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知却依然有顾虑:“二位少侠,在下虽不懂江湖,但看得出来你们都是仁义之士。郭某接下来要说的话,即便你们不能认同,也请为我保密。”
“堂堂同知愿意到这种地方来潜伏,大人必是有苦衷。我们自当保密,还请郭大人但说无妨。”南月声音朗朗,倒颇显得有男儿气概。
那郭怀懿却一把将自己胡子揭下,露出一张青年人的面庞,面容温雅白净,确有书生之气。
完颜旻眼里露惊喜之色:“想不到,演城的同知竟是位青年俊彦。”
郭怀懿看着倒在地上已经绝气的武士,不禁发出一声悲凉感慨:“我郭怀懿当初进京的时候,还空想着齐家治国平天下,而今年龄未及而立,连媳妇儿都没娶,就要命丧九泉了。”
一席话有悲哀之意,无伤惜之色,甚至带着调侃性的自嘲。
南月不禁对这惊为天人的同知颇有好感。
第三十六章 原委()
“大人未免得伤感早了些,不到最后一刻,谁又有资格伤春悲秋。”
南月浅笑,眸子里焕发亮晶晶的神采。
郭怀懿闻此释然。他原是潇洒不拘风流才子人物,不常被情绪阻挠。而今南月一语,竟是令他身体里某些朝气,死灰复燃起来。
“是这样,三年前,我满心欢喜地赴京城赶考。高中探花,但不想官场黑暗,还不曾晋位,就因为揭露了不该揭露的事情,被贬到演城做了这小小同知。”
说着叹息道:“郭某读了二十几年的圣贤,自负读书的功夫已经到家了,可直到往那朝堂上一站,才发现这读人的修行才刚刚开始啊。”
“人,才是这世间最难懂的学问。”
“他们居然将你以探花身份贬作地方同知,怪不得朝堂现在乌烟瘴气连个可用的人才都没有。”南月不禁愤愤然小声嘀咕。
“小公子,也熟知朝堂事务?”郭怀懿大为诧异。
南月笑着打哈哈:“我这也是江湖消息,偶有传闻。”心下埋怨自己的大意。
郭怀懿却信以为真,感慨道:“江湖,倒是比朝堂真实得多。”
“当我到了演城,再回想起朝堂种种,才发现以前的郭怀懿,实在是太过天真。”神色渐渐流露出愤慨。
“知府爷闫三每日只想着从城池里各项事务中刮油水,从来没有想着为老百姓办实事。这演城十里方圆生长良木。原是好水土,可是各地的树霸们纷纷私起牌坊,建造了很多私人的木料场,到处招募强抢黑工。然而,上到知府衙门,下到小小县衙厅堂,无一不是睁只眼闭只眼。”
南月听到这话眼睛瞬间睁大一些,她前日还在夸赞这里民风淳朴,疑惑地问那怀懿:“可我们这一路走来,并未见有什么树霸啊,反倒是这个官家正统的木料场,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
郭怀懿突然大笑:“说起来,我这小小的同知也并非枉做一场,那些树霸每年給地方官员上缴的好处费,足以让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了。可惜,他们的财路断在我郭怀懿手里。”
“探花到同知的经历早已让我懂得,制度和规矩都是没有用的,一切礼法和道德更是摆设。这世间,没有永恒的约束,只有永恒的利益。”
“我就私下里告诉那些大大小小地方官,铲除那些树霸,我会给他们更大的利益。”
“所以大人……”
“二位少侠莫笑郭某卑劣。朝廷不是侠义场所,你们可以古道清风侠义柔肠,但官道,就是一个真正的商场,官场里,是不容许两袖清风的存在的。”
“我郭谋一直羡慕敬佩那些始终坚持原则,矢志不移的人。那样的人,即使是生命陨落了,他们也穷尽一生守住自己所信仰的东西。”
“可是,郭谋不能在朝堂做义士,那样的坚守,太软弱了。与其拿大义不屈的鲜血去殉道,不若用苟延残喘的生命去与奸邪抗争。”
“想要打倒黑暗,就必须学会先在黑暗里生存。郭谋宁愿沾染一身淤泥,与暗夜同归于尽。”
郭怀懿此刻的语气却从义愤填膺急转直下,满腔热血顿时化为深深的悲凉。
轻出一口气,叹道:“而今的怀懿,已经从当年的愣头青,变成了与彻底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人。”
“大人这不是肮脏,而是涂了保护色的干净。”南月眼里有深意,以景仰之情望着怀懿。
完颜旻也不禁沉思,他终于明白,南月这一路上,告诉他世间没有绝对的干净是什么意思。
他继而想起沉香,那个风月女子。起初在知府怀里强笑的那种卑微,和最后放他和南月走的那种决然,竟是存在于一个人身上。
“那郭兄又为何来到此地。”南月进一步问道。
“是郭某固执,我虽铲除了地方的树霸,却没想到官家的木料场,藏着更大的阴谋。”
“起初我发现,林场的老爷每个月都会给知府闫三私下上缴一批路费,我通过几个经手的小官吏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些路费,是为了在这暗夜里堂而皇之运送另一批木料。也就是,送到这里来的这批木料。”
“他们戒备森严,我手下的官兵不可能有能力进虎穴调查,我只好于两个月前,亲自扮成一个落魄书生,进来做些不重的巧活儿。”
“我精通兵器要理,在细微处能顶上用场,竟瞒过了那聂欢的狗眼,成功地混了进来。”
“我每日白天上工之际,就找借口混入各个山洞排查,然而并没有什么线索。直到上个月,上头似乎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那帮武士在这一带巡逻的频率越发的紧。”
“所以我便猜想,这人迹罕至的断崖上必有猫腻。”
“所以你想趁今晚来夜探他们最大的藏宝地?”
