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拿起的筷子啪地交叉掉落,埋进脚边的稻草席垫里。
水无青眼珠一抡,缓慢地抬起头来,露出蜡黄耷拉的脸皮和乌青的眼袋。素日富贵浮肿的横肉从脸皮上凹陷下去。蓬乱头顶上落着些稻草屑。
十来天的牢狱之灾,水无青仿佛苍老了十年。
狱门口站着的人是刑部尚书李延年。水无青昏花的老眼里渐渐辨识清楚李延年的影像。
刑部尚书亲自来,这是……
不是大吉,便是大凶。
李延年捧着一卷诏书渐渐走进囚室。意味深长地看了水无青一眼。
“水大人,先接旨吧,你可以出狱了。”
水无青眼珠惶惶不安地转了几圈,一颗心提吊起来,艰难地落腿跪下,双手奉上,颤颤巍巍地捧接了圣旨。
“李大人,这是……”
说着就要把圣旨展开。
李延年眼里有叹息色,手指搭在水无青粗胖的手指上,止住其动作。
“水大人,皇上交代的事,老臣我怠慢不得,大人还是,先打点打点随我出去吧。恭喜大人,官复原职。”
说着瞟了一眼那道紧紧卷闭的圣旨,沉声道:“这道圣旨,大人回去以后再看不迟。”
同时两手将水无青扶起来。
“哎,哎,李大人说的是……”官复原职四个字让水无青有种幻觉一样的惊动,惊动和感激。回去就好,能回去就好,不管圣旨里还写了什么,走了这么一遭劫难,其他一切能算什么呢?
水无青着一身变了颜色的囚衣到了水府大门,管家早接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已经在门口候了多时。
“老爷,老爷回来了。”管家身后的家丁一下子叫了出来,声音有些哽咽。
“老爷,回来了……”管家的声音有些百感交集,不敢抬头看。
倒是水无青有些蹒跚地下了马车,疲惫体态里流露出些许喜悦和欣慰。这道大门,差些就永远没机会踏进去了。
水无青手里紧捧着那道圣旨,被管家家丁搀着进了屋。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门梁上有几处嵌着白。
紧随其后地,又一辆马车缓缓在水府门前停下,里面坐着简衣素服的南相。
与此同时,杜远鹏心神忐忑地,被皇上身边的玉公公引进了御书房。
……
次日晨,朝堂注定平静不起来。
丞相公子逃婚,橙练宫橙妃娘娘暴毙。兵部尚书水无青叛国之罪久久未落定,却忽然释放出狱。
哪一件都不是小事。
喧嚣未定,完颜旻紧接着又宣布了另一条炸开锅的旨意。
前首府将军耶律明修叛国,武将手中兵权削弱是大势所趋。兹日起朝堂不再设首府将军之席。四府将军并立,以西府将军杜远鹏为主位指引。
朝堂如同沸了水的锅。皇上这是要削弱武将地位,实行兵权分立。
水无青平静地接受了爱女的死讯,也接纳了完颜旻对他官复原职的“补偿”。然而这样一种诡异到令人不安的平静,让周围人噤声。
所有的大臣都只是唏嘘侧目,没人敢上前搭话。
朝臣无人不知,水家男儿悉数在边关,水映橙是唯一的女儿。那是真正是水无青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千金。就算是官复原职,有什么能抵得了丧女之痛。
水无青面相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水无青。
然而刚刚官复原职的兵部尚书脑子里一刻也不停地空空回荡着那道皇恩浩荡的圣旨完全展开时带来的令人心悸的痛心,家里满目的白绫挽联,以及南相去水府吊唁时说出的话。
“水大人在军中颇有威望,根基深厚。两位公子又都在军营,若是橙妃娘娘不出了这事,大人的罪名,怕不是皇上想定就轻易定的。”
一番话说得隐晦,却很清晰地给听者引明了思路。——橙妃死得太蹊跷了。一向好端端的人,又不是烈性子,怎就会忽然想到了自缢呢。
而橙妃的死,确实又恰逢其时地断了水无青在后宫的羽翼。往后的日子,即使水无青无罪释放,甚至还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待着,怕也惊不起什么风浪了。
水无青余光里映入完颜旻黑色龙袍一角。好一个少年有为的帝王。好一道圣旨,皇恩浩荡!
