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拓只觉得这个傻子比他幸运百倍。
那个人明明一无所有,可他的皇后,聪明,果敢,鲜妍可爱,有着洪荒般夺目而灿烂的生命力。
赫连拓脑海里闪过那晚素纱蒙面的脸,想起那双明亮秋瞳里的杀伐果决,不禁神游万千。她竟只身埋伏于田郊劫他马车,一剑抵喉让他动弹不得,一把银针便结果了他身旁十几个武士的性命。
那女人狡黠明亮的笑靥,直直让人移不开眼。
今日,又轻而易举说服他在众人眼前演一场大戏。
而她所做的这一切,居然全都是为了高台上那个傻子,以及那傻子迟早都不可能守住的江山。
赫连拓怒意加剧地看着完颜旻。
他忽然有一种令己胆寒的直觉,痴帝黑洞洞的眼眸也在盯着他。
不知为何,他甚至觉得完颜旻呆滞的脸上带着杀气。
赫连拓的直觉没有问题。
两个其实都不傻的男人在长空中对峙,宣誓着对彼此的怀疑和警告。
空气无时不在紧张,只要人与目光存在的地方。
最后一声弦符落下。
一曲响绝。声止。
满席只有风行肃飒声。
众人还在巨大的悲怆气象里沉默。沉默有时是最崇高的认可。
“太子殿下对这第二个条件可还满意?”赫连拓的思绪被南月清澈声音打断。琼纱白衣已落地,自信质问他。
“甚好!甚好!”赫连拓拍了两下掌,恍恍惚惚看着南月,邪唇浅勾,目色迷离地道:“皇后娘娘的倾城剑,胜过倾城舞百倍。”
彼时也才从琴声中回过神来的南清雪脸上火烧一般灼烫,眼里恨意似目眦已难盛下。指甲刮擦着木桌面。
赫连拓眼里释然与狡佞并蓄,幽幽道:“这琴,自然归北冥所有。”
停顿了很久,才又缓缓开口:
“不过,皇后娘娘和小郡王纡尊降贵舞出这曲倾城,我西祁怎可不礼尚往来。来人,献礼!”
南月狐疑,还是一步步回了鎏金座榻,仪态似鸾凤还巢。
刚坐稳手臂被完颜旻紧紧摁住,把在扶手上,力道极重。
缓缓地,又松开。
只是极细微的动作,还是被席下一双含烟水眸收尽眼底。
第一次,静嫔林苡兰花落无惊的脸上的笑容有些微微僵硬。
不过,转瞬而已。
赫连拓抬手示意。
留音台中央场地上已经站了七八个戴古怪面具的男子,长长披散着头发,彩丝绕于额,头上插着五颜六色的禽鸟羽毛。
这帮人皆手持摇铃,穿宽长袖筒的异域奇服,衣摆茅边下露铜色小腿,赤脚,脚掌都很宽大,半边脸上还涂了油彩。
赫连拓从席位上站起,对南月道:“此乃西祁特有的鬼面舞,象征吉祥盛世。今日献上,祝皇上和皇后娘娘福泽天下,北冥万世昌隆。”
南月听了笑笑,狗屁的福泽天下万世昌隆。
是别有图谋吧。
几个人开始吚吚哑哑说唱根本听不懂的语言,但看起来好像都有自己的节奏。几个人身材都很高大,赤脚在留音台中央缓缓打转。
神神秘秘举着摇玲跳跃,双腿有力地交错落于地面,舞步错综复杂。
他们手中举着的火把忽明忽暗。
看客的视野都有些眼花缭乱
几个人舞动跳跃的速度越来越快。
一张脸时而极近地扑过来,在人眼前放大,又退回。
诡异新奇的舞蹈。
有个人离龙凤榻越来越近,几乎跳到了南月脸上,嘴里长哼着怪调,继而又像只青蛙一样弹开来,紧接着是下一个同伴,类似的动作。
官老爷和官太太们优雅端庄认真瞩目地耐心欣赏着这场异域奇舞。
虽然他们看不懂,还是要面带微笑,相互交流指点一番。
舞者的步伐又渐渐慢下来,队形也开始整肃。
歌声低沉,如果他们口中念念有词的声调可以称之为歌的话。
忽然,一人手中的火把毫无征兆地朝南月扔过来。
南月早有防备,一个闪身躲开。
眼睛却被浓重火焰遮住,看不清眼前情状。
趁着混乱的当儿,一个舞者已经露出藏于袖中的长刀,三两下跳到龙塌后,劫持了完颜旻。
众舞者跳到那人旁边,皆围在完颜旻身后。
哪里是舞者,分明是武士。
底下人一片惊慌。桌椅碰地的声音吱呀作响。一个小姐在惊慌逃窜中踩了另一个小姐的裙子,二人立马忘了性命,在一篇混乱中厮打起来,不多时皆成散发泼妇。
颜如玉此时才反应过来:“护驾!护驾!”
