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已经止不住脸上的娇憨之态,决定自己找衣服。
“那我问你,承认了,会显得很不要脸吗?”
“小……不,怎么会?”传铃有些害怕地将语气放柔缓。她看见南月眼睛里闪过一瞬间的虚弱。她家小姐那样自信的人,眼底有这种不确定存在,那一定是出大事了。
“我教过你不要说假话。”南月赌气地瞪了传铃一眼。
“是,小姐也教过我,尤其是在比自己聪明的人面前。”
“但是,承认了也没什么的,真的。”她又补上一句。
传铃回答得诚恳,倒令南月有些捉襟见肘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只是很短的几秒,南月又恢复了那个生龙活虎的南月,充满攻击和掠夺意味地笑道:“有什么又如何,不要脸的事我干的多了。”
那晚在琼林,她真是把最不要脸的事都做了。
想想自己都觉得丢人。还好完颜旻近日除了上朝都不在宫中。
看到南月脸色放晴,传铃也跟着笑了起来,但还是不能彻底地安下心来。
次日,烈岩场。
旌旗数列,被烈岩场上的秋风吹得烈烈作响。旗是厚布方面的,战场上用的真旗,红底子上书了逍遥凌舞的“北冥”两个大字,在旷野的秋风里招摇。
祭坛的两旁设了流觞的曲水,觥筹顺着槽道顺行,急转直下。
众女眷柔粉绡红,鹅黄嫩绿,打扮得清新贵丽,给一排肃杀秋色添几抹春韵,好不娇俏可人。
完颜旻坐在正中央,一身黑色紧身猎氅,束得腰身俢挺,背对着神圣的祭坛。
按规矩,打猎得来的兽类,是要集中在祭坛上祭过社稷神之后才可收归猎者的。无非是显示敬授天赐美物。
几十匹股健肥硕的马一字排开整装待命,马鞍都是被马夫精心洗磨过的。上面的铆钉泛着铮亮的浅灰色光芒。
“众卿将,饮祭酒!”完颜旻接过身旁人递来的大碗烈酒,痛饮而下。
祭酒,是在出猎前行的最后一道礼,由各家的女眷斟给夫婿饮下,是为求吉彩,同时也是壮胆御寒。尚未娶亲的王孙贝勒,祭酒由母亲或是长辈的女眷代斟。
完颜旻将那祭酒一饮而尽,放碗的时候才想起为他斟酒的人。
依旧素白衣衫,今日却比往常明艳。但那张熟悉的小脸儿,可不就是南月。
他差些忘了。这女人,可不就是他的正妻。
南月不知哪里端出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来,冲完颜旻庄重地笑笑。
这一笑却另令君王失神,视线不禁在那张明净的脸上多停留两眼。
“皇兄,该上马了!”
南月和完颜旻都被这一声戏谑地叫喊惊地抬起头来。不远处钟落正跨坐在一匹枣红色旱马的马背上,刚好衬足他一袭绯红猎氅。
小郡王那张脸含着千年不变没正形的笑意,上面不知写着认真还是懒散,在乎抑或虚空。
“皇兄,你我上一次一决雌雄,还是小时候的事了。”钟落豪声入空。胯下马儿的头高高仰起,马腿的肌肉紧绷绷地鼓出来。
“好,朕今日便与臣弟重拾英豪。众卿将,猎场之上不分君臣,我们狭路相逢勇者胜。”
完颜旻说着从座位中悬擎而出,跨落到钟落身旁一匹马的马背上,剑眉斜飞入空。身体在马背上前倾。坚挺的鼻翼在素空映衬下更显帝王霸气。
“起猎!”完颜旻手下马鞭既落,命令随着鞭声一同绽破在明空里。
“起猎——”颜如玉长歌当空。
花团锦簇的骏马刨开马蹄下阵阵黄沙,奔呼声消散在云霄里,最终随着漫黄的浊雾消失在天际。浮土飞扬成一朵朵硕大的烟花,起承开合。
皇宫许久不曾有如此壮观盛景。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狩猎(二)()
猎场还未至幽深处,两辆骏马并肩驰骋。
“皇兄,年少时你我在密室中练武,你可还记得,臣弟说望有生之年能与皇兄来一场光天化日之下的公平角逐,不料实现得如此之快。”钟落倾身策马,景物全化为五彩光影划过鬓角。背部的红色衣料鼓起来,风紧贴其上溜过。
“落儿,朕现在也想不通,母后当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让你能帮着朕,瞒了天下十四年。你甚至在小小年纪就骗过舅父。”完颜旻与钟落保持同样的速度,背后乌锦样的长发把风安抚住,语调平静得如夜眠初雪。
“哈哈哈,姑母她一向有只动用言语就让人唯命是从的本事。何况我当年幼小好欺?”