南相昨夜造访时无意带过的话历历在耳。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刺着水无青的脑神经。
“可怜了橙妃娘娘,整日忧思过度水米不进。被软禁在后宫不得出户半步。想去盛轩宫求情也不得,去狱中探望也不得,活活给抑郁成病。这孩子小时活泼明媚得紧,竟是给逼得吊上了白绫子。”
南傲天静静地留意着水无青的缄默,这缄默使他很满意。
只有某些话语达到了效果,才能使一个人连性格都产生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南傲天奉着玉圭,眼斜着瞟了一眼完颜旻。这种情况下,释放水无青是万万不能使他感恩戴德的,更不可能因此而消解其丧女之恨。爱女暴毙,想使之不离心,几乎是不可能。此时的怀柔远不如一刀斩草除根。
按照南傲天的做法,对于一个天子来说,橙妃的意外死亡,倒是刚好不留把柄地除去了后宫势力,水家两个儿子在军中随便找个触犯军纪的理由就可以除掉。剩下水无青在朝中一只独膊,身在狱中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完颜旻偏偏选择了给水无青官复原职,要么就是心不够狠,手腕不够冷硬,要么就是考虑问题还太天真,太稚嫩。到底是幼帝,尚且未行冠礼。
于是朝堂产生了这样一种奇怪的情状。
对于突然发生的诸多事件,朝臣纷纷猜测议论。只有南傲天仿佛事不关己,既不对水府的悲哀流露丝毫的同情,也没有为南清云逃婚的事表现出过多的歉意。
南相的一番淡定无惊看在杜远鹏眼里,直觉得肠子都要冒出火来。
唯一能使杜远鹏得到些许安慰的,便是昨夜御书房的谈话。
完颜旻有意撤除首府之职,此后名义上虽不再有首府将军,但毫无疑问他杜远鹏已然代替了耶律明修,成为武将里崭新的一把手。
以后的朝堂,无论如何不可能是南傲天一手遮天,即使耶律明修已死。(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波澜()
南傲天清晰地察觉到了来自杜远鹏的敌意。但南相没有放在心上。自己岂会和完颜旻一样天真,对注定是敌人的人还抱有一丝幻想。
杜远鹏要为了南清云逃婚一事记恨或报复,那便报复吧。
耶律明修尚且是只纸老虎挡箭牌,何况杜远鹏。
但他并未打算一纸休书把杜宛若送回杜府。南傲天始终很自信,南清云一定会回来。无情世道一定会逼得这个骄傲而天真的长子回来低头认错,乖乖做回南府大少爷。
而彼时,南家与杜家的姻缘还是要继续。即使两家闹过再大的不愉快。身为外公的杜远鹏,如何还有脸面与身为爷爷的南傲天作对。
两家的关系并非不可收拾,杜远鹏其人也并非永远不能策反。
关键是,清云一定要回来。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南清云找回来。
想到这里,南傲天目光微微紧了一紧。
完颜旻坐于朝堂之上,下方种种尽收眼底,包括南相微妙的表情变化。对群臣之心也洞察了然,眉宇深邃,黑衣衬托出超乎年龄的王者之气,皓朗疏拔,眼下却盛隐着厚重浩大的阴霾。
局势依旧是紧张的,尽管对杜远鹏的收买使得大局并未完全倚向南傲天。
多事并举,事情着实变得复杂。棋局越发难以操控。还有许多局势等待着慢慢扭转。
臣心未定,坐在龙塌上一天,帝王心就永远都是紧张的。
朝阳悄然移入奉宣殿的时候,这场艰深的朝事终于结束了。
完颜旻回到盛轩宫。御风正急急等着复命。