“护驾!”钟鸣扬也冲人群外大声断喝。
宫宴时,羽林军都在御花园外围。
醉得不省人事的耶律明修此时已经醒来,或者早已醒来,幽幽从席位上站起,冲着钟鸣扬阴鸷地笑道:“已经迟了,贤王爷!”
第六十二章 千钧()
耶律明修话音刚落,御花园黑压压花丛下滚出来一个个黑衣蒙面死士,迅速排列为里外三阵,把宴席一周围得水泄不通,人人手持弓弩,眼神肃杀。
这群死士姿势整齐划一,箭在弦上随时待发,明显是经过有素训练与精心排布。
南月和所有宾客均被围在里层。
女眷们惊慌失措,围聚在家中有威望男子身边。
完颜旻两眼无神地被聂欢的人用长刀勒住脖子,没有反抗。
羽林军迟迟不见来救援。
众臣里不乏武艺高强者。顾及完颜旻性命,皆不敢轻举妄动。
钟鸣扬四下张望,目光愤怒焦急。
赫连拓安稳在坐榻上,悠闲无惊地斟酒自饮。
几个大臣率先反应过来,难怪耶律明修在朝堂上如此热衷此次夜宴,数次上书提醒为西祁太子接风洗尘之事。
看到那群鬼面武士对赫连拓毕恭毕敬见礼,所有人也都明白过来。
这不是什么朝觐。
首府将军与西祁太子勾结,发动宫变。
耶律明修狂笑:“哈哈哈哈,贤王爷,你不必白忙活了。今日驻守宫中的羽林军全是本府旗下的人。”
“耶律明修,你这是在造反!”钟鸣扬此时怒不可遏。
“造反?!”耶律明修独眼里射出阴毒险恶的光,狂笑道:“贤王爷,你简直是在说笑话。本府不过是在今日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耶律明修枯节手指张开,又狠狠地收拢,环视众臣一周。眼睛里猩红密布,厉色喝到:“这天下,有一半是我耶律明修用身家性命换来的。可是完颜孤辰是怎样对待功臣的?南傲天不过一介书生,仅仅凭借三寸滑舌短短几年就被封为丞相,酒谷子,你一个糟老头子,除了喝酒你还会什么,仗着一个傻皇帝帝师的身份处处与本府作对。”
被指名骂的南傲天和酒谷子都很平静,端坐不语。
倒是钟鸣扬指责道:“呸,耶律明修,人心不足蛇吞相!在场诸位后生不知内情,本王还不了解你的骨相!你本是地痞流氓一个,被先帝在战场上搭救才步入正途,先王引你参军,赏你军功,扶你至校位将位。若非先帝仁德,岂有你这竖子今日!而如今看来,先帝当年是救了一匹野心勃勃的恶狼。”
“你这糟老头给我闭嘴。那些不过是完颜孤辰的怀柔狡诈之术,不过是想让本府心甘情愿替他卖命。本府承受的裂骨穿心之痛,你们这些奸邪苟猾之辈知道几分。”
继而张开双袖向天叫嚣:“本府在荒蛮之地血染长河,右目为救完颜孤辰性命被流矢射中。夫人在家中难产而亡只留下一缕亡魂。太后呢,钟鸣扬,你的好妹妹萱皇后答应过我会照顾好阿姝,可是我负伤归来,家中只剩寒骨。这就是完颜一家给我的。失明之苦丧妻之痛日日钻心噬髓。今日,我耶律明修必要加倍奉还。”
继而激奋鼓动道:“诸位。这天下早就不该姓完颜。你们若是识实务愿意追随本府。本府保你们荣华富贵。尊荣不输完颜孤尘在位。”
水无青这时瞪着眼指着耶律明修道:“那批木料,内务府作假偷梁换柱的那些木料。还有练兵场……你……你不仅仅是贪图荣华,你是要造反!”
