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越是这样的小姐,越是让她担惊受怕,南月单薄小小的身体,在任何人面前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是她好像一直把全世界都背在自己肩上。
南月确认传铃走远,大大的眼睛微微出神。
她时常讨厌这样的自己,把一切看得太透,看得太真切,所以人生才徒增许多悲哀。
不过,她一个人知道沙子在哪里就好。她希望自己身边的人,都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的,这样,她才可以在偶或疲累的时候,用她们的轻简,来洗渡她一身的沉重。
间或,南月又成了眸子里神采奕奕的南月,这样斗志昂扬的自己不好吗,她可以有无穷无尽的精力,应付太后为她准备的一沓奏折,应付明朝朝堂上的群臣,以及后宫那帮比她还要悲哀的女人们。——和她们相较,她倒是宁愿要自己这看得清的悲哀。
南月把所有的丫鬟都撇下,只身一人去往盛轩宫。
令她吃惊的是,完颜旻并不在正殿内,这是她里里外外搜索了一刻钟后的结果。
南月累得一下瘫倒在窗前的黄花梨木椅子上,抱着壶痛饮了几口茶水,乌黑明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之后,干脆爽利地问道:“御风,你家主子呢?”
御风守在门口,脸色连同身上的鳞甲,被月光照得一色惨败,然语气比月光更没有温度:“回娘娘话,皇上每至十五,独爱天上月色,自幼有月圆夜去后山木琼林赏月习惯,不许任何人相随,寒暑不易,风霜不欺。”
“昨夜,因与娘娘大婚,耽搁了,皇上执意要今日补来。”回话时眼睛始终直挺挺看着前方,目光不曾在南月身上落下半寸。
“喔,竟是连你也不曾跟着?”
“起初太后不放心,命臣暗中护卫,但殿下每每一进琼林,便不见踪影。”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不过皇上每次皆无损归来,娘娘大可不必多虑。”
话音落毕,一殿清零,片音皆无。
南月心中满腹狐疑,却也不想再多问一句。
即使是完颜旻这样心中了无尘念的人,又何尝没有一个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圣堂。
木琼林,是痴帝完颜旻可以独哭自笑而不必与任何人解释的地方吧。
忽然余光触到桌子上沓落成山的奏折,甩了甩疲惫的脑袋。
南月啊南月,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是赶紧干活儿,在这破皇宫求取一窟生处,做自己要做的事。
立刻撸起袖子对御风道:“给本宫取纸笔来。”
御风闻言,行动无声地迅速找好笔墨纸砚,手里抱着这些材料,身子始终是和眼神一样是直挺挺:“娘娘要在何处批阅。”
南月双手交叠在胸前,皱着眉头把整个屋室打量一遍,指着正窗前一方紫榆翘头案:“就那儿吧。”
“娘娘不可在此处。”
“为何?注意你与本宫说话的态度。”
“此乃皇上御案。”音调明显提高了一度。
“御案!”南月轻哼一声,差点没笑出声来。
“你倒是说说,你们家皇上在这御案上解决过哪项国家大事,他是在上面削弹弓还是斗蛐蛐儿啊。”
“请娘娘注意对皇上的态度。”语气依旧冰冷,说话的态度却是加重了许多,声音里显然再强力隐忍着什么。
南月却早就注意到御风今日的大不正常,越发用话激他:“好物若是用错了地方,便是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光景。这御案倘若生来就是要给完颜旻这痴儿玩物丧志,倒真是可怜了这金雕玉琢的好皮囊!”
