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们。观星楼倒了,砸死了几十位大哥,其中有十几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件事无论怎样都是我南月的错,因为楼是我建的,人是我招募来的,做工的饷钱也是我发的。你们今日来找我算账,我没什么好说的。”
底下有人开始唏嘘。
“月小姐。这事儿……不怨你。”有个男人死了的村妇嗫嚅着说。
楼倒了,横竖不会是南月推到的,他们最初过来,也就是想找个说法。
现在说法儿有了,是非对错也该还原了。
人活在世上大多数时间是不问对错的,他们只不过求个公平。
南月看了一眼完颜旻,接着说道:“乡亲们。你们若是觉得我有错,我可以给你们想要的一切赔偿。你们想拿去我的命,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请你们不要再堵在这里。这是城楼,是象征一个国家安全稳定的地方。你们的皇帝为了你们呕心沥血,希望你们不要再让他为难。”
“月小姐你不用说了!”领头的翠珍突然吼了一嗓子,像是做了极大决定似的吐出一口长气:“我们回去,我和爹找个好山头,把顶富埋了。”
憨厚的祥云嫂子也开始劝:“婶婶妹子们,咱回去吧。这丫头的男人,也不容易。楼是自己个儿倒的,咱不能讹诈。别的地儿修楼的还有死人的呢。咱回家,好好把当家的打发了……”
“云嫂子说得有理,回去找个风水好的地儿埋了吧。”有同村儿的男人附和。
其实这些人根本就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来的。
大多数是看着别人来,自己就来了。
看着别人往前冲,自己也就往前冲了。
“有个说法就行,有个说法就行……”郭老爹捂紧自己衣服上撕裂灌风的长口子,颤颤巍巍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拐杖,往他们来时的方向走去。
“婶婶们放心,一定会给你们赔偿……”南月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声音越来越弱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道他们听到没有。
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的来浩浩荡荡的去。
李延年早就溜到完颜旻身边随时听候命令:“皇上,这,之前不是说过了要逮捕,要一个不留的嘛。这……君无戏言……”
完颜旻目光一直死死地锁在南月身上,沉默了半晌后给李延年一个冷冰冰的回答:“传朕旨意,今日皇后生辰,朕大赦天下。”
南月看到穿戴不整齐脚步也不整齐的队伍渐渐在宽广的朱雀大道上消失,直觉得风冷得紧,头痛的感觉再次影影绰绰地袭来。
疼痛一直存在,只是现在才被释放出来。
她用力扯出一个微笑。
算是目送这帮质朴的人回家。
还是觉得身体轻飘飘轻飘飘地倒了下去。
眼睛最后摄入的光线是城楼的一抹朱红。
第一百八十二章 他的温柔(一)()
南月幽幽转醒的时候,只觉得周围一片金黄,像浮在云层之上的太阳。而自己整幅身子也像躺在棉花似的云端里一样,轻盈而舒适,如同死去的人忽然卸下生前一切重量。
这夜没有做梦。
“我是死了吗?”她忽睁忽睡的眼看到炽白一片的空气里浮现出一个坚定的黑影。
黑影的脸是模糊的,应该是死神吧。
“喂,你是阎王吗?”南月嘟哝着问。
黑影没有回答。
眼睛多眨巴了两下,黑影的脸清晰了一些。
好生熟悉的阎王!
南月伸出手想摸摸阎王爷的脸。
那张脸的轮廓还没有搞清楚手南月伸出的那只手先被擒住了。
熟悉的触感和温度使南月从云端掉落,周围金黄色和炽白色的光晕也消失了,寝殿的梳妆台、屏风、几案……还有她自己睡的那张凤榻,一一清晰地呈现出边廓。
最后看清楚的,当然是完颜旻那张脸。
完颜旻只觉得他手里攥着的那只手风一样逃脱,继而看到南月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没去上朝。”南月像看到了鬼一样拉紧了被子。
醒来见到完颜旻是很不正常的事情。南月每次早上起床的时候,完颜旻就已经去上朝了。
她习惯见到的是旁边空落落的锦被。
二人表面上是同床共枕,实际上连被子上都是分开的。
完颜旻虽已在完颜孤辰的墓前向她表明心迹,却是始终不愿碰她。说起来,这是南月的心结。
此前她以为他是朝堂上的事务过于繁忙,没有这些床第之思。后来知道那张婚书之后,心里愈发有芥蒂,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完颜旻看着南月在灯光之下不自在的模样,似笑非笑地问:“皇后就这样狠心,在天深路滑的雪夜把自己的男人赶出去上朝?”
她上午说的话,他是一字一字全记得的。所以现在他重复说了一遍,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
“呃。”
南月一时没有听出完颜旻话里另有意味,往窗户望去,窗外一片黛蓝,西方还泛着淡淡的红,许是白日又下过雪。
等等!现在是夜里!
她又睡了整整一天!
