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醒了!”绿儿招呼道,“你们几个都别玩了,快招呼娘娘用早膳。”
银环忙把莲子羹撤下去,和其他一个丫鬟一起摆上了御膳房的正经吃食。
“那是什么?”南月眼尖,看到了银环手里的东西。
“没有什么,这不是娘娘该吃的东西。”银环慌忙把那晚莲子羹藏到身后。
“有什么是你们能吃我不能吃的,拿来。”南月不以为然地看银环一眼,眼中有似真非真的斥责意味。
“娘娘,这是莲子羹,是我们这些下贱人吃的。”银环嗫嚅着回答。
谁知南月一把夺过那碗莲子羹,上去舀了一勺便送进嘴里。不多时南月眼睛亮了起来,抿了抿嘴道:“这是谁做的?”
“回娘娘,是,是奴婢。”银环把头垂得很低,双下巴都显露出来。
南月把碗扔下上去搓着银环的脸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做饭这么好吃,比那些御膳房的老师傅做的好吃多了。”
“娘娘,娘娘,疼……”银环肉嘟嘟的脸被南月揉得越发红润。
“这,这不是娘娘该吃的。”银环看起来很后悔把这碗莲子羹拿出来。
“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你们可以不把我当娘娘的。就好像你们不是爹娘生父母养的一样。你们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想得低人一等呢?”南月有些不解又有些气愤地放下勺子。
“这碗粥是我的了,你们谁也不许抢。”南月说,像宝贝一样护着那碗莲子羹。
银环没再说什么,她看出来南月是真有气愤之色。她只是有些震惊和诧异。南月是继林苡兰之后,第二个把她当人看的主子,虽然,她还不能分辨出南月给的这份平等是虚情还是假意。
但即使是假意,也令她心里微微有些颤动。这份颤动,如同儿时在家乡,她看到秋风扫过枯荷颤颤巍巍的边缘时,有感于那份荷田中擎起的金灿灿的枯黄。
那是一种,亭亭如盖的枯萎。
淮南莲郡也是林苡兰的故乡。
此刻静嫔正安安稳稳在秋光满园的瑞祥宫里散步,她掐下一只熟得刚好的莲蓬,对身旁的半夏说:“唯有绿荷红菡萏。你看,这荷花是多好的东西,即使朱颜不再,也不曾在泥淖里沦陷,最多枯烂在风中。”
半夏只忧心切切地看了主子一眼,不说话。
南月午睡之时,银环送去了一碗清煮的莲子芯水,并告知这才是皇后应该享用的食物。
“娘娘,莲子芯清苦,煮出的茶水却对人体大有裨益。奴婢每日为娘娘准备一碗,会对娘娘养血补气大有好处。”银环说。
“娘娘待我等奴婢如亲姊妹,千万别介推辞,就当是我报答娘娘了。”
“别介”是地方方言,不要的意思,银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淮南语音,听起来真挚而淳朴。
“呃,就当是奴婢报答娘娘了。”意识到自己称呼不对,银环马上改口。
“是啊,莲子清苦……”南月若有所思地斟酌着那几个字,仰面咧嘴笑着地对银环说:“我不推辞,谢谢你。”
她有感于她的真。皇宫是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许久见不得这种真。
银环退下。
“小姐且慢,还是试一下。”
南月准备用那碗茶的时候被传铃打住。
“小姐,还是试一下。”传铃到南月身边来,低声而真诚地说道。
“银环应该不会……”南月把茶举在半空。
“小姐,听说当年夏姬递给太后娘娘的,也是一碗茶。”
这是恰到好处的提醒,是警示。而且无需多言一句。
