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对完颜旻突如其来的动作毫无预料,只得乖乖地接过,低头拨弄着鱼骨,心里的不平静逐渐膨胀蔓延。
这番神态收入南清雪眼里,却更像是南月故意再她面前矫揉造作,炫耀与完颜旻之间恩爱情浓。不禁妒火中烧。
南傲天静静地看着完颜旻一系列举止神情,眼里一道精光闪过,很快消逝,化为酝酿在眼底的淡定而平和的犀锐,缓缓举起杯中酒,呷了一口,细品片刻许,道:“月儿幼年娇弱多病,又遭面伤,能入宫中为后,且得皇上如此赏识疼爱,是她的福分,也是我南府的荣光,皇上这般抬爱,臣惭愧。”
完颜旻不驳斥南傲天礼谦客套,只是继续笑着,举起第二杯酒:“这第二杯,是感谢父皇崩后,丞相独挑大梁,协助母后扶救北冥于纷乱之中,安内廷之患,震四邦虎狼。丞相可谓以一人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劳苦功高若此,奉轩殿上再无二人。”
完颜旻直直注视南傲天,潇洒举杯一饮而尽。
南傲天心里却是一个咯噔,这小皇帝礼节周到毕恭毕敬,难道,对自己和先皇之间的恩怨一无所知。这不可能啊,萱后岂有如此大度,对往事守口如瓶。即便完颜旻真是前不久才刚刚恢复心智,也不至于对当年乱象全无知晓。
不过,就萱后十四年来对南府不冷不热的态度,她也好像确实不知道川阴之战的内幕,即使在朝堂上,对自己一直也只是怀疑和试探。难道完颜孤辰离宫征战之前真的信守诺言,并未将事情真相悉数告知钟楚萱,所以这精明狠准的女人才并未将他视为芒刺,而完颜旻更是一无所知?
南傲天心鼓敲了几圈,也未能思忖出完颜旻此刻的真正意图。只得以礼回敬,恭敬地道:“臣与先帝,有同窗之谊,亦是手足之交。为北冥恪尽臣子之责是天经地义。即便如此,也未能戳破耶律明修阴谋,险些陷皇家于不利。皇上不惩责,反恩遇,真是折煞臣了。”
完颜旻笑意更深,听着南傲天这番谦言。脑海中只一遍遍回过着十四年前完颜孤辰殡礼之上的场景,彼时他披一身孝衣,眼前世界只有漫天殡花和昏暗风沙,怀着对逝去父皇的恨与爱,不敢相信那个亲手教他执笔带他骑射的英岸身影已经彻底消失。
而这一切的出现,即使母后有意瞒他,他又岂会不知南傲天在背后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夏姬入宫的始作俑者,不是他南相是谁?
十四年前皇宫漫天雪白里,小小的完颜旻被一只没有温度的手牵着,萱后冰凉如死灰的美丽眼眸里没有泪。那双眸子里透射的寒潭一样的凄哀烙在完颜旻五岁的眼里。幼帝是一瞬间长大的。
对于世界上很多人来说,有时候,成长是一瞬间的事情。
一阵沉默,南傲天不知完颜旻心思,不敢多言。
南月觉得气氛压抑得诡异,有些担忧地瞥了一眼完颜旻,这个人此刻散发着让她不安的气息。
沉寂是被完颜旻的第三杯酒打破的,完颜旻神态轻松安逸,温润开口:“这第三杯,是朕预祝的喜酒,朕与太后都希望看到南家与杜家喜结姻缘。耶律明修已经伏法,武将中杜将军为大,现今南家公子与杜家小姐成佳偶,既逼退赫连拓叵测图谋,又能使我朝文武和睦,稳固大业根基,南相当日于朝堂机智应变,实乃善莫大焉。”
南月看着完颜旻若有若无轻拈风月的浅淡笑意,言笑晏晏之间明明真诚如玉,却总是觉得那双深邃的凤眸里隔了一层如云的纱,而他真正的心意永远在最底层。
究竟哪一面,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凤雁痕听到这话眼睛里却起了疑虑,细细瞥了南傲天一眼,似欲言又止。
南傲天这第三杯酒却是不敢轻易接下,眼里一道阴云覆过,竟是离席叩首,正色洪声道:“臣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臣当日情急之下不得已驳逆西祁太子,未顾及龙颜在上,有伤我大国体面。”
完颜旻稍稍垂眸,视线在南傲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大气发话:“丞相请起,当日驳逆得好!相爷的提议,正恰时解了朕的难堪,让那赫连拓百口莫言。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此事丞相无需过责,朕嘉奖都来不及,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伤贤臣之心。丞相还请速速入席,朕与丞相,今日不拘君臣之礼,只话丈婿家常。”
