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未及丫鬟解释,完颜旻疏朗地道出了两个字。
“退下。”
离珠还跃跃欲试地想解释一二,被有眼色的绿儿拉着退了下去。
“皇……皇上……”传铃已经顾不得酣沉如猪的南月。看见了完颜旻,忙从房顶上下来请安,跳最后一扇窗户的时候,还不小心磕绊了脚。
脚底板顿时痛得钻心入髓。
“皇……见过皇上,啊……”传铃重心落在一只脚上,一个没站稳,直接扑到了完颜旻脚面前。
“你也退下。”完颜旻眼中透露出一丝不悦。
“啊是……”传铃一方面忍着脚上的痛,一方面担心着南月,同时还要观察完颜旻的脸色。听到完颜旻要她退下的命令不敢说个“不”字。
众丫鬟并未敢走远,躲在前殿大厅的门后露着几个脑袋,偷偷观察后院的动向。
完颜旻携着风携着月华直线起身,翻飞的衣袂邀挽住波光粼粼的夜色,脚尖踩着风缓缓地升上房顶。
南月白衣素乱地枕在自己的衣物上,乌黑的长发不太听话地四处披散,盖落在略略斜撑的肩头。有两丝柔弱地滑在脸上,勾勒出侧脸精巧圆转的弧度。两颊醉意微醺,点染出别样的妩媚。
完颜旻脚下的叠瓦发出嘎吱嘎吱的脆响,乌锦面的长靴踏过,闷暗的响声在南月耳朵里渐渐变得清晰。
完颜旻单膝着地,半蹲下身来,拿开了南月怀里抱着的那只圆肚酒罐。顺带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藏在乌丝下的娇嫩雪容露出来,一如黑色雪地里刨出的玉白参果。
然而她半张脸还是藏在了臂弯里,鸵鸟一样埋在自己的胳膊堆起的安全沙漠,不愿露出。
头发被撩开使得紧闭的眼眸接收到了光。南月只觉得黑红一片的内眼睑忽然放晴,暴露于一片雪地样的白茫茫。
“嗯,酒……”她轻叫,声音里混着慵懒的睡意和与自己争斗了许久的委屈。
完颜旻拳骨轻触过南月面颊,目光中漾映着难得的温柔,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心疼。
是因为误会了他与飞流,才这样的么。他久久地凝视着她。
“我要酒。”紧闭的嘴唇又张开。很小的幅度。身子也轻微地侧过一些。睫毛如花心中央震颤的蕊丝,密密垂掩,保护着天真少女多少难言的初事。
“是要朕,还是要酒。”完颜旻轻轻扶起他,动作尽显小心翼翼的柔缓。
“我要酒,给我酒……酒……”南月靠在完颜旻怀里,像找到的倚仗一样把脸颊紧紧贴在他温热的胸膛,双手紧紧搂抱住腰干,口中喃喃道着:“空的,不要空的……”
完颜旻不禁失笑,他知道自己被当成了那只鼓肚圆耳的酒壶。
酒壶就酒壶吧,他若是真是一只无心的酒壶,便可随时随地任由她欢喜地抱着,不必像现在这样只有酣醉了才敢正大光明。
南月一直闭着眼帘没再说话,却突然仰起脸来,头蹭着完颜旻华贵的衣料摩擦。
蝶翼一样的眼睛忽然睁开,模模糊糊中看到了完颜旻脸的轮廓。
手指不太敢相信似的摸上去,滑滑的,硬硬的,好像真是完颜旻的下巴啊。
“哼……”南月哼哈笑了出来,“假的,肯定是假的……不可能是他,不可能……”她眼睛又沉沉的闭上,恍若做了一场梦,生怕从梦境中出来。
“我……我不如白听影风流,不如林苡兰温柔,也不如宁馨儿妩媚,我什么都没有,完颜旻不会来找我的,我不是他的知音,也不是他的红颜。不,不会来的。”
完颜旻眼角流露出黑云绕树的漆深,她就是这样想自己的吗?她难道把他的冷漠不敢归咎于自己的过错吗?