“哈哈哈哈。”耶律明修张狂肆意地笑着。“水大人,本府一直很欣赏你这般后知后觉的可贵。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生性愚讷现在才知道,你今日就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了。”
“水无青,你也是同谋!”钟落怒向耶律明修。
水映橙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水无青满是心虚的脸,嘴里颤抖着含了半天的“爹”字,终究是没有叫出口。
水无青脸上轻一阵白一阵,踉跄地堆在座位上。手指颤颤巍巍指着耶律明修:“先王待我恩重如山,你,你这是陷我于不义。”
“水无青,你我此刻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间。跟随本府,你仍旧做你的兵部尚书,本府保你吃香喝辣。如若你与某些老顽固一样冥顽不化,别怪本府不讲情面。”
水无青脸上一层豆大冷汗。
心里极复杂。
“诸位可听好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若是愿意为地底下的完颜孤辰守节。今日就别想走出这御花园。”
众臣心里皆有自己的小算盘,多数沉默不语。
“哼,一群愚夫!你们一个个竟然愿意追随一个智商只有五岁的痴儿,也不愿弃暗投明。”
“耶律明修,是你自己该回头是岸!”李延年大怒斥道。
“诸位,你们难道忘了。皇上虽幼年为奸妃残害遭不幸,但诸位亲眼所见幼帝满月时烈麒麟亲现,正是在这御花园,其时天边流霞异彩,万卷祥云。各位今日若是从了佞臣。难道是要违逆天意吗?”钟鸣扬情绪很激烈。
“哈哈哈,天意!老天从来就没有对本府公道过,我耶律明修要做的事,天地不可挡,我命由我不由天。烈麒麟认可又怎样,本府今日就废了这天命为帝的傻子!”
说着向赫连拓叫嚣道:“赫连拓,你的人做事怎就这般拖泥带水。”耶律明修威胁地扛着赫连拓,独目又死死盯紧架在完颜旻脖子上的长刀和围在其身边的众武士。
赫连拓深长快意地笑道:“哈哈哈哈,将军说得在理,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本应快刀斩乱麻。”
话下慢慢举起两根手指,脸上笑意更加深一层。
耶律明修明修见此,也森森地笑开来,脸上狰狞扭曲。
钟落死死盯着完颜旻,却无法从他脸上看出任何迹象。
再看南月,只是由传铃扶着,脸上有惊惧色,似也无可奈何。
罢了,不管皇兄今日作何打算,也不能拿性命冒险。
钟落杀气腾腾将剑拔出,欲跟那帮武士拼死一战,救出完颜旻。
剑已经拔出,寒光耀烁逼人眼。
外围却突然声音簌簌,又闯进一批人马。
直包抄在耶律明修那帮死士外面。
钟落愣住。
新闯入的一批人,是再熟悉不过的鹰眼面具青灰护甲。
紧接着,四围宫宇房顶出现大批的羽林军,皆手持弓箭,精确瞄向最里层那帮死士。
架在完颜旻脖子上的长刀落下。最开始的那帮武士以聂欢为首跪地降伏,拜向南月:“时急势危,我等太子殿护法若是惊吓到皇上,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第六十三章 天光()
耶律明修愣在原地,瞳仁似要迸出目眶来,掌中已开始攒力,周身现火样红光,一头赤发张牙舞爪。
怒火冲天道:“赫连拓!你和那妖女在把本府当三岁小儿耍!”
