有高人。”
“母后你……”
南月后悔莫及。
她决定要多了解萱后一些才对。
“月儿你莫气我,哀家也只是听万年青说过,你下针的针法,很像当年给旻儿瞧过病的一位高人。”
“你师父,他大概多大年纪。”
南月不说话。
她已经不敢再相信眼前这个精明诡诈的女人,完颜孤辰的先皇后。
何况师父说过,他的身份不能泄露给任何人,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她刚刚已经不防备说自己有个师父,现在怎么能再把他的全部身家供出来。
不能说。
打死都不能说。
“母后。师父他这一生闲云野鹤,不喜欢被任何人打扰。母后虽已经知道我有个师父,也请为我保守秘密。”
她低眉敛目,神色认真。
萱后眼睛里有东西不动声色地闪过。
“我一个先皇的遗孀,本不该打扰你们年轻人的生活,更不该逼迫你说出你不愿意说出的事情,以及你想要保护的人。我只是……”
“罢了,旻儿的病,我早已不抱希望,而今也不该有什么死灰复燃的想法。你不想说,便不说。”
“母后你说什么?完颜旻的病,难道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吗?”南月心里有根弦提起来。就算她现在根本不想看见完颜旻,可是他的病……
“我们刚开始得知夏姬下蛊的时候,旻儿生不如死。先皇遍国求医,所有的大夫都无能为力。就连万太医,也只能保证旻儿在昏迷时魂魄不散,并不能使他醒来。后来还是一位懂针灸的郎中开了方子,旻儿才醒过来。”
“这郎中在江湖上与万太医有些交情,这才答应为旻儿诊一脉,后来却是无论如何不肯留在宫中?”
“母后怀疑我师父是那个江湖郎中?”
“哀家只是想替旻儿怀一线希望。月儿,你懂一个做母亲的心吗?”
“对不起,母后,我师父的事,不能讲述。”
“哀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师父大抵是不问红尘纷扰的人。这样,哀家不问他的行踪。我只想问问他,起居饮食可好?”太后的眼睛里忽然充满殷切。
继而又像是在解释什么一样,忙道:“哦,哀家只是想,若真是当年的恩人,也想知道他是否安居,莫要颠沛流离。”
“我师父他很好,一顿饭能吃四碗粥。”
萱后的肩膀抖了抖。
南月忽然觉得萱后与朱雀城上给她指点天下的那个萱后判若两人,这个掌控着全北冥最高权位的女人,此刻一点儿也不威严,不高大,反而看起来单薄又柔弱。
南月做了一个让萱后吃惊的动作,她上前很轻很轻地保住她。甚至让萱后靠住她小小的肩膀。
“母后,你要相信你的儿子没那么容易死。就算找不到当年的恩人,他也没那么容易死。”
萱后竟然真的停靠在南月的肩膀上许久,就像一个最普通的老妪停靠在自己女儿的肩膀上。
她沉默了很久,颤巍巍地问出一句话:“可是四碗黄连粥。”
萱后觉察到南月的肩膀僵了一僵。她慢慢地从南月身上起来,坐端正,坐得笔直。
“无事,世间癖好相同的人多了去了。”
萱后笑得慈祥而温柔。
“你真像哀家的女儿。”太后的眼睛亮晶晶,心神却不在眼睛里。
“母后,你没事吧。”南月觉得萱后好像忽然陷入了一种浩大的悲哀里,她开始怀疑萱后的突然变化是不是由她的话引起的。
师父和萱后,难道有什么渊源。
而且最近几年来师父一再叮嘱她不要进宫,莫非是因为他与这皇宫有什么恩仇,难道他真是萱后口中当年的那个郎中?如果是这样的话,完颜旻的病能不能……
“月儿,哀家乏了。你不愿意说出来的事情,哀家也不愿意强人所难,去歇息吧。”萱后突然流露出深深的倦态。
“是。”南月有点担心地退下去。
“你告诉如花,让她今晚不必来伺候了,哀家想一个人待会儿。”
“是。”
南月带着一肚子疑问,来到如花刚为她收拾好的一间偏房。
想想最近发生的许多事情,她忽然毫无困意,脑子里又浮现出在南傲天书房见到的奇怪场景。
当时,南傲天把她一个人留在地下那座永夜城时,他闭合出口离开的那一刹那,地下那片空间并不是完全漆黑的。有短暂的眨眼的间隙,她看到那片无尽空间的底部,或明或暗地出现一些奇怪的图案。
如果那是完全陌生的图案,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见到,她可能不会有很深刻的印象,但那幅图案——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偏差的话,和皇宫玲珑塔内那幅图案一模一样。
是那个什么都没有的空匣子,当时还被她嘲笑了一番。可是现在看来,那匣子可能藏着很大的玄机。因为匣子底部,也曾出现过那种忽明忽暗的,花纹奇怪的图案。
南月当下掩了门,决定再去一趟玲珑塔。
上次在那里不走运地遇上完颜旻,什么都还没有打探清楚。但现在看来,那里面一定藏有秘密。这座皇城被月色掩盖了太多不为人知的事情,或许她的身世,也在其中。
第二百零四章 再问玲珑()
轻车熟路到了上九层,南月很快找到上次她掉入无底洞的那间阁室。
南月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有了一些真正的功夫,对那些机关也已经了如指掌,这次可以很容易地绕过那些摆设,进入玲珑塔的核心部位,可事实让她失望了。这次的机关显然更加出人意料,与上次是完全不同的模式。
而且似乎,更难一些。
这样倒也不坏。皇宫禁地的机关,如果始终都是那么肤浅,里面怕也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了。
难的东西,往往更值得付出血汗。
在躲闪箭矢流针的过程中她很快便发现,这些机关虽然完全换了一套供给模式,但设计者的思维还是很难完全颠覆。师父从小便教她从万千套路中分辨出精髓,这些东西说白了,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摆脱最后一束含毒火焰的攻击之后,她终于欣喜地见到中间那个空匣子徐徐开启。和上次一样的,蜿蜒的花纹在匣子底部流窜,构成一幅杂乱无章的图案。这些图案和永夜城见到的那幅没有一处重合,但是它们流动的轨迹简直太相似了。
就好像,它们完全是一体的,只是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被割裂开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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