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的泡菜和奶酪盛了一盘子,走回女人待在里面的屋子。她看了一眼吉米盘子里盛
的东西,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吉米用嘲讽的口气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吃
泡菜对我的胃不好啊?”
“我才没那么爱关心你呢,”女人还嘴说,“你要是想死,就给自己准备葬礼
吧。”吉米哈哈大笑,他妻子也跟着笑起来。稍后一些时候,妻子问他:“晚上在
这儿住?”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妻子听了冷笑了一声,站起身说:“好了,我要去睡
觉了。你不能睡沙发。孩子们有一个朋友来把沙发占了。你得铺一张毯子和靠垫睡
地板。”
“谢谢。”他表示无所谓地说。“孩子们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该关
心一下那几个小鬼。
“都挺好——要是你愿意知道的话。”
“我不是问了吗?是不是?”他说话一点儿也没有热情。吉米同妻子交谈两个
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极其平静,但在谈话的深层却有一种融洽的气氛。在一个不
了解内情的人眼中,这两个人倒像是相识不久似的。女人离开以后,吉米从大抽屉
里取出一条毛毯围在腿上,在一张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他本来打算好好想想自
己跟柔斯的事,但几乎马上就进入了梦乡。第二天早上,别人还没睡醒以前他就离
开了这里。在工厂干活儿的时候整天都在想柔斯的事——他该怎样对待这个女人。
下班以后他没有思索就去了酒吧。珀尔正安安静静地在柜台后面站着,从态度上看,
她并没有为吉米昨天跟自己发脾气耿耿于怀。吉米原来只想喝一杯酒就走,却一连
喝了三杯。他喜欢珀尔的好脾气。珀尔对他说,她的男友正跟另外一个女孩子鬼混,
但接着又说,她一点儿也不往心里去。“大海里有的是鱼。”她说。
“你说得对。”吉米模棱两可地说。
“咳,每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她自嘲地叹了口气说。
“可不是——要看值不值得念啦。”说了这句话他感到有一种负疚感,因为他
一直想着柔斯的事。珀尔盯了他一眼说:“我不是说我那个朋友没什么价值,但是
现在他完全被那个女的摸在手里了……”话没说完,她就苦笑起来。
吉米喜欢珀尔的这种乐观主义哲学,不由自主接着把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把
你甩了可真没脑子。”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珀尔的油亮的黄色卷发和优美的体形,
珀尔的眼睛开始发亮。但是吉米很快地道了声晚安就离开酒吧。他想:我可不能再
跟珀尔发生纠缠了。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平常他总是七点就到柔斯住的地方。他拖着两条腿在街上
走,思索该怎样向柔斯解释。在他走进柔斯住房的时候,头脑仍然一片茫然。柔斯
已经自己吃过饭,收拾好桌子,这时正坐在桌旁皱着眉头看报纸。“你在看什么呢?”
他问——他只是想找句话说打破坚冰。从柔斯的肩膀后面,他看见柔斯在报纸的一
个栏目上做了记号,标题是:《妇女过剩给教会平添难题》。
“写的是我,我就是个多余的女人。”说着她又毫无缘由突然笑起来。
“你笑什么?”吉米感到不舒服,问她说。
“我要是想笑就有权利笑,”她说,“不管怎么说,笑总比哭好吧。”
“噢,柔斯,”吉米不知所措地说,“噢,你别这样好不好?”柔斯一下子扑
籁籁掉起眼泪来,她紧紧抱住吉米。吉米知道,这件事远远尚未结束。这天夜里稍
晚一些时候,柔斯说:“我想跟你谈点儿事……”吉米想:好了,现在开始了——
不知道这次她要给我惹什么麻烦。
“你昨天晚上回家去了,是不是?”
“回家了。”他警惕地说。
停了一会,柔斯又问:“她是怎么说的?”
“关于哪件事?”吉米确实没有一下子就想到柔斯要打听什么事。“吉米。”
柔斯压着嗓子表示不能置信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吉米说:“柔斯,这没用。过去
我就告诉过你。”
柔斯没有马上答话。后来她终于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是苦涩的。“好吧,我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讥悄地说。
“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吉米没有开口;柔斯也沉默着,但她的沉默却像是
在空中的一个大问号。吉米又有过去就常有的那种感觉,温暖、柔嫩的手指正掐着
他的脖子,叫他喘不出气儿来。“没有什么可解释的,我只是不能不这样。”又是
半晌沉默。最后,柔斯用非常平板的语调(吉米最不喜欢听她这种语调)说了声
“是吗?”,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又过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柔斯平平静静地说:
“今天我到吉尔奶奶那里去了。”
吉米的心扑通跳了一下。他在想:又要有事了,什么事?他“啊”了一声,表
示想知道下文。
“乔治上个月牺牲了。在意大利。”
吉米刚一听有些幸灾乐祸,但马上就感到非常歉疚。“真是不幸。”他说。柔
斯把手一挥,不想听他的话。她说:“我跟那位老奶奶说,想抚养吉尔。”
“可是柔斯……”他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话只说了半句。
“我想要小孩儿。”她斩钉截铁地说。吉米的目光垂了下来。
“他奶奶不会把孩子给你的。”他说。
“那也不一定。开始她说不给,后来又把这件事想了想。她年纪越来越老,明
年就八十岁了。她觉得也许吉尔跟我过更好一点儿。”
“你准备让孩子跟你一起吗?在这儿?”吉米问。从表情上看,他好像认为这
是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能让她在这儿?”