南月没有过问其中细节与缘由,只是听话地把茶交给了传铃,让她引银针试毒。
世间的茶都是一样的。
银针下入茶里,南月抬起询问的眼神。
传铃摇摇头,意思是没有。
没有是最好的结果,但南月已经失却了饮茶的胃口。她灌白水一样一饮而尽,不愿再去品什么清苦甘甜。
“传铃,”南月拉过她的手说,“等我的事情做完了,我们就离宫。你不要急,有些难。”
“我不急。”传铃抿嘴笑着摇摇头。她隐约知道自己家小姐在做什么样性质的事情,那可能是她参与不了,也理解不了的。
但小姐做的,一定是好事。
窗外银环的影子默默退去。南月与传铃的对话,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林苡兰身边也有传铃那样的人物,但那个人是半夏。不是她,抑或木槿。
第一百六十章 她的办法(一)()
南月自那日将心事与完颜旻道出,两人之间就多了一层不浓不淡的礼貌。二人同食共寝多天,在一张几案上工作,偶或闲聊几句。不像是夫妻,更像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伙伴。
南月收回自己透过窗庭穿越大江大河的思维,在脑子里嘲笑了自己一下。
她与完颜旻,可不就是合作伙伴么,不然还能是什么。
唯一自欺欺人的安慰就是,也许绝大多数的皇上与皇后都是这种君子之交。
也不知耶律明修和赫连拓最近怎样了。明珠那边也定不是一番坦途。
一双深邃眸眼已经注视南月良久。
那双眼睛常常看到南月以这样一种状态陷入自己的世界,那束被手指绕弄了无数圈的发丝出卖了思维的纠结。这纠结多半来自于作茧自缚。
完颜旻是看得懂南月的。
斯人正倚在门框的边缘,只披一件素白色长衣。脖颈一片空旷,雪色的肌肤衬托出雪色的容颜。长发如墨垂悬,渲染出一泻千里的流光。
他的身影常常有些孤绝,宛如站在云瀑。
完颜旻沐浴后有时会作这番简单随意打扮,像来去自由的孤风和沧崖之上的流云。
这与他平素严丝合缝危绝肃整的黑衣很难联系起来。
南月第一次见他这身装束的时候下意识转过了身捂住了眼睛,还要去安抚莫名跳起来的心脏。
完颜旻只给予薄唇轻佻的嘲笑。
世间女子皆见他风流如雪不慕尘俗如云似画,唯不见他魂魄渐空肝胆俱裂消陨只在刹那。
所以当南月诉诸喜欢二字的时候,完颜旻只在那颗盛装着天下的心脏里为那倔强的容颜起了方寸的波澜。那波澜很快便犹如初融的冰水落入幽深无底的寒潭。
但南月与其他女孩子不同的是,她总能令他起一些不该起的兴致。
正如此时此刻。
南月对完颜旻这幅“居家”装扮早已习以为常。以至于还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到这幅身影孤寒久绝的存在。
“在想什么。”完颜旻已经从容地移到几案前。他负手立于窗前,带来一身道不尽的闲散雅俊。
“额!”南月受惊,跳站起来,两颊滑落的秀发衬着娇俏脸庞,尤似红花雪无。
南月看到完颜旻敞露的胸颈忙动手替他将两侧衣襟合严,眼神避开慌不择路地呵呵笑着:“嗯哈这样比较暖和。”
完颜旻注视着南月双手的动作和不大自然的神情,眼角闪过狡诈而又愉悦的超远意味。
“我在想,南方赤贫的解决办法。”她好容易调整好心绪,才敢面对完颜旻的脸,给出这个迟钝得太久的回答。
还好,掩饰地滴水不漏。
她总没办法告诉他,她在想他吧。
完颜旻眉宇之间罕见的舒怀被一层紧致的认真取代。
南方江安一带突然爆发洪灾,灾情虽遏止住,但百姓流离失所生产一直不振。怎样恢复生产使居民富裕起来不是容易的事情。
南月居然想出了解决的方法?