此言一出,果不出南月所料,御风眼里闪过南月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寒意,随身的佩剑电光石火间抽出,一个幻影移步架在南月肩上:“任何人侮辱皇上,便是侮辱臣下。”眼里的怒火与通身的寒意竟毫无违和感。
南月惊异,完颜旻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令御风因一句话而不惜作出这种疯狂举动。
剑拔弩张,南月的脑子和御风的愤怒在凄寒夜风中较量。
“御风……”
门外哐的一声闷响结束了这场对峙,一个高大的身影闷声倒在地上,脸上一层密密麻麻的虚汗,平日里妖冶的红唇早已没有了血色。
南月与御风不禁同时反应过来,这不是完颜旻又是谁。
第九章 蛊毒()
“皇上!”御风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完颜旻。一向冰霜铁面的脸上竟被南月捕捉到转瞬即逝的紧张。
“小允子,快去请万太医。”
立刻又回复到波澜不惊的御风,只是冲向殿外的声音阎罗般冷清。
南月此时看完颜旻脸色已经瞧出了七分危险,立刻让御风协助她:“把他弄到榻上去,快!”
见御风迟疑,抬眼对他正色补充一句:“我懂医!”
那样的眼神,令御风不得不选择相信。
有真挚,有威胁,甚至,有和私底下的完颜旻一样的令人不容置疑的威严。
龙榻旁。
南月凝神屏息,立刻点了完颜旻五处命门穴位,素指搭在他手腕上,立时脸色异样。
她从师以来,苦心研习各家医道,亲手试验过武者剑客死伤者无数,从来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脉象。
内里血脉喷张,九路主脉时隐时现,全身经络交错杂乱,分明是脉息刚刚有过大的乱象。
还有,她为什么总觉得一直有股力量在反噬她寻经的路径。
不管了,死马作活马医。南月利落地从她的随身嫁妆中找来一个檀木匣子,打开扣锁,盖子弹开来,里面码布整密,齐刷刷一排银针。
南月此时全幅精力集中在完颜旻身上,头也不抬地问御风道:“你家主子身上可有旧疾?”
御风面有踌躇,但掩盖不了眼里的焦急。
“你想他没命的话尽可以什么都不说。”倏然间,翻手落针,几根银针顷刻植入完颜肌肤。
躺在榻上的完颜旻从昏迷中发出两声呻吟,立时又昏了过去。
“皇上五岁曾中过先帝夏姬的花蛊毒,手段极阴毒。经由万郎中……就是现在的万太医诊治,保住性命。但智力就此停留在当年的阶段。而且,留有娘娘今日所见到的……后遗症。”
“花蛊毒?”
“正是。”
“且昨日臣对娘娘所说圣上入夜癫疯之事,虽是有意阻拦娘娘,却并非全然造假。”
“皇上并非疯癫,而是每至月圆夜,病痛都会发作,极端难忍,且病性激狂处必会伤及无辜。圣上虽智力有异常人,却亦有基本的感知力,不愿任何人见他这幅样子,便每每十五月夜至木琼林自行克制承受。”
“只是本月,不知为何却在十六发作,而且,症状似比往常任何一次发作都要严峻。”
御风面对能救完颜旻性命的南月,自觉理亏,声音渐渐不似方才冷硬。
“太医院此时可有人值夜?”南月此时心里虽有千百个问号,手上动作不敢有丝毫耽搁。
“有……但圣上之病,非万太医不得近身。更是不能让任何闲人知道实情。”
“我不需要太医,我要的是药材!”
南月快被御风的榆木脑袋气傻,但同时又心急火燎,只能盼着传铃快些回来。
她摸不清完颜旻的脉络,又不敢随便用还魂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喂他服食温性草药护住主心脉,早知道就交代传铃把雪莲外的其他药材也买足了。
正当此时,万太医带着两个学徒赶到,像是轻车熟路行至龙榻前,二话不说往完颜旻口中送入一颗丹药,神色凝重地探了完颜旻脉搏,渐渐地,神色竟舒缓开来。
南月和御风见状,皆知完颜旻已多半渡过此劫,也都松下一口气。
那万太医继而老眼精明利落地扫过完颜旻身上扎针的几处穴位,用拇指把住针尾,借着床头火光细细看去,凝神思索了半晌。待抬头时,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打量着南月。
也正是在此时,想起自己还未行礼,立刻起身向南月拱手作揖道:“老臣万年青,见过皇后娘娘。”
南月忙道:“免礼免礼,皇上怎样?”