“你整天都要上班。”柔斯没说话;吉米看着她,脸逐渐涨红。
“你听听我的意见。”她开始用劝说的语气说。她用的言辞虽然没有不中听的,
但字字都把吉米刺伤。“这所房子是我装备起来的,家具是我买的,用的是我的钱。
我在邮局里还有一百镑存款,本来是为了应付什么急事的,现在我可以取出来花了。
战争已经结束,如果我没有预料错的话,咱们都不会再挣这么多钱了。直到现在,
我还没有……”说到这几,她天性中的敏感的一面占了上风,没有把话说完。本来
她要说的是,伙食是她出的,其他费用也都没有叫吉米出钱,最近一个时期,甚至
房租也是她付的。有一周,他表示歉意说,手头没有现钱,如果柔斯这次先把租金
垫上——从此以后由柔斯付租就成为常现了。
“你的意思是叫我出钱供你带着孩子住在这儿,是不是?”吉米试探性地问道。
“听我说,如果你能付房租,只要付房租,别的就都甭管了。我可以找一份不上全
天的工作,每天上午上半天班。吉尔现在已经上学了,我对付得下来。”
吉米一言不发地咀嚼着柔斯说的话。他在思索,仍然认为这简直不可置信。她
想领养一个孩子,孩子会成为一件障碍物。那就是说,柔斯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爱他
了。他慢吞吞地说:“好吧,柔斯,要是你真想这样做的话,我就不拦着你啦。”
柔斯的脸色立刻晴朗起来,因为幸福而笑逐颜开。她像过去一样跑到吉米身边,
一边吻他一边念叨着:“噢,吉米,噢,吉米…… ”吉米抱住她,心里却恨恨地
想:她这样高兴不是为了自己,现在她关心的就是那个孩子——这就是女人!在他
的内心深处还隐隐出现两个想法:第一,他不知道怎样才弄到付房租的钱,除非赶
快通过升级考试。其次,政府当局是决不会允许柔斯领养吉尔的。
第二天晚是,柔斯一直垂头丧气,情绪低落。最后吉米忍不住问道:“见到管
事的官员了吗?”
“见到了。”她的目光避开他,只顾茫然地望着窗外。
“没什么结果吧?”
“他们说我必须证明自己适合抚养孤儿。我说我适合。我告诉他们我从吉尔一
出生就不断去看她。我说孩子的父母我都认识。”
“你说的倒都是实话。”他插嘴说,心中不禁有了妒意。柔斯冷冷地看了他一
眼,接着说:“你别又往那些旧事上想啦!我跟他们说孩子的奶奶年纪太大了,由
我抚养孩子一点儿不费事。”
“后来呢?”
柔斯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绞起手来。突然,她高声说:“他们太没礼貌
了。对我一点儿也不尊重。他们一共两个人:一男一女,问我用什么办法抚养孩子。
我说我能挣钱。他们要我拿出证明来……”她开始呜咽起来,但并没有走近吉米。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站在窗边,背对着吉米,好像有意把他排除在自己烦恼
之外似的。“他们问我,一个当劳工的女人怎么有能力照管一个孩子。我说,这事
我不难办到。他们问我有没有丈夫……”说到这里,她把头靠在墙上,伤心地啜泣
起来。过了一会儿,吉米说:“咳,柔斯,看来我这样牵扯着你,对你一点儿好处
也没有。也许你应该把我抛开,正正经经地嫁人。”柔斯一下子抬起头来,好像不
相信自己耳朵似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马上就大声喊起来:“吉米!我怎么能抛开
你……”吉米向她走过去,似乎松了口气儿似的想:她到底还是更爱我。他的意思
是:比起那个孩子,自己在她心中更宝贵。
柔斯好像认输了,但是有一段日子她总是咦叨区政府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人,说
他们大爱探听别人的秘密了。她虽然也说了些幽默解嘲的话,但那说话的调子叫吉
米听了却非常不舒服。“我要找他们去,”她苦笑了一声说,“我要找他们,跟他
们说:我现在成了个多余的女人,这不是我的错。你们不应该责怪我。应该谴责的
是这场战争。一次又一次地打这么多年的糊涂仗,男人差不多都被打死了,我有什
么错儿?”
最后,吉米妒火中烧,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对柔斯说:“你更爱的是吉尔,
不是我。”柔斯非常吃惊,笑着说:“你真是个孩子,吉米。”“哼,你心里想的
就是那个孩子,看你没完没了地唠叨,就是这件事。你心里没有别的。”
“你这么妒忌吉尔可毫无道理。”
“我妒忌吗?”他声音粗鲁,“谁说我妒忌啦!”
“哼,你要是没妒忌,干吗这么气鼓鼓的?”