完颜旻一直自诩智商超群,这并非他自命清高,但南月的出现总能给他带来挫败感。他不得不承认她的思路奇巧、旁门左道,甚至常常不符合常理。不过重要的是,南月旁逸斜出的思路每次都能解决问题。
“说来听听。”他的声音淡漠舒缓,却给人宁静安然,像清爽湿润的六月间桐林。
“先说好,我的方法,一定有用,但只对你的子民有好处,对你这个皇帝,一点好处都没有,甚至还会让你背黑锅蒙冤账,落得个鱼肉百姓的罪名。你是听还是不听。”
“你只管说来,朕自有定夺。”完颜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想先知道皇上现在用的是什么方法赈灾。”南月眼中有机敏精锐的光芒。
“朕原想缩减各宫用度,充盈国库,以补江安饥匮。”
“皇上能确保国库的银子能出的了皇城?再者,即使出的了皇城,就一定能到达江安,到达庶民渔夫的口袋吗?皇上省的用度,只会肥到不该肥的人身上。”
一席话听的完颜旻惊心。各级官僚之间攀高压低的裙带关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听到南月亲口说出无比刺耳。
“若在以前或许会如此,但主管户部的官员朕已经在这十几年间换了一半。赈灾款项的最终发放和归属,朕还是有把握的。而且朕刚刚提升的户部尚书,绝对不会让赈灾的银饷出不了皇城。”完颜旻话说得笃定有力,有大势在握的从容。”
“哦,什么人承蒙皇上如此信任?”南月有些好奇。
“是你见过的,演城同知,郭怀懿。”
“郭怀懿,你把他调入京畿了?”南月喜出望外。
如果户部有郭怀懿在,她的想法就会更容易的得以实行。南月觉得幸运来得太过突然。
“朕一早有重用他的打算,只不过他还需要逐层而上的历练,不可操之过急,但此次赈灾,原兵部尚书办事不利,朕只得顶住那帮老头子的压力让青年俊彦顶上,希望这是他宝刀出鞘的时候。”
“所以他是皇上磨了数月的霜刃?”南月怀着惊喜的希望问。
“朕有多柄好剑,有些已磨了数十年。”完颜旻的眼光穿越山水重重与岁月漫长,看到那些帝王路上播撒的种子,他看到那些种子上溅洒着寒光与鲜血,许多是刀戟劈开的神话,都是栽种绝处的花。
南月入神地欣赏着完颜旻微怔的神情,她不后悔自己的眼光。她一直以为她倾心的男人是个少年帝王。此时才恍然换景般意识到,他是帝王,不是少年。因为人的心智从来与年龄无关。
她看到了他的肩膀,所以愿意为他淋湿的羽毛撑荫。南月萌生了一个坚定的念头,她要帮他,她不会像他宫里那些女人一样只会选择仰望,她会让他到达九天之上时候,回头看见有个人与他站在同等的高度上;她要让他知晓她一直在,陪他走了很长很长穷山恶水的棘路。
“如此甚好。”她笑了。笑容有些明亮晃眼,令完颜旻有一瞬间的心神骀荡。
“我请求皇上,以皇后南月的名义,大兴土木。”南月行了标准的皇后礼,清晰地说。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她的办法(二)()
“朕要听其中缘由。”完颜旻不疾不徐地说,宽大的衣袖随手摆过几案,用镇尺轻轻掩拂过尚未批完的奏章。他知道南月必然不是无理取闹。
“几乎所有的经纶典籍都在倡导成由勤俭败由奢,但那是对于小家,对于寻常百姓。而对于皇上来说,御膳房的灶火上省下的几斤米粮,不过是杯水车薪。皇上既然站在高台之上,就要有高台之上的手笔,若非大刀阔斧,难以釜底抽薪。”南月说着,眼里的光芒越来越亮,她脑中似有一片锦绣山河。
“敢问皇上,任何一个人想要过活,或柴米油盐,或衣衫被帛,他的钱财从哪里来?”