“多亏娘娘这逆向阻脉的施针手法,绕过主脉打通经络,既护住要塞,又避免了内体反抗,气血相冲。再加上老臣已对皇上用药护住主心脉。皇上只需好生修养,应无大碍。”
见南月神情安定下来,又试探似的问道:“只是这种刁钻手法,要求医者眼力、手劲、以及对患者的脉息把握都极其精准,老臣从医多年,竟是从来不敢冒险一拭……”
忽然,那万年青一个大拜弯下身来:“老臣斗胆,敢问娘娘师从何方高人?”
南月闻此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师父平日万千嘱咐不要她在人前显能。
这下完蛋了,碰上个内行,喔不,这万老贼一看就是行家中的行家。
只得打哈哈道:“万太医过奖了哈哈,本宫只是平时对医术颇有兴趣,自学了一点针灸药术,平常在死猪病牛身上练练手而已,今日,今日也许是歪打正着吧呵呵……”南月支吾着,只觉得此刻自己脸上的笑肯定比哭还难看。
那万年青闻言便知南月无意告诉他实情,也不多加追问,也装糊涂道:“哈哈哈,那定是娘娘天资颖慧,医道自成。”
继而拱手向南月与御风道:“皇上的病已经咱无大碍,劳烦娘娘和御统领好生照料,老臣这便告辞了。”
“万太医走好。”
万太医走后,御风忍不住用一种惊恐的眼神打量南月,死猪病牛?!皇后娘娘方才莫不是把皇上也当做死猪病牛来医?!
第十章 温存()
那万年青行至门口,脚步却是顿住,回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了南月一眼,写满世事沧桑的老眼里有太多说不清的意味。
他万年青凭借过人医术,由一介布衣郎中成为这九重宫阙的御医,多年来下药如炊米,观人如看戏,一辈子是别人的两辈子,早就练就了万事波澜不惊的习惯。
唯独今日那丫头的针法,叫他不由地想起一位故人。
出了殿门,月光亮晃晃地映出太医和两个小学徒的影子,在深夜的宫廷显得尤为寂寥。万年青的脚步忽然再次顿住,忙乱地摘下了肩上的药箱。
“阿芷阿芨,这都已经三更了,我们也不必回府了,你们替我把这药箱拿上拿上,直接去太医院接洽吧。”
“那老爷,您呢?”
“你们先去准备明日的药材,我天亮自会赶往太医院。”
“那好吧,老爷您小心夜路。”阿芷憨声憨气地摸摸脑袋,目送着老太医步履匆匆的背影,一脸疑惑。
他不知道,这宫里的夜路,万年青已经走了几十年。由其在这种月色明亮的晚上,更不会走错。
十几年前那个腥风血雨的晚上,月色似比今晚要明亮得多。
万年青走了一段距离,多年小心行事的习惯使他停下来,看着两个徒弟磨磨蹭蹭走远去,又确认了四下无人,才快步向靳安殿的方向走去。月色打在他皱纹横布的脸上,更显得满腹的心事重重。
婆娑灯影下,南月替完颜旻一根根去了针,又将身上被子替他收拾妥当,正欲转身去对付那些棘手的奏折,却被榻上人一把抓住细白的皓腕,“水……水……”,只叫了两声,紧紧攥住南月的左手瞬间又无力地垂下。
“小姐,水。”
传铃这时早已买药回来,见状将水递上,南月接过,自己试了温度,小脸儿满是愤恨地看着那张熟睡的俊脸,眉如刀刻,只是拧蹙作一团,脸上的汗珠出卖了他的极端痛苦和虚弱。
南月满满不情愿地盛了一匙白水送到完颜旻了无血色的唇边,小心翼翼地替他灌下去,接着是第二匙、第三匙……
这家伙不说话不无理取闹的时候,貌似也没那么讨厌。阿星小时候,常常也是这样呢。南月不禁笑得莞尔。青丝斜披,丹唇皓齿,一脸娇俏,竟是把御风看得呆住。他只道南月是闻名的丑女,渐渐相处下来,不仅不觉得丑,反而这刁钻蛮横的新皇后,在他眼里竟渐渐漂亮起来。