温和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是力道刚好地暗示了对一个臣子最大的礼遇。
南傲天大为震惊,不论完颜旻此番话语真心假意,他处事的成熟老练和滴水不漏的圆滑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眼前这个少年,分明懂得如何熟练地操控大局收买人心。最厉害的一点,他似乎总能抓住利益要害来驱动和驾驭自己的臣下,让所有人都按照他预定的方向心甘情愿成为一颗棋子。
南傲天心里起一层寒意,恭谨地又作礼才入席。
一手握牢了酒杯,斟酒,双手平举正对完颜旻:“圣上恩情,臣感激涕零。臣请皇上择具体时日,让清云和杜家小姐成礼。”
“慢——”凤雁痕突兀地站起身来,打断南傲天。
第八十五章 雁痕()
“娘!”南清雪惊异地叫了一声。
南月也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大娘。
身为相府主母,凤雁痕素来冷静、大方、得体,今日皇上在席,她怎会做出这般突兀行为。
风雁痕站起身来,闭眸长舒了一口气,戴着精致指套的手紧紧抠住胸前垂挂的富贵念珠。一番气息调整好,不顾旁人脸色,慢慢开口道:“清云不能娶杜家小姐。”
此话一出席间又是一番震惊。
南傲天厉色扫向风雁痕。
即便作为母亲,对自己的未来儿媳有些许挑剔——毕竟杜宛若身上有太多的不尽人意。可这是皇家皇家赐婚,何况完颜旻就在眼前。这种话怎可由一个贤惠的主母轻易说出口。
完颜旻眼里掩过一层深邃:“为何?”
“清云从未暗慕杜家小姐,我也未曾认可这个儿媳。”
一句话吐出来,胸口像是卸载了千斤重量。苍白的面庞缓解过些许颜色。
“雁痕!你醉了。”南傲天极力克制着语气,脸色已经铁青。
他的话,风雁痕从来没有违逆过,即便是当年那些残忍狠断的事,她为了他的前程地位,也还是毅然决然地做了。今日如何发疯一般让他下不来台。
“我没有醉。”凤雁痕直直地立着,冷漠而高傲地看了南傲天一眼,转向完颜旻:“既然婚期未立,臣妇请皇上收回成命。”
“全福,扶夫人回房休息。”
“是。”管家急忙答道,就要送风雁痕出去。
南月忽然细细打量着管家,在她从小的印象里,全福就是个处境不变的人,所以才能常留南傲天身边,可是他方才看向凤雁痕的眼神,为何似藏有担忧和紧张。
而且更像是超过了主仆关系的担忧和紧张。
凤雁痕甩开全福伸过来的手。
“请皇上答应臣妇的请求。我是清云的母亲,再了解他的脾性不过,他娶了不喜欢的人,等于要了他的命。臣妇请皇上看在清云在宫宴上即便无功也受了苦的份儿上放过他吧。那孩子至今还不能下榻……”凤雁痕说着说着几乎生出哀求的味道来。
完颜旻沉思不动。
“你这是什么话。”南傲天满腔怒气发泄出来,转向身旁的管家:“还不快带夫人下去。”
“是是……”管家连声答道。不由分说拉过风雁痕,小声在风雁痕耳边道:“夫人醉了。”
凤雁痕眼里蒙着一层绝望,扭不过全福的手劲,也停止了挣扎,如一具活木一样被带下席。
满满怨滞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南傲天身上,哭笑不知地哀声凉骂:“我醉了,是我醉了。”
亲眼看着凤雁痕被全福带离花厅大门,南傲天脸上的怒色才慢慢松动下来。
南清雪也心有余悸地悻悻坐下。
饭桌上的气氛更为压抑,如暴雨前低密蓄云的阴空。
“皇上请勿理会夫人酒后乱言。她应是顾忌宛若从小性子娇蛮了些,但大户人家的女儿,难免有些娇宠的,这些待往后磨合过来也自然就好了。还请皇上勿往心里去。”
“丞相是否忙于朝政,却忽视了夫人,朕观夫人脸色可不太好。士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相爷不齐家,如何辅助朕管理天下。不过既是酒后言语,朕亦不会放在心上。”
“是,臣谨遵圣命。”
“那就本月初八替公子和杜家小姐成婚如何?”