“母后确实博大。”完颜旻轻动了下嘴唇。
“其实,姑母不过给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一个做英雄的机会。”钟落视线聚焦在前方,笑了。
他笑的幅度挺大,颌骨有顽劣和放肆意。
幼时得以承欢双亲膝下的孩子,大多有这样的笑容,且可能伴随他们一生。
完颜旻亦牵唇,唇畔浮生若凉。
“保护哥哥的机会。”钟落补道,收起平静之外的余容。
一杆箭射出,直中前方驰兔的心脏。
却不料,另一杆箭已经抢先射入。
钟落瞳孔微缩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皇兄从小就沾尽所有的光。射御书数无一不在臣弟之上。包括一心二用的本事。”
完颜旻的凉笑里加上一丝开怀,低沉道:“所以,保护兄长这件事对落儿才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哪怕独为盗一世英雄名。”
地上起了一层浮烟,薄沙慢拢。
“这只野兔就留给你,算是兄长对贤弟的让礼。我们分道扬镳,午时相见角逐。记得尽全力!”
完颜旻手中马鞭一紧,马头已经疾速朝一径岔路驶去,留下一屁股烟尘。
钟落听进完颜旻的话,蓄好一身踌躇满志。心中唤起隐约的失落。他尽全力,也比不过他的。
“不过好端端何故‘分道扬镳’?莫非我又说错话使他自生闷气。”他疑虑自问,终于还是扬起了马鞭。
地上的浮烟平息下来,四散开去。
其实也不算平息,只是换了处方向前进。沙土的行迹细微而翔游,有如地底在酝酿骇浪。
“几日不见,皇后娘娘的打扮越发明艳动人。”南清雪待南傲天一行猎队出发后,离席起身,三两步绕到了南月席前。
“姐姐过奖。”南月施了粉黛,抬起头来,目中只有澈意,断无流波。
“只是可怜见了。毁灭过的东西再也无法修补。”南清雪唇形弯出浅浅弧度,修过的眼睫垂下,落在南月左脸那个特殊的位置上,不偏分毫。
见南月无动容意,又轻抬莲步转了回来。哧笑道:“若非如此,凭借溪娘当年惊鸿之姿。妹妹早该为皇上诞下龙嗣了。”
“姐姐的话说得太蹊跷。”南月勾唇,拾起一只酒樽来玩,一脸疑惑。
南清雪鹅蛋脸上浮起臃肿的冷笑,忽然弯腰凑近南月,脸忽然变了形,眼里闪着凌烁的光,用狭促嫉细的声音逼问:“都说妹妹入宫的头两月,连盛轩宫都不用搬出,日夜与皇上同食共寝,真是蒙恩受宠得了不得。”
南月对上了她的视线,眼底冰霜漠然:“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
完颜旻,是她的夫婿。
“呵呵。”南清雪被南月盯得慌急难受,稍稍离得远一些,用更加低细的声音说:“可若妹妹果真盛宠若此,又为何还是灰溜溜地回到了椒房殿。而且据说,皇上自妹妹搬回椒房后,只去过妹妹那儿一次吧。”
“这样,妹妹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怀上龙种呢。”
南月耷拉着眼皮,盯了南清雪几秒之久。
这张脸,令她有些肠胃不适。
“你说了那么多,就想证明一下我在完颜旻面前不受宠。”南月懒散的语气已经暗示南清雪她很乏。
“不,”南清雪细脂凝滑的面部肌肉更加扭曲,“我还想让你知道,长着这么一张脸,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的。”
“姐姐貌美若花,我并不艳羡。”南月启唇。
“因为姐姐实在讨人厌。”轻俏的睫毛忽起,南月凌厉地扫向南清雪。
“玉公公,长姊一定是喝多了酒,又不胜杯酌,差人将姐姐送回南府。若有半分闪失,本宫拿你是问。”南月轻敲棋子一般吐出这些话。
“是,娘娘。”颜如玉毕恭毕敬地答道。“小姐请随老奴前来。”
“你敢?你这个老奴才,本小姐清醒得很,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那小姐休要怪老奴无礼了。”颜如玉也不恼。
“留辛、换巳,南大小姐喝醉了,还不招呼着送回府中,长得什么眼色。还要师傅我发话吗?”