赫连拓只是大笑,露出一口白牙:“耶律将军,本殿今日是诚心诚意来北冥朝觐,可从来不曾答应过将军你会协助造反。”
周围人傻子一样看着好端端的宫宴出来一幕幕惊吓和反转。
几个精明的老臣也是一惊,但很快恢复平常,默默看戏。
完颜旻身边已经有一众羽林军护着,几个涂鬼面的武士跟随聂欢站到了赫连拓身后。
耶律明修只听得南月清声道:“多谢太子殿下今日陪本宫演就这招瞒天过海之术。解药本宫会亲自命人送往殿下下榻的驿栈。”
赫连拓只不以为然,深深笑道:“娘娘与本殿的交易,可还远远没有结束。”
南月笑着看他:“我们有约在先。殿下可是未来要做西祁国君的人,岂有反悔之说。”
赫连拓只是唇边勾起冷笑。
这时一旁的南清云却突然吐一口紫血,唇色发白。
南月惊急,那把琴,琴弦上……
慢慢转过头,急切焦灼的目光冷冷质问着赫连拓。
太子回以阴险凉笑。
南月顿时明白,他是要一命换一命。
狡诈如赫连拓。
水映橙身体倾了一下,被丫鬟扶住,脸色白得像纸一样。
耶律明修愈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果真是南月与赫连拓合伙图谋。这宫宴是给他耶律明修设的一口好井。
耶律明修掌间愈有旋风之势,须臾间扑向南月。
一排羽林军拼死阻拦。
赫连拓亦示意聂欢前去帮忙。
聂欢似有犹豫,道:“主子……”
赫连拓只是意味深长看聂欢一眼,其中有警示味道。
聂欢只得道:“属下遵命!”
一排羽林军在耶律明修面前如纸墙,瞬间覆没。
“耶律明修!”南月机巧躲闪开来,目光灼灼看着耶律明修,对他急叫道:“你喝下的酒里可不是简单的蒙汗药,即便你能躲过其迷醉成分,却避不开酒中毒素,若是敢动用丝毫内力,就是自毁了。”
“什么?”耶律明修动作顿了一下,脸色稍变,已察觉到体内气息的反常。
但随即似毫不在乎一样地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明修脚步踉跄着在留音台中央盘旋。两臂狂风一样张开擎天,完全伸展开的袖子因功息强飓而鼓起阵阵阴风,整个人如同邪魔附体。
“爹!”
着水蓝色宫装的女子担忧切切地看着耶律明修。
那女子果然是耶律明修的女儿。
这番情景之下居然并未崩溃,声音里没有声嘶力竭,只是一种……甚至带着冷静的哀婉。
南月不禁对这女子产生好奇。同时密切注意着耶律明修动向。
耶律明修却怒骂道:“你这个不孝女。不要叫我爹,你母亲当日就不该用性命把你生下来。”
那女子眼中哀意深一层,更似有畏惧,不再言语。
毒眼的首府将军发出丧心病狂的怒吼:“赫连拓,本府不像你这种软货,因为一个女人的威胁就做了胆小鬼。本府自生下来起就受够了这假惺惺世道的残羹冷炙。性命于我早已可有可无,这世间唯一真心待本府的人就只有阿姝。可是你们,你们把她也要从本府身边夺走。我耶律明修丧妻之仇不报。虽死不能瞑目。”
说着猩红眼珠离开南月,转瞬盯住完颜旻,双手间再起内力。
“完颜孤尘欠我的。本府要他的傻儿子拿命来偿!”话间嘴角已经一注猩红。
“爹!”耶律明珠轻轻叫道,脸颊滑过一滴清泪。
耶律明修却不顾体内已毒发,掌间戾气越发深重。眨眼间向只大雕一样腾起,五指一团乌黑瘴气,直逼完颜旻。
完颜旻身边护着的一众羽林军被强烈的风息七零八落地震开,有些立失四肢。人从腹腔向外爆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