“臣谢主隆恩。”
“朕也吃得差不多了,这宴席可以撤了,朕想让皇后陪朕在府中走走。”
“皇上,天色已晚,臣这就让人将客房打点干净……”
“不必。”完颜旻听此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南月,道:“天色已晚,下人们想也都歇息了。朕来得仓促,也未提前告知相府打点,今夜便在皇后闺阁稍作歇息便可。”
南月大眼望完颜旻。什么?闺阁?她以前住的地方怎么可能容下他们两个人。
南傲天脸上也紧张起来。之前南月住的地方,若是让完颜旻看到……
一时竟不知如何阻拦。
“不不不,”南月急忙摆手:“女儿家的闺阁总有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怕是入不了皇上的眼,父亲,你还是给皇上准备客房。”
南傲天松下一口气,正欲动作,被完颜旻坚决打断。
完颜旻靠近南月,低头道:“即便是皇后做小女儿时的小玩意儿,难道朕也见不得吗?”
话音不大不小足够南傲天听到。
南傲天见状心里透彻:“那便如皇上所言,皇上喜欢就好。”
南月愤然起凉意,这个好父亲,真是巴不得完颜旻喜欢就好吧。
“有皇后在身边,朕枕敝蓆如锦榻。”完颜旻故意把声音放得低沉暧昧,眼睛里深情款款。
南傲天惟命是从,望着完颜旻挽着南月离开的背影,眼里蓄着满满的意味深长。
南清雪死死盯着南月后背,心里的妒火烧到了眼睛里。
两人出了花厅,完颜旻随南月来到偏苑。南月迅速甩开他的手,走在前面。
忍不住骂道:“你脑子是不是被驴给踢了,客房不好吗?”
完颜旻冷哼道:“朕一提及到你闺阁下榻,你们父女脸上都像做了贼一样,朕还偏要看看,皇后的闺阁中有何不可告人的秘密。”
南月心头一凉,黯淡地道了一句:“你还是怀疑我。”
不再看完颜旻,急步往前走去。
完颜旻被那冷澈而冰凉的眼神刺到,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而无声地跟在南月身后。
到了那扇咯吱响的木门前,南月一脚踢开,退身到门里侧,给完颜旻让路:“皇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免得进到这破败之地,降了身份。”
完颜旻没有料到眼前会是这样一番景象:门枢间蜘蛛网挂了好几层,网中央那只身体硕大的蜘蛛不知在这里繁衍了几代。门是没有锁的,所以才能被南月轻轻松松踹开。
完颜旻怀着诧异的心情一脚跨进去。
南月色动,他还真进来。不禁脱手把门掩上,看着完颜旻四下打量。
院子与其说是小姐的闺阁,不如说是废弃的柴房。远近光秃秃无甚摆设,杂草却和人头一样高。埋了原本就荒蛮的野径。
蓦然瞥见正房梁上那三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风弃隅。
“你就住这里。”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到底是什么意味,但还是透着些许的惊讶与疑问。
第八十六章 日志()
“对啊,你现在回去住客房还来得及。”南月激他。
“你不必使尽解数把朕支开,朕今日除了这里,哪儿也不去。”完颜旻四下打量着,云淡风轻回道。
“有!毛!病!”南月径直进屋去,不再理会完颜旻。
完颜旻却一直很喜欢看南月生气的样子。每次她气恼,他就莫名愉悦。
缓步踢开脚下杂草,跟在南月身后进了屋。
屋里比院落整洁得多,但还是简陋得不像话。