“真见鬼啦,真见鬼啦。”他嘟嘟嚷嚷地说。他把柔斯抱在怀里,大声对她说
:“好啦,亲爱的,别这么别扭着啦。能不能再让我看到你的老样子——原来的你?”
“我原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样。”她叹了口气,温顺地听凭吉米爱抚。
“好吧,你还是原来的你,没什么变化。”他气恼地说。他尽力控制着自己,
祈求说:“柔斯,柔斯,你就不能爱我一小点儿了?
事实是,吉米一直被柔斯的变化苦恼着,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他的心病了。他总
是怀念过去的那个柔斯,就像思念梦中一个女郎;今天的柔斯已经变样了。上班的
时候,他全部心思投入工作,但突然间,好像被什么叮刺了一下,他会念叨一句:
“柔斯——啊,叫她见鬼去吧!”他怀着痛苦记起一些往事:柔斯怎样从屋子一头
儿跑过来迎接他,对他如何百依百顺,多么亲切。想到柔斯今天对他只不过是和蔼、
宽容,他真想狠狠骂她一顿。下了班,他在柔斯到家之前就径直赶往她的住所。室
内没有灯光,屋子冰冷,似乎在提醒他,他来会晤的女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柔斯了。
后来柔斯回来了,提着购物的网兜,疲惫不堪,发现吉米正坐在桌子旁边望着自己,
由于妒忌,眼神暗淡无光。“这个地方简直冷得像冰害。”吉米愤愤地说。她看着
他叹了口气,决定跟他讲道理。“唉,吉米,我这不是准备了六便士零钱点煤气么,”
她说,“你干吗不点上火?”
吉米走过去,把她连胳臂一抱就开始同她接吻。柔斯说:“你怎么一分钟也等
不及?容我先把土豆弄弄,不然连晚饭也没得吃。”
“土豆不能等一会儿吗?”
“你把我手放开,吉米。”吉米仍然搂着她的双臂,柔斯只好把胳臂一点儿一
点儿从他的怀抱里拽出来,把网兜放在桌上。这时她才转过身还他自己的亲吻。吉
米发现她的眼睛正焦虑地扫视了一眼窗帘,窗帘没有拉上。接着又转到垃圾桶上,
垃圾桶里的胜东西也还没倒。“你就不能先把屋子收拾一下再跟我接吻吗?”她的
脸耷拉下来。“那好,等你什么时候有闲工夫,不在乎让我吻你的时候,请给我下
个指示。”
柔斯满脸倦容,却还是耐着性子解释:“吉米,我一下班就立刻赶回来,家里
的事什么还都没做。再说,过去你来得也没有这么早。”
“你是不是抱怨我不应该一下班就立刻到你这儿来呀?过去你抱怨是说我下班
以后总先到什么地方喝一杯才想起你来。”
“我从来没抱怨过。”
“即使没抱怨也总是气鼓鼓的。”
柔斯开始削土豆,一声不出地生闷气。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说:“要是我
跟一个男朋友去喝酒,你也不会高兴的。”
“我想你指的是珀尔。我跟她的关系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为什么是另外一码事?”她想把道理讲清楚,“我不愿意一个人去酒吧,但
是我要去了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为什么男人可以做一件事,女人就不能那么
做?我不明白这个道理。”
柔斯突然把话题转向女权主义,这叫吉米感到困惑,这似乎不是柔斯的性格。
他跳过了这个问题说:“我看你是妒忌珀尔,就是这么回事。”
他希望的当然是她一笑了之,或甚至再顶撞两句,最后一场风波在亲吻中自然
也就化解。但是柔斯的表现却不是这样。她只是沉思了一会儿,就回嘴说:“一个
人要是爱上了谁,妒忌是很自然的事。”
“伯尔!”他表示不屑说,“我跟她认识已经很多年了。再说,这事你是怎么
知道的?”
“总有人踉你谈论这些事。”
“那你就相信他们说的?”
半晌沉默。这以后柔斯说:“噢,吉米,我不想一天到晚跟你吵嘴,太没意义
艾。”柔斯的这种悲论的、无可奈何的口吻让吉米心理上感到满足,他热情地把柔
斯搂在怀里。“我也一点儿不想跟你吵。”他喃喃地说。
但这两人的争执还是无尽天休地继续下去。每次交谈总因为最后不是提到珀尔
就是提到乔治弄得不欢而散。如果不是争吵,两人亲热了一阵以后就都感到劳累不
堪,谁都找不出什么话说。
吉米看见柔斯一言不发、两眼发直地想心事,就开口问她:“你又在想什么,
柔斯?怎么什么话也没有了?”柔斯回答:“我在想吉尔。
她奶奶太老了,整天把这个孩子圈在厨房里。你想想有没有这种道理?那些专
管别人闲事的家伙愣说我不适合抚养吉尔。我至少可以在星期天带她去公园散散步
啊……“
“你是因为乔治的缘故才打算收养吉尔的。”这句话他不假思索就说出来,一
面紧紧抱住柔斯,弄得她挣扎了半天才叫胳臂脱出来。“别这么说,吉米,别这么
说。”
“我说的是实话。”
“你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