留辛、换巳是颜如玉跟前最有眼色的两个随徒。
“得罪了,大小姐。”留辛眼里闪过一道阴细的光。这个三岁就被去了命根子的小太监格外珍惜自己在大公公这里的前途。
换巳也不素,两人驾着南清雪即要离席。底下的太太小姐依然宾座尽欢,没人注意到席间少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南大小姐。
第一百五十章 秋狩(三)()
席间发生的一切被林苡兰远远地看在眼里。静嫔的席位永远设置在一隅。
宁馨儿坐在林苡兰前方靠中间的地方,眼珠转了几圈,小声与丫鬟说:“菊儿,南清雪的话也不无道理嘛。谁知皇上与她人前恩爱是不是顾忌南丞相位高权重。”
丫鬟也笑出一股莫测的意味来:“娘娘,怪只怪,南清雪那场‘病’,病得实在不是时候,居然为此而丢了后位,白白便宜了那个丑八怪皇后。”
“哎哟,”宁馨儿掩唇笑,“你说身份高贵又能如何啊,南家的两个女儿,一个‘病’,一个丑。南清雪从前仗着自己是北冥第一美人,显摆得不可一世,如今得了这种‘病’,怕要从仙桃变烂桃咯。”
宁馨儿这话是有所指的。她入宫之前想沾染一王室子弟未遂,对方只拿她跟南清雪做比较道:宁吃仙桃一口,不尝烂杏一筐。
这主仆二人只顾自己说得高兴,完全忽略了身侧还有旁人在场。
杜宛若搭腔道:“皇后娘娘丑是丑,哄骗男人的本事可是一流的。”
宁馨儿心下一惊,怨恨自己说话口无遮拦,遮遮掩掩地招呼道:“杜小姐在这儿呢。本宫眼拙,没看见杜小姐。不过,杜小姐此话怎讲?”
“上至皇上,下至王爷,哪一个不是围着她转。”杜宛若没有理会宁馨儿对她特有的谦敬,直勾勾看着上位席上的南月。
“啊哈,是吗……”宁馨儿也随着杜宛若的目光看去,心下隐隐盘算着什么。
女人之间的谈话往往热闹开场,持续期却昙花一现。很快女眷们并不知道该与周围人说些什么,只是心中各怀主意,她们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算盘要打。世人活着的方式有许多种。养在闺阁里的女人,一般是靠打算盘活着的。
光阴消磨至午时,开始有身子骨柔弱的小姐们叫乏。她们像养在水里的花,水灵灵的,就是经不起太阳晒。
南月看着有位小姐直接晕倒,想起了自己童年养过的一棵菜。那棵青菜在薄土里存活了半个月,她嫌它瘦弱,放到水里养,叶子果真肥美不少,但在第三天下午,家禽撞到了水罐,那棵充盈的菜在午阳下逐渐萎蔫成一具尸体。
南月从此再也不在水里养陆生植物。
地面开始不平静。刚开始有马蹄踏地的沉闷声,而后出现由远及近的烟尘,灰蒙蒙尘障里现出交错的马腿,第一批猎队回来了。当一件大红色风氅完全从一大片棕黄色调中脱出,所有的女眷起身,认出那是小郡王钟落。
杜宛若站得笔直,低声喜道:“落哥哥果然英武。”
“恭喜王爷首归。”几位命妇出席来贺拜,异口同声。
“恭喜王爷首归。”一众文臣和太监待钟落下马后也齐声道贺。
北冥的风气好就好在开放自由,赛场之上,先归者为勇将,受到尊敬嘉奖,全不管身份地位高低。
“居然本王是第一么。”钟落意气风发,走上前去,要朝南月行礼。首归者按规矩要代表将归及未归的猎者向留守的最高位人行礼。
“皇嫂,臣弟归来,幸不辱使命!”钟落单膝叩下,行的是军礼。