这女人,明明什么错也没有。
她唯一的过错,或许就在于她姓南罢了。
南月眼睛依然闭着,然嘴角有一抹哀伤浅浅的笑容,融融呜咽道:“不要,不要酒,拿酒换小旻旻。我有一壶酒,可以慰……慰……”
“混……混蛋!完颜旻就是个混蛋……”
她眉尖轻蹙着,说话越来越前言不搭后语。渐渐地完全沉睡在完颜旻臂弯里。
完颜旻身体一动夜不动,夜风掀动肩头墨染的长发,有如静止的雕塑。
凉风吹醒神志,他忽然萌生了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像突然被南月传染了那种容易冲动的不良情绪。
上面似有砖瓦碎裂的声音。几个丫鬟忙抬起头。
只见邃蓝天宇之上,黑衣的完颜旻抱着白衣的南月如两片硕大羽毛一般在风中飘过,划过了椒房殿所有楼阁的顶部,一阵白纱那样消失不见。
完颜旻带着沉睡的南月,把大片大片的宫宇楼阁甚至整座京畿抛在身后。地下的房屋人家全缩小成豆腐块的大小。随着他们跨过繁华的街市与巷道,豆腐块又渐渐放大开来,成为山川、河流、街市……总之又幻化为地表景物应有的样子。
完颜旻停在一座孤山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血影(三)()
这是一座枯山。
山上草木不生,处处坚硬如铁。土壤,姑且能称之为土壤的话,都是焦炭的颜色,质地也像焦炭,漆黑枯脆。
山上大大小小外形像石头的东西,姑且称之为石头的话,也都是成块的焦炭。整座山是黑堆黑堆出来的。
与真正的焦炭不同的是,这座山上虽然所有的物什都呈现黑色,真的触上去并不会导致脏污。炭色仿佛是山体由内而外的本原,不会轻易转移到路过的人畜身上。
枯山掩映在群山之中。确切的说,这座孤峰的四围都是极正常的山峦。那些山上有蓬勃交错的树木。因为是秋天,很多树木都是光秃的,但它们的枝干藤结缠绕在一起,形成占山为王的磅礴气势。
这个地方的山脉构造很奇怪。完颜旻和南月立身之处其实是最凹陷的一块。整片山群像一只内陷的大盆,枯峰如同盆底,周围的山独立起来看虽然旁逸斜出,联系起来会发现它们环绕一圈刚好构成盆壁。
深山之外的人仰望这片神奇造化,只会感叹山势之突兀陡峻,绝对不会想到这其实是一朵巨大的多瓣石花,中央恰好有一块不毛的花蕊。
南月吹了一路风,酒意已醒过大半。山间风尤盛,彻底将她吹醒。
猛然睁开眼睛的南月以为自己在做梦。四围是森森夜色。因为黑,山与天看不出明显的界限。广袤无边的荒芜似要将她吞噬。
视觉上习惯了思维环境之后她开始感觉冷。这里的风极野性,肆意而来率性而去。南月有种强烈的错觉——身上单薄的衣料像插在战地的旌旗一般烈烈作响。
虽然那衣服的料子还是很柔软的。
南月不由得裹紧衣物,她还是以为自己在梦中。
但是很快她注意到腰间的一只手,那是那样熟悉的骨节,继而她感知到背后有熟知的温度。
南月顿时觉得全身的毛孔都开始真正苏醒,但身后之人在她转身之前就用自己宽大的臂膀和衣袖裹紧了她。
“很冷吗?”