“对,而且前几天,我发现了一种稀有的树种,只在峭壁石缝中生长,叫泥木。”
“泥巴一样的木头?”南月兴奋。
“可以这么说。”
“这种木头的木质极软,构造也很特殊,可以随意拉扯,你若是把它一根枝条折断,它是仍可以黏到另一段主干上继续生长的。真可以说,像泥巴一样。只不过,这木头好就好在没有泥巴的黏性,它不会附着。”
“前几日,我趁四下无人,把这泥木扣进锁孔,再倒磕出来,成了一副钥匙模子,趁着那造车器处融铜的高温,造出了这质地粗糙的钥匙。没想到,居然打开了。”
“既然开都开了,我们就进去看看。”南月眼里掩饰不住好奇之喜悦。
三人合力推开了门,洞里比洞外更加幽深一片,眼睛适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看清楚里面器皿物事。
完颜旻武力高深,有很好的夜视能力。
南月从怀中摸出那颗月灵珠,为自己和郭怀懿打开了视野。
白晃晃的珠光下,虽看不清楚细节,大致景象还是使三人吃了一惊。
里面竟是如此敞阔气派的大号洞穴,摆满了几百辆崭新的战车。
完颜旻脸上疾闪过讳莫如深的神色,张口问郭怀懿:“郭大人可知,在这山上,到底存在多少个这样的洞穴?”
第三十七章 虎口()
“这处断崖有两个,别的,郭某还真不知道。”
说着声音低下来:“就只这一处,还是靠两位少侠帮忙才得以见天机。”
南月与完颜旻对视一眼。她能体察到他这么问的意思。如果这样规模的山洞有十个以上,那就不单单是贩卖私货,而是大型的军事行动了,当日她猜想此事与前线有关,还真的应了。
郭怀懿看到地下躺倒的武士,竟冷不防直接跪下,急切而真挚地恳求道:“两位少侠,这武士因怀懿而死。聂欢找来,我定然脱不了干系。郭某身家性命已不由掌控。死后还请二位若真有神通,务必要将此事通传于凤阙九天之上,别的不说,就当是救救这些演城的苦人儿。”
南月忙道:“郭大哥你快起来,使不得。你这就连夜逃走,那么多工匠里少一个,他们不会发现什么的。”
郭怀懿毅然摇头:“公子,郭某一人可以逃走。但这秘密基地里少了一个武士,是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他们为了找到我,很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错杀一千的工匠都不足惜。”
“这演城百姓待我不薄,我不能,不能……”说着,垂下头去,声音竟隐约透着一丝竭力忍耐的哽咽。
男儿有泪不轻弹。
郭怀懿葛布衣服上道道斑驳灰影依稀可见,这个男子,本可以车马轻裘锦冠玉带。
南月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谁说这山里少了一个武士,他们就一定会发现。”
一声清朗穿彻了万卷浮云,轻垂眼睫下收容着比夜更漆黑的深邃。
“月兄弟,你觉得我的身量,与这武士可相仿?”完颜旻眼睛直直看着南月,眸子越发幽黑,回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南月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满是慌乱地盯着完颜旻,手中短剑“啪”地掉落。
“你说什么?”
两人面对面,隔着山间云霭进行一场无声的交谈。
郭怀懿这时才反应出完颜旻话里的意思,忙劝道:“公子,万万不可!”