狭小的床铺似乎刚刚好够容纳南月小小的身体,粗布帐帘已经褪色泛白。屋子中央一扇缺脚的屏风也已经掉漆,屏风后是一张更为狭促的床板,简单铺了一层铺褥。
靠窗是一台简单的木桌。南月已经在桌角添一豆灯火,只有微黄的灯光打在桌面上,映照着桌角一叠蒙灰的书卷,才能给这简陋一窟添几许温暖氛围。
南月从床头箱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被褥铺好,拿一条旧帕子三两下擦拭了桌前那把木椅上的浮灰,不耐烦地把完颜旻拉到椅子上坐好,没好气地道:“床铺好了,你要睡要坐自己决定,我要出去一趟。”
“这么晚你去哪儿。”语气里多的是质疑,而并非简单询问。
“自然是去看我大哥,他现在一定伤心死了。”
“你……”完颜旻欲说什么,由不知要说什么,南月已经大步跑了出去,将门掩紧。
完颜旻从椅子上站起,四下打量着这间几步就能丈量完全的破落屋子,心里生出万千情愫。这就是她从小生活的地方吗?堂堂丞相的女儿,住在这种几乎和山野村妇的窟窑一样的地方。即便她是庶女,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待遇。
难道,她真的没有骗他,果真不是南傲天的亲生女儿。
火苗蹿跃,完颜旻眼尖,目光落到桌角那层生灰的纸卷上。最下面是装订在一起的厚重卷本,卷曲的边缘露出不小心散落的一页,是几行娟秀的蝇头小字。
她的字,倒是很有一番味道,完颜旻想起那日南月誊抄修订的账本,下意识把那卷本抽出,随意翻开,刚好是笔迹最新的一页。
“五月丁巳
今日西市生意被搅,晦气,投石坏事者一红衣纨绔子弟是也,再遇之定令他满地找牙。晚归,被呼祠堂问话,不虞南清雪大病,南傲天欲让我代嫁,逼我给皇上诞下子嗣,以巩固其在朝中地位。明日即进宫,前方路远未知,生死有命。深宫是非之地,凶吉未卜。且行且谨慎……”
这是……她入宫前夜之事……完颜旻心眉头紧蹙,被其间故事情感吸引,不知不觉坐在木椅上,一行行细看下去。
“虽路途未知,战战兢兢。但此番入宫或可入禁地寻宝,以寻父母踪迹。我意已决,府中除大哥与阿星之外,再无牵挂。愿溪娘与亲父母佑我,此行无恙。月于大婚前夜亲执笔。”
一气读完,明白许多事。原来她入宫的心思这般复杂。
南傲天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当日他让南清雪进宫,怕也是打得早日诞下龙嗣的主意吧。有一皇孙在手,就可以直接把自己这个傻皇帝架空了不是吗?
完颜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又落到纸卷上。
大体翻动几页,每一页题头上居然都标有日期,完颜旻急忙又往前翻,与后面对照,发现确实每一张上面都有明确的时日,只是最前面的纸页稍微可分辨出字迹略旧些。
这是……她的日志。
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女人身上有太多谜团待解。
一页页往下看去,渐渐入境。
“春,正月甲寅。
韶光正好,光影白艳。风气乍暖犹寒,吹雪如盐粒,红梅簌落,曳地映皎白,鲜妍好看。与传铃嬉戏闹市中,见垂髫小儿护于父母双臂间,左揽右牵,煞是羡人。传铃知我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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