熟悉的、温雅的、有轻微抽离和冷漠的,他的声音。在声音的最深处似有不易察觉的温柔。
“完颜旻!”她用询问的语调,给了自己确定的回答。
对,她确信身后站着的是完颜旻,只有他才会给她感觉这样怪异的拥抱。
她刚想挣开就听到了一句话:“别动,冻僵了朕不保证给你收尸。”
南月是在乎生命的,完颜旻知道她不仅在乎,有时还会有趣地表现出来。
“你……”
“这是哪儿?”南月只好由他抱着。这样抱着确实暖和,她也就不计较什么了,她只觉得完颜旻像张粽子皮。
“到了下面,你自然会知道这是哪儿。”
下面是什么鬼地方。南月心有疑惑,却已经被完颜旻以一种掳劫的方式带到了一块黑漆漆的山石后。
完颜旻把一只手的全掌都放在那石头顶部,轻轻转动——实际上他是用了内力的。那块山石整个被提起,露出一条甬道。南月隐约透过道口看到下面不知深浅的偌大空间有炭火样的红光闪烁,一种热烈温暖的红通通的颜色。
二人进入甬道之后。空气似乎一下子暖和许多。山石在身后自己落下。
完颜旻走在南月身后,指引她一路下行。
看不清路。
能感觉到脚下应该是土堆的阶梯。
顺着这条狭窄的阶梯走到尽头,南月终于发现了那炭火一样红光的来源。
那是两扇半月状的石门。石门紧紧闭合着,红光是从手臂粗的缝隙里透射出来。南月猜想里面会是满屋子的红。
完颜旻将手掌举起印在石门上某个地方,南月惊奇地看到两扇石门在她面前灵巧轻松地缓慢移开,不禁让人忽略门体笨重的体积。
“你到底有多少别有洞天的地方。”南月掩饰不住对这些奇巧机关的惊讶,开口问完颜旻。
“长期活在虎狼群伺之下,必有狡兔三窟。”
完颜旻说着,已经引她进入那个红光满室的空间。
南月还是小瞧了这间“屋子”。那不是斗室,门完全打开之后一条宽阔的风道扑入眼帘,四壁棱角方方正正,有几十米长,而这条被光照得金黄的通道延伸到尽头以后,指引出一片望无垠的土地,俨然一片地下城。
不同于演城的纯天然土地,这片天地显然是人工精心打造,乍一看像山匪的贼窝,细看之下才觉得里面的排布构造像一座古老的宫殿。因为离得远,南月看不真切,几处插在土墙上的火把和精致的小吊灯渲染出神秘与隐晦。
南月最开始看到的红光是门口的两盏大吊灯发出的。虽然只有两盏,乍看之下几乎照耀了满室。吊灯的底盘极大,里面盛装着普通灯盏上千倍的灯油。两盏大灯往后延伸,由两列黄色的小灯接上,小灯是橘黄色的光芒,比门口的红灯柔和得多也黯淡得多。
“知道这两盏灯为何这么亮而且长盛不衰吗?”完颜旻忽然发问。
“亮倒是真的,长盛不衰是什么意思?”南月踏上平整的砖石路,进入那条风道。好奇地打量一路。
“永不熄灭。”完颜旻回答。声音突然变得坚硬和冷酷。
“这么厉害?油烧尽了不就熄灭了,它还会自己添油不成。”南月表示极度的怀疑。
“灯确实不会自己添油。但总有人自动送上门来。”完颜旻的语调越来越冷酷。
南月越发听不懂,嗤笑道:“我在问你灯油,跟人有什么关系啊。”话刚出口自己先脸色大变:“莫非是……这些灯油?……”
脑海中出现的想法使南月感觉到后背有风,一阵恶寒。
完颜旻紧闭嘴唇,漠声淡淡:“看来你猜到了。”
南月嘴唇发白地看着完颜旻。到了这个地方以后,她有些不认识他。
“是人。维持灯火永昼的,不是炭柴松脂,而是有着丰富燃料的人体。”
南月吸了一口冷气。
完颜旻注视着两盏大灯,接着说道:“上次在烈岩场的那批死士,这里面有他们的同伴。”
“任何与血影作对的人,都会遭受与他们同样的下场。”
“血影?”南月望着完颜旻的眼睛里有重重迷雾。
“这里是血影阁。”完颜旻说。
“朕不只是北冥的皇帝,还是血影阁阁主。”
南月此时才觉得自己身上的酒意完全醒过来,每一处毛孔都浇灌着清醒。
血影阁阁主!完颜旻!