他注意到南月在朝远处看,当然不是看他的猎队带回来的獾猪、笨狍、红豺。他知道她的目光落在更远的地方。
“小郡王好骑术,免礼。”南月没有分心太过,她亦豪气干云地用一碗烈酒回了钟落的礼节。
又回来一队,这次是苏和带领的那批特训骑兵营。薯蓣之战虽说巧中取胜,北冥的骑兵相较西祁确实有实力上的差距。自那以后苏和便一直将心思花在训练骑兵上。
继苏和之后很多猎队都陆续回来。南月望向远处的眼神越来越频繁。
钟落知她记挂完颜旻,原想调侃几句,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他想起了出猎伊始的那杆箭。
他想起两人幼时完颜旻对他说过的话“落弟,为兄知道你总想赢过我,但我绝不会为了让你赢而让你半分。你我兄弟二人,从来赤诚相待。”
完颜旻从来没有让过他,这个狠心的皇兄总是从容淡定地拿到第一名,让他成为哭鼻子的那一个。
那么这次,也不会。
完颜旻早该回来了。
钟落想起林子里的那阵平地而起的尘烟。
他疾步绕到南月身边,低声但坚决地道:“臣请返回烈岩场。”
南月连缘由都没有问他,只是淡淡道:“我去,你留下。”
杜宛若剜心刺骨的目光朝二人射过来。南月与钟落的距离太近,的确有些逾矩。
“安抚群臣。”南月留下一句话,趁猎队混乱回场悄然离席。
“月儿。”钟落握紧了拳。
杜宛若不快又疑惑地看着南月离开的背影,最使她愤怒的是钟落的视线始终追随着南月,即使她早就从小路消失。
南傲天这个时候刚刚从猎场回来。还被李延年嘲笑了一番:“南相当年可是意气风发,文臣中的骁勇啊,怎么竟到现在才回来,还只猎了这么点东西。”
李延年走到南傲天的猎队中央。左闻闻又看看,一脸鄙夷地道:“丞相啊,你看看你这猎的都是什么。这么小的狐狸,还带着一身骚气,一看就是个病货。”
南傲天只冷眼相对:“李尚书教训的是,老夫这两年的确是老了。犬子清云不争气,到而今还没个下落。本相这把老骨头,今后也就是管管文书事宜,不宜再与众武将争天下了。”
“南相谦虚。”一旁嘬酒的酒谷子呵呵笑道:“依我老头子看,南相可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谦虚过度就不可爱了嘛。”
“酒谷子,你最可爱。”李延年一见酒谷子,马上不再搭理南傲天,转而找他的老酒友去谈论喝茶下棋事宜。
又半个钟头过去,出去的猎队大都陆陆续续回来。
李延年脸上的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从酒谷子嘴里拔下他的酒葫芦,问:“老头儿,你说皇上怎么还不回来?”
第一百五十一章 秋狩(四)()
南月是在钟落请求返回烈岩场前就预感到不妙的。钟落后来的反应验证了她的猜测。
完颜旻遇到了麻烦。
一直以来,南月断定完颜旻有一方世界瞒着她,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完颜旻一个装病了十四年的傀儡皇帝,却每次一离开皇宫就会遭人惦记。上次在演城的那帮死士,绝对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