想起阿星,南月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她这一离府,南府的人,不知道会把阿星怎样。这个弟弟虽然是她小时候从西市救下的,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却是她十几年来在南府,除了传铃,唯一可以真心相待的人。一定一定,要在这皇宫站住脚,然后想办法救阿星出来。
想到这里,南月迅速把空碗放在一边,站起身来,但马上又回转身子,大大的眼睛哀怨而又无可奈何地盯着完颜旻,嘟了嘴道:“传铃,把那些奏折给我拿来,你去睡觉。”
“小姐……”
“这是命令。”南月用来压传铃的这招,屡试不爽。“还有,睡饱了明日一早把今日买来的雪莲通通磨成粉,我有用。”
继而想起了还有一个人,不过那人好像不用睡觉。但还是扭头对御风道:“你,你去接着守正殿。你家皇上交给本宫死不了。”
御风看出来她的意思是想边照顾皇上边在榻边批奏折,想起自己刚刚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举动,不禁愧疚万分。但脸上表情依旧像早就凝铸好的生铁一样,纹丝不动。只单单从薄唇里挤出一个没有一点人气儿的声音。
“娘娘尽可以去休息,皇上就交由臣下来照顾,不会有差池。”
“你长没长脑子,你家主子现在这个样子,你不去好好看殿,进来个刺客怎么办?”
“是。”御风知她态度蛮横,说话却句句在理,只得从命。
打发了两人,此刻盛轩殿的昏黄灯光下,只剩下南月与完颜旻两人,空气静默得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如果完颜旻此时醒着的话。
南月看了一叠奏折后累极,一头磕在龙榻的边缘上,就那样歪着脑袋瞥完颜旻侧脸。——她极少有这样卸下防备的样子。
五岁就被后娘陷害,变成了傻子,还烙下一身病根。完颜旻啊完颜旻,你真是我南月长这么大,见过的比我还惨的人了。不,你至少还有一个疼你的母后。而我,连爹娘长什么样都未曾知晓。
“不过等我变强大了,倒是可以把你也算作一个弟弟,罩着你。这样就不会有人欺负你啦。”
想得出神,竟不经意间喃喃地说了出来。
是夜,完颜旻的意识在半睡半醒之间混混沌沌地游移,只觉得暗灯绰绰,身边人影温暖如斯,竟是一夜心安。
第十一章 群臣()
“众卿家平身。”太后一脸瑞气祥和,端坐在中和殿最高的位置。身后是顶着黑眼圈但强撑着精神的南月。
“诸位爱卿在奏章中提到的西疆动荡之事,哀家都已经过目,众卿家可还有其他事要奏?”声音舒缓优雅,透着多年练就的沉稳老练。
殿上皆沉默。任何一个王朝,都不要指望可以用奏折与朝议解决问题。西疆的问题已经不是一天两天。
一纸文书上的陈词,即使章句再精美,修饰再华丽,都是万人咀嚼过的陈糠旧谷。
十人议,常不若一人谋。即便能改变的历史的往往是前者。
“众爱卿若无事,哀家倒有一事。”说着拉过南月的手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侧榻上。
“自川阴之战,先帝殉国,皇儿幼时罹遭不幸,朝廷内外一直是由哀家把持。朝堂市井皆有言哀家言钟氏僭越之说。哀家一直听在心上。在列的诸位,都能谅哀家之苦,十几年来,未有怨言。老太婆也有自知之明,今日,哀家便将天下交还与旻儿。”
此话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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