他有多少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惊讶之余,南月已经跟随完颜旻走出了那条长直的风道,前方视野一片开阔。
南月还未来得及仔细打量,已经有两名纯黑衣装扮的护卫来到二人面前行礼。
“恭迎阁主。”那两人见了完颜旻毕恭毕敬。
南月还在努力消化这个她刚刚接触到的事实。
阁主!他真的是阁主!在这样一片不毛之地下,完颜旻是整片土地的阁主。
“叫阁主夫人。”完颜旻突然对那两个护卫吐出这样一句话,惊得南月脸上一片煞白。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两个护卫也仿若惊天霹雳般抬起头来:“阁主,这位姑娘……”
但他们两个很显然对完颜旻了解深入之至,看到完颜旻脸上出现可怕的平静之后立刻鞠躬改口:“阁主夫人!”
南月看出来他们是在叫她的时候本能地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脸上讪笑着:“两位大哥,话不能乱说。”
朝非与朝错两个属下看到南月这幅反应,不由有些迟疑,两人低着头对视一眼,在对方眼睛里找到了相互认同的猜测:这位夫人,该不会是他家主子抢来的吧。
两人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骄傲,完颜旻已经拉着还在愣神的南月进去。
剩下朝非与朝错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被完颜旻拽得踉跄的南月好不容易才站稳,像做梦一样解读着眼前景象。
这是座色调有些幽冷的地下宫殿,地面与墙壁表面都泛着蓝紫色的清冷光泽。空间内的摆设乍一看像五色不分的废墟,但其实打造得十分工整精致。
空间与空间被石壁或土壁隔开,独立成室,其间有互通的窄道。
完颜旻带着南月由其中一条窄道进入。南月慢慢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得以看清四围景物。
墙壁上擎有牛角状的灯架,灯托皆由黄铜打造,一片一片的灯火在潮湿的山藓旁跳跃,有种诡异的飘忽感。
每走几步能见到不知什么金属铸造的,面目狰狞的兽首,有些兽首口中吐火,有些喷水。兽首红彤彤的大眼睛像活了一样瞪着南月。
“略略略。”南月被瞪得不爽,做鬼脸回应它们。
“你倒是悠闲,若非朕引着你,这些灵兽早将你生吞活剥了。”完颜旻面无表情地警告南月。
“明明就是假的嘛,叫什么灵兽。”南月撇嘴,戳了戳一只狮子的铜脑门。
谁知那狮子猝不及防从耳朵眼里射出两杆细箭来,对着南月脖颈射去。
完颜旻眼疾手快揽过南月肩膀掩护着她身体向左环转了两圈才避开那两杆箭。
这还没完。
箭头却仿佛长了眼睛一样转了个弯,朝他们追踪而来。
完颜旻一手搂着南月,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在半空中截获了那两杆金属制的箭,用手握住,四指轻旋,“咔擦”折断。
断了的箭矢被随手扔进铜狮大张的口中,听得一声机关被触动的闷响,残箭被虎咽吞下肚去。
南月看得呆住。
完颜旻还停留在她肩膀上的手使她别扭。
完颜旻从容地放开她,不温不火地警告道:“见识到了就少些小动作,乖乖跟着朕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还有啊,你跟你那些属下胡说什么,什么阁主夫人,谁是你的夫人!”
完颜旻走得快,南月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后面跟着。一面气喘吁吁一面满腹狐疑气愤满满地问。眼睛也没有闲着,打量阴曹地府一样观察着这座地下洞阁的布局摆设。
洞顶垂吊的铜环反射出黄澄澄的光泽,只是有了刚才的教训,南月再也没有勇气伸手去拉一把看看结不结实。
完颜旻没有回答她,只是带着她穿越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洞阁,不时有暗绿色的植物从上方垂下很长的一段,扫过南月肩颈,带来湿湿凉凉的触滑感觉。
有一面茅草丛生的墙上甚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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