完颜旻眼里闪过澈远光华,鬓角落发轻垂,语气只是风轻云淡:“郭大人不必自责,行侠仗义,本是武林中人常道。在下的修为,尚不至于死在聂欢那帮人手里。”
最后一句,更像是说给南月。
接着又是缓缓出口波澜不惊:“郭大人,你若相信我兄弟二人,就请现在回到你的同知府邸,继续做你该做的事,日后,我们还需要你帮忙。”
南月却忽然做了决断似的,转过头来定定看着郭怀懿道:“郭大人,你只先回去便是。”
怀懿见二人都如是坚决,料他俩亦有成竹在胸之意,只得作罢:“二位若是发现什么,或是需要郭谋出力的地方。尽管吩咐。”说着小心驱退而去。
此时只剩下旻月两人。
南月定定地看着完颜旻,下巴高高抬起,紧咬下唇:
“你至少告诉我你的打算,我也好与你里应外合。”
她不打算再说服他。
将自己置之度外的人是说服不了的。
她原以为世间这样的人不多,而他还是皇帝。
“随聂欢打入内部,见到最上层的‘主子’,敢摆这么大阵仗的,必是朝堂之上的虎狼。”那样的淡漠,仿佛是做一件极平常的事。
“耶律明修。”南月一字一字顿道。
朝野上下,只有一个人,拥有这样的能力,且迫不及待选择这样的时机。
皇后出宫,若可一朝除之。不仅八拜大礼之怨得解,日后欲兴风作浪,也会平顺许多。
他们刚出林郊便遭遇黑衣人,必是内务府与前朝关系紧密。
后来才至演城又遇聂欢,必是林场与朝廷互通有无。
完颜旻蓦然向南月一步步靠近,到她跟前不能再近的距离,开口道:
“他们也说了,月底会有一笔大生意。我们必须在这笔生意酝酿成熟之前,找到耶律明修造反的证据。”
“我可以和你一起找,我保证绝不会做累赘。”南月情绪有些失控。
“不可。耶律明修刺杀你未遂。暂时不敢轻易动作。你此刻更应该回去,乱其策略,争取拖延时间。”
披上那死人的青灰护甲,沉重地转过身去。
衣服,是很沉的。
“完颜旻。”
被她从身后叫住。
“你最好活着。”话中更似威胁。
“月儿可是怕自己会成了寡妇。”千年不变的脸上竟挂起一抹弧度。
她也不记得,那个没有感情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叫她月儿。
人,越来越远。
南月眼睛亮亮的遥望远山凝黛,平静但有力地放声呼喊,用得是他刚好能够听到的声音。
“你是我决意要医的病人,若你出事,我会手刃他们。”
“你不想苍生见血,就回来。”
他背对着她,不知表情。
朝前走去,没再回头。
斑驳树影扶疏摇落,明月漏出一地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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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靳安殿。
“姑娘,奴婢帮你把这白发拔了罢。”
素手护上自己后脑,止住。
“留着,我有用。”
如花不再坚持。
太后决定的事,可能无法理解,但一定是真有用。
“姑娘,皇上被皇后娘娘带出宫了。”
“无妨,他们是该去经历些事情。”
“可是昨夜,不知皇上……”
“十四年来。多少月圆夜,旻儿不都挺过来了么。”
有些担心,对于被担心的人,是不需要的。一种难遭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发现,没那么好过,可也没有曾经安慰别人时想象的那样难过。
大多数时候,人还是苟活过来了。
“可皇后毕竟是南家……”
“如花,哀家告诉你一句实话。哀家不在意她是否出身南府。她与她父亲,不一样。”
“哀家许久没见过那样一双眼睛,她有自己的决断。”
“就看皇儿与南相,在她心里谁能赢。”
“姑娘莫不是想……”
“喜结连理又如何,皇家与南家,不能做生生世世的仇人。”
身上钗环衣装尽数卸下,太后宛似少女一般下榻。
装饰,有时是会使容颜老的。
靳安殿青灯熄灭,如花上紧了殿门。
第三十八章 戏侯()
朝堂,南月脸上点了一脸的朱砂。
底下大臣嘀嘀咕咕:“这,皇后娘娘这是什么妆容?”
“娘娘怎么几天不见成了这副样子。哎,本来脸上就……”
“玉公公不是只通报娘娘这几日得了伤寒吗?没听说伤寒能毁容啊。”
“什么毁容,你就别诅咒娘娘了,娘娘自幼伤面已经是天妒英才了。”
自上次同苏和联手用爆炸薯蓣破敌后,南月成了群臣眼里佩服得五体投地的“英才”。
贤王爷钟鸣扬在一旁满脸的肃穆:“各位说话注意言辞,娘娘上次异法破敌,足以说明娘娘的聪明才智。诸位就不要在面相上过多地挑剔。”
酒谷子对老对头李延年神神秘秘地说道:“听人说啊,一病傻三年。”
“酒谷子,那照你这么说,娘娘是烧糊涂了,才把自己的脸化成这样。”
老头儿咂了一口酒,急忙否认:“不不不,老朽可没这么说。”
南月眯着眼睛在龙榻上居高临下扫视着这帮老头儿,朝身旁的公公使个眼色。
这公公叫颜如玉,原是太后身边的红人。
见状忙会意,扯高了嗓子,阴柔婉转缠绵缱绻地唱出一口长腔:“皇后娘娘伤寒症初愈,不宜久坐朝堂,有事速速启奏。”
耶律明修在一旁冷哼,像是被欠了一万年的狗肉帐。“什么伤寒,只怕是被荒郊野外的孤魂野鬼附了身。”
南傲天听得清楚,意味深长地瞟了耶律明修一眼,垂眸静驻,不作任何言语。
南月只装模作样扶头叹息道:“诸位爱卿啊,本宫前几日感染伤寒没来上朝大家也是知道的。谁知伤寒竟发展严重成了风疹……”
话故意说了半截儿,看底下那群人的反应。
“风风……风疹,这脸上莫不是才起的豆痂。”说着站在前排的几个老头儿集体哆哆嗦嗦往后退一步。
只南傲天和耶律明修没动。
南月佯怒:“诸位爱卿不必像躲灾难一样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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