“朕命人传膳。”完颜旻看着南月才反应过来又懊恼的表情,眸子深处越发多了一层宠溺。
“不要。”她抓住他衣袖,“不要走。”
完颜旻坐得靠近一些,柔声道:“你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朕只是让她们传膳过来。”
“传铃!”完颜旻放声喊。
传铃原来就在门外候着。
南月的脸红上一片,刚刚自己说的那些傻话岂不是全都要被她听进去了。
一小桌夜宵很快被端进来,传铃是低着头进低着头出去,像是打扰了一幅良辰美景而心中有愧。
待传铃静悄悄地把门关上,完颜旻从漆盘里拾起了食箸和汤匙。
南月牢牢盯着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人。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让完颜旻怀疑她古灵精怪的脑子里又想出什么新的名堂。
“是不是只有我生病了你才会对我这么好?”
完颜旻对上那双琉璃般灿烂的眸子,那目光是质询的、怀疑的、透彻的、窥人心底的。
明明是一把刀,刀锋却温柔无害。
清澈得让他心痛。
“朕平日确实是太忙了。让你宁可怀念初入宫的日子。”
一勺紫米羹送到了嘴边。
南月赌气似地一口吞下。
完颜旻看着她吃,没再说话。
紧接着第二勺、第三勺……
整碗汤羹都进了肚子。南月整个人有了热气儿,脸色终于红润起来。
剩下的糕点却没有胃口再吃下。完颜旻将它们送到一边。
“如果,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你的那位神女,你也这么敷衍人家吗?”
平日里,他可从来没有喂她吃饭过。
“你还是放不下那张根本没有实际意义的婚书。”完颜旻看着南月笑。
这十几年来北冥朝堂能勉强维持今天的状态,血影从建立、发展到壮大,无一不是靠他一人之力。他完颜旻从未指望过,能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神女出现,助他一臂之力。
当年那把火,将整座千翎山庄夷为平地,一个举目无望的小女孩儿,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如果……如果她还活着呢?怎么可能没有意义。既然是烈麒麟送来的婚书,就注定你们是天定的姻缘……”
“我宁可你不带我去血影阁,宁可你从来没对我好过。”南月说了一大通之后忽然觉得心里绞痛到自己都不愿作出那些假设,干脆一刀切断了一肚子要说的话,用最后这一句做个了结。
如果完颜旻始终是那个骄傲又冷漠的人,她就会自觉地、聪明地与他保持距离,哪怕接受他所有的厌恶与伤害,也不想像今日这样,随时都要准备面对一个从天而降的打击。
在南月听到神女身世的时候,她是如此感同身受地难受,甚至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所受到的残忍待遇心痛至昏厥。可是每每想到这个背后有老天撑腰、有命运撑腰的女孩子有一天会突然降临,跟她抢完颜旻,她还是希望她不要存在于世。
南月想着想着把自嘲的意味表现在脸上,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小气又这么歹毒的人了。
真是的。
完颜旻注视着南月脸上阴晴雨雪一幕幕变幻,一会儿愤怒一会儿又懊恼,不禁失笑。
“如此说来,是朕错了。朕就应该一直压抑着自己,欺骗自己也欺骗你,告诉你朕心里从来也没有你,这样你就会好受是吗?”
完颜旻靠近她,两人鼻尖相贴。
“不,不要!”南月摇着头,下意识抱住眼前人的脖子,生怕丢掉什么宝贝一样。
“那答应朕别再杞人忧天了。即便那个神女真的出现了,她也未必会喜欢上朕这么一个短命的夫君。除了你这种傻瓜,不会有女人真的喜欢朕的。”
完颜旻轻轻说着吹熄了一旁的烛火,在黑暗中找到南月细腻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靠上,再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覆盖。
一面感知着南月甜美又生涩的回应,一面用舌尖娴熟地撬开她因紧张而闭合得紧紧的贝齿,探仙府幽处。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可以(一)()
须知那天蚕丝虽柔软轻薄,却有着极大的韧性。曾有人以此丝做弓,弓拉满而不断,反将箭矢射出了平常的二三倍射程。
南月此刻竟一手撕裂。
“刺喇”一声响亮的崩断声入耳,完颜旻的头脑凉下来三分。
理智像一阵凉风一样吹进大脑。
“月儿!”
“不可以。”
他在做什么啊!
