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那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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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那个女人-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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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毯子似的裹着自己,虽然她永远不会舒畅地躺在里面,因为她的一部分是一直警
戒着这个人,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

    她真的害怕这个人同她谈她的父亲。她自己倒是不止一次思索这个问题——父
亲死的事,因为这是她不能不去想的事。在她想这件事的时候,她用的词是:我父
亲死了,正像过去她也想“母亲死了”一样。但是她从来不让这几个词形成一个死
亡的具体画面。如果他们死得正常,如果是意料之中的死亡,情况就不一样了。人
们都死于衰老和疾病,在病榻上停止呼吸,接着亲友邻居来吊唁,然后举行葬礼—
—这是另外一回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现在却是一点不合情理地突然弃世——
一个年轻飞行员从半空扔下一枚炸弹,一辆卡车从身上压过去……这就叫她不敢想
像了。在生活的底层仿佛暗藏着一个黑色深渊,深渊里充满无法理解的恐怖现象。
白天整天在工厂(她在那里干的也是制造炸弹的辅助工作)或者晚上回来在地下室,
她的一举一动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说的话也都是别人希望听到的话,但是她从来
不对死亡的事进行深思。她只是说:我父亲死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平板,
不带感情,决不肯叫死亡的画面进入自己的脑子。

    现在身边又有一个叫吉米的人。正当她最需要温暖和支持的时候,这人走进她
的生活。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她需要的人对她也有正反两面作用,因为就是这个吉米
总是提起老人去世的事,逼着她去想……而她是不肯想的,吉米一提出这个话题,
她就闭口不言。吉米逐渐发现,只要他的话一涉及未来,或甚至一提到战争,柔斯
就面无表情,非常紧张,急忙把目光