“自是靠自己辛劳所得。”
“对。但辛劳要有人买账才可以。望天苦收的农夫,自己种的粮食是绝对吃不完的,必要拿到市场上换取桑蚕针黹,布匹牛羊,才能温饱不愁,出行无忧。”
“换句话说,他付出的辛劳再多,如果没有人认可这份辛劳,没有人需要他的秋收万颗,他一样得饿死。”
“皇上所言,对也不对。人的辛劳确实是丰衣足食的源泉,但只有真正满足各方需求的有效交换,才是使这源泉流动起来,泽被苍生的基础。任何没有交换的劳动,都只能是死水一潭。而死水,是不会带来景气和生机的。”
“皇上可曾去过沙漠,在遍无人烟的苍茫荒漠,有无数干枯的泉眼。过路的商旅只需要打开自己的水囊,往那些积叶生尘的泉眼里注入一人一顿的水,就可以唤醒整个沉睡的水源,获得源源不绝的汩汩甘流。但他们往往,宁愿从胡杨的瘠叶中辛苦收集稀少如珠的露水,也不愿大胆地解囊一次,舍小利而引出地下甘霖,从而换取长远而持久的生机。”
“你是说,江安之所以灾后不振,是因为洪灾阻滞了这种流动。要想使这潭水活起来,流动起来,就只有从源头处注入让它死而复生的力量?”
“聪明!”南月眸子里神采飞扬。
完颜旻有轻微的不悦,他还从不需要被人夸聪明。
南月没注意到某皇帝小小的郁闷,她继续自己脑海里美好而理想的浩瀚星空:“正如皇上刚刚所阐释的——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像这样浩大的源头,举足轻重到牵系万民生死的地步,非常人可以提供。这处源头,只能由皇上来开凿,只能由皇家来开凿。”
“这就是你方才所说的‘大兴土木’,不仅不必缩减用度,还要适度的‘奢靡无度’?”完颜旻眼底流露处彻底的欣赏,他大概已经把握住南月的确切意思。
“对。”南月知道完颜旻已经与她达成共识,趁着余温加热:“所以我想,与其缩减用度,不如以皇家的名义,大肆修建楼阁宫宇乃至围城基地。大型工事必然要招募劳工,这样就会给千千万万的灾民提供养家糊口的机会。”
“劳工们通过血汗力气换取银饷,他们再回到家乡,用这些银饷去换取其他的需要,就会给更多的人提供下一层的机会。如此以一活十,以十活百,皇宫这一处水泵,就能压出江安万条涌流。”
南月说的有些激动,她随手拈起肘旁的碎瓷茶壶,灌下润嗓,脸色越发浅透着柔滑红润。
完颜旻的眼神于飘渺虚无处散散落在她身上,一份不加掩饰的柔情洇化在昏黄的烛火里,幻映成一室柔光。
完颜旻思绪飞出千里开外,他透过南月的声音,看到了明明闪闪四散的千万颗繁星,那幅明丽的图景之上,依稀有幻彩虹桥跨过,恍若他二人此刻不在室内,而置身于无穷广深的浩瀚苍穹。
“皇上怕吗?”南月放下茶壶,字字清凿的一问把完颜旻从短暂的怔愣里拉回。
她正笑意浅浅地盯着他,那种道不清的意味仿佛在昭示着她身后凿好了陷阱等他去跳,而那容颜上的笑意像翅膀一样张开,成为捕获他心智的灿烂梦障。
挑衅一样动人的微笑,里面没有威胁的含义。
更像是叩问。
是一个好奇心过重的女孩子,大胆却很认真地询问一个男孩子的勇气和胆量。为苍生而问,也为那是她倾心的人。
“怕什么?”完颜旻温雅浅笑,安抚住心脏底层那寸慌张。波澜不惊的冰山下还是孕育着一层蠢蠢欲动的慌张的。万一南月给出的是他逾越不了的难题,那岂不是——
岂不是……很丢人。
“皇上怕不怕,万一失败了,就会很容易被朝臣拿来大做文章,遭千夫所指,甚至万民唾骂?”南月的眼睛里有无暇的温柔,仿佛成功地穿透屋中景物,也穿透完颜旻,看到了万树花开。
理想主义者即使身处夜空,他们的眼睛里也总有硕大的花瓣开合。理想恰如那株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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