两人同睡这一张床榻已经半个月之久了。他也曾用强大的理智压制住每一分不该有的冲动。哪怕是陡生出来一点点这方面的念头他也会细敏地掐灭这星星之火,绝不会让一念之差早晨燎原之势。
“朕明日搬回盛轩宫。”完颜旻全身气血凉下来,安抚又懊恼地说。
“不要!”南月反驳。
“你说过只有一半的可能,为什么不试试另一半。”她的声音格外柔和。
南月纤细的柔指还扣在完颜旻脖子上。
她觉得自己狼狈透了。明明是完颜旻自己挑起的火,怎么现在好像是她霸王硬上弓一样。
尽管这有些尴尬。
不,是非常尴尬。她还是不愿意放手。
她知道完颜旻一直不愿碰她的原因。
一旦他们这样有了孩子,蛊毒会有一半的几率继承到孩子身上去。
完颜旻曾经埋在南月肩头虚弱又无力地亲口告诉她。他承过的苦,不需要他的孩子再去承担一遍。
他不愿,有一个小生命出现,发现自己全身流动着嗜血的毒,而且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要远去。——完颜旻毕竟每一天都做好了死的打算。
即便是这样,若那孩子是个男儿,必定要承受完颜这一姓氏所必须担负的宿命与责任。他从出生之日起就无从决择,被委以荒唐大任。
那样的痛,完颜旻已经经历了十五年。十五年里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直接从童年进入成年。
没有少年这个过度的。时间不允许,缺失的爱也不允许。
完颜旻自小就知道自己没有钟落那样可以随时随地笑得开怀的资格。
而今一旦他没能把持住,在南月身体离种下了不该种的种子,他将亲手赋予自己的幼子一片黯淡的命途。
他已谋算好一切。即使做一些更为大胆甚至天理不容的决定。他完颜旻也不愿做自己亲生孩儿的刽子手。
南月绕在他脖子上的力道骤然加紧,她轻轻糯糯地道:“我可以服药。这样就不会有孩子。可是我想要完整的你……我怕……”
她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完颜旻心里抽搐地疼。
他自是知道她怕什么。
她怕的亦是他怕的。
阴阳两隔之后,即使连最简单的拥抱都只能在梦中进行了。
服避胎药的话,他们现在、此刻、马上就可以拥有完整的对方而不用惧怕任何后果。
可完颜旻毕竟另有打算。
所有人的路,都由他这个将死之人在一个又一个无眠的漫漫长夜里安排得当。
唯有南月,是他最放心不下也安排不了的。
他曾竭力克制对她的情感,甚至当她最赤诚坦然地向他表明心迹之时他都要狠心地推开她。
可他到底没能推开。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不可以(二)()
他又怎么可能推得开她呢?
从第一次薯蓣爆炸时他不经思考地把她护在身下;
从她劫持赫连拓后见他的第一面失而复得地将他抱住;
从她面对自己的冷情和拒绝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落寞神情……
尽管这样,完颜旻还是一直压制着,保持着一个君王对人对己对局面毫厘不爽的控制。
是的,即使违心,但一直分毫不差。
直到他看到南月在椒房殿的瓦顶上,在众目睽睽之下醉成那副样子,甚至抱住一只圆肚酒壶眉眼惺忪地喊着“小旻旻!”
他才明白她是一直把他当成最开始那个需要保护的孩子,那个善良无害的小男孩。
完颜旻是怀着极度的懊恼接纳南月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潜藏在自己心底那处不敢见天光的自私。一旦他向她敞开怀抱,就相当于牵扯了她一生的光阴。
用他短暂而千疮百孔的命运捆绑住一个烂漫少女最美好的年岁,甚至给她的后半生都打上一个孤寡皇后的恶毒预言,这就是他的接受能给她带来的东西啊。
事实上,这份“情不自禁”的接受给她和他带来的都是牵绊。
完颜旻用二十年的努力把自己一颗心打造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那堡垒严丝合缝固若金汤。那颗心的主人一度欣喜地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无情无欲无牵无挂的绝望式强大,随时准备粉碎任何强敌。可南月的出现让这堡垒一步一步软弱倒塌,最终在他拥她入怀的那一刻溃不成军。
完颜孤辰死后完颜旻苦心孤诣决计将自己修炼成一个男人。就在他自以为成功的边缘,南月如同一块至臻的试金石,告诉他不要再白废力气,少年终究是个少年。
是少年啊,有时甚至是个孩子。
“月儿,若你真是南相的亲女,朕要一败涂地了。”完颜旻轻轻地替南月整理好外衫,在她耳畔烙下轻轻一吻,声音里含着甘之如饴的溃败和愿赌服输的柔情。
“月儿,不可以。”
花瓣样温和的吻轻轻点点地落在南月额头、眼睫、耳廓、脸颊和鼻翼上,完颜旻的话音含糊在这些零零落落的亲昵之中。南月从来不知这个冷酷淡漠的人可以这样温柔,温柔得似要将她融化。
他看着她的眼睛,迷离但是清楚认真。
“朕无处将你安置。”
完颜旻无助又脆弱地将这句话说出来。这一定是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完颜旻最低迷最有挫败感的时刻了。
他是有多无奈,才会亲口将这无奈承认出来。
“可是朕放不开。”他孩子般加了一句,又轻啄了一下南月的颈窝。
南月在底下安静了许久了,她终于通过他的寥寥数语,参透了他内心全部的矛盾与无奈。甚至透过他的身体看见他内心罕见的脆弱与积年难愈的伤痕。
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完颜旻。嘴角看不出是否有一些笑意,但总之自信与静定。
这样的神情令完颜旻感到疑惑。
当晚他侧卧着,从南月身后搂着她静憩
了一宿。像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