一句话听完,帝王深邃眉眼蓦地抬起,继而幽幽地敛上。
“你是说,皇后把橙妃尸首交给了南清云,协助其离京。”
御风扶稳腰间佩剑,声音如不惊的寒泉:“属下再三辨认,清云公子马背上,一定是橙妃娘娘的尸首。而那具急急入棺下葬的尸体,是有人顶替。”
“消息不许透露半分。”完颜旻脸色越发阴沉,难看的情绪写在脸上,比下朝时更深许多分。
转身出了盛轩宫。
“是。”御风答着,心下平静地揣测着一些事情,目送完颜旻背影。
自归宁回宫后,南月早已搬离盛轩宫,住进椒房殿。盛轩宫因南月和传铃主仆二人的离开显得有些突然的空寂。
灿烂从不曾来过便罢。灿烂与明媚来了又走,只会使荒芜之地更加荒芜。
完颜旻急步到了椒房殿,入了殿门。里头丫鬟两列而立,慌忙行礼,谁也不曾想皇上这样不经下人通报忽然闯进来。
但有些未睹完颜旻真身的丫鬟还是被天颜震惊。
尽管面目冰凉无色,但垂云墨发漆邃星眸还是昭示着莫可逼视的天然风流与王者气度,面如瑶雪,鬓若刀裁,薄唇昭示着人莫亲近的性格。世间尽道痴皇傻帝,圣主原来有着如此惊为天人的绝世容颜。
完颜旻直接无视了跪了一地的宫女,丝毫无停顿地往里走。
却被传铃慌慌忙忙拦住。
“皇上,皇上不能进。”
“让开!”完颜旻眼里沉波不动,声音冰入寒潭。这是真正属于君王的不容置疑。
“皇后娘娘在沐浴更衣,皇上真的不能进。”传铃脑门上急出一头汗来。
有几个精细敏透的丫鬟开始产生疑惑。皇后娘娘沐浴更衣,皇上要进,也……也没有什么吧。传铃大丫鬟这是说哪里的胡话,也不怕皇上和娘娘怪罪。
“呵,沐浴更衣。难道不是昨夜送殓完又做了别的事,或是直到现在未归?”
她以为这样的理由便可以含糊得过去!
完颜旻陡然深厉的眼神和带有莫名意味的冷笑使得传铃连谎都圆不出来。
小姐不知收拾好了没有,这下根本挡不住了。
皇上不是没有过难看的脸色,只是今日,太过不同寻常。皇上是在猜测小姐什么?还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
总之,这样阴悚悚地来,绝对不是好兆头。
“皇上!”传铃已经阻拦不及。
趁她愣神之际,完颜旻已然大跨步进了净室。那女人不是擅长说谎,但若是被他亲眼逮到净室里空无一人呢。
门是被粗暴踹开的,里面本来就是虚掩着,并没有锁紧。室内烟雾缭绕。白蒙蒙的水汽一时之间模糊了完颜旻视线。
传铃没有说谎。南月确实在沐浴更衣。
即使整副身子泡在浴缸里,也还是安定不了从皇陵回来一路遭遇的心有余悸。
水映橙从白绫上被救下时绝望的眼神,大哥抱着那尸体时的心如死灰,都深深映刻在南月脑子里,心里,久久地无法消散。
还有回来的路上……
御风身后跟着的那批人,竟然招招欲置她于死地。那队人她从来没有见过,一定不是相府的人。可是那些人来之前马车旁一闪而过的影子绝对是御风。那身影,那气息,即使隐藏完好,她还是再熟悉不过。
如果那群人和御风是一道,那不就是,完颜旻想要她的性命!神不知鬼不觉。
为什么,完颜旻纵使一直怀疑自己的身份也还不至于要她性命。
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南月开始感到恐惧。她脑中开始不住地回想起归宁那日南清云因情绪起伏而吐露的“大逆不道”的言语。
他们都是拿着别人的人生作阶梯和工具,这样的完颜旻,与南傲天又有何区别。
南月心烦意乱地想着短短几日来发生的事,每一件都头绪纷乱,纠葛难解。用手胡乱撩拨着浮满一层草药花瓣的洗澡水,目光中突然闯入一道阴沉黑影。
门口那人是谁!
传铃呢?
心神紧张起来,下意识抓起一旁衣物,掩住浮露在水面上的大片风光。
完颜旻的眼睛这会儿已经适应屋子里雾气蒸腾,清楚地看到了眼前景致。甚至与浴桶上方那对略微慌乱的眸子对视。
头发湿漉漉一侧搭在胸前,乌丝映衬着大片莹白,圆润肩头一滴水珠破裂,在紧致肌肤上流淌成透明水渍。因惊吓而微微吃惊的眸子隔着一层水雾,睫毛卷翘,显得越发空灵。
她真的在……
完颜旻满腔的怒意和质问化为一片带着奇异感觉的尴尬。
站在门口进退不是。
传铃追到的净室门口,不敢进去,焦急地站在门外直跺脚。
倒是南月最先冷静下来。确认了对面那双眸子的主人后双手急忙护在身前,下意识往水里陷得深一些。
抖声对完颜旻不大不小地叫道:“你先把门关上。”
椒房殿不比盛轩宫。无论如何,先把门关上都是最安全的。
完颜旻听话地照做。
虽表露得不甚明显,脸上还是有些窘态。脸对着门,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住别动。”南月羞愤地叫道。
瞬间胡乱擦拭完穿好了衣服。
头发还滴滴答答沥着水。(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生隙()
“皇上来找我何事?”南月轻呼一口气,闭着眼睛,背对着完颜旻,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火烧一样滚烫。
这人怎么可以,就这样闯进来。一时脑子里只有羞愤,竟忘了昨夜发生多番枝节。南月甚至没有想到,完颜旻是来问罪的。
完颜旻闻声,知道她当是穿好衣服,扭转过头来。
当头就是一句:“皇后可知道自己做的事惹来多大的麻烦?”
没有一点声调或者语气上的上扬。但是越平静,越让人感到压抑着的森寒和通身散发的冷意。
南月怒意顿生,他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闯进来连个歉都不道居然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
也顾不上是不是自己理亏在先,带气地甩出一句:“不知皇上所问何事?”
但紧接着担忧起来。
即便完颜旻知道自己偷梁换柱掉包橙妃尸体的事,她抵赖不认他又能将她如何,完颜旻还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可是皇上,皇上是要讲理的。
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不安的,这样想着,大大方方直视着完颜旻,看他能问出什么来。
“你明知道水无青在狱,水映橙还是带罪之身,就这样自作主张把她下葬皇家陵墓。将朕置于何地。”
南月头头是道地反驳道:“我自然是测算好了橙妃不会有罪名。水映橙自缢而亡,皇上要安抚水无青,自然是风光安葬。难道人都到了黄泉下还有再定罪的道理。若是等到皇上发话再入灵柩,这样的天气,尸身早已腐烂了。我不过是省了那些繁文缛节。再说了,我所做的,和皇上原本的打算,当无二异。”
完颜旻听到她理所当然的分析气不打一处来。
“你以为你很了解朕。”
南月听到这话心里一凉。
她了解他吗?恐怕从来没有过。想起昨夜那帮人手很有可能就是完颜旻的人,南月一阵胆寒。
开口幽幽地答:“我从来不曾了解皇上。你的心意,你的打算,包括你为了大局提前选好的牺牲品,我一概不知。”
牺牲品?这话直听得刺耳。
而且南月说这番话的语气是这样的冷静,冷静又带着些许凄凉的讽刺,让完颜旻莫名地产生怒意。在她眼里,他就是这样的人。为了天下江山,可以不择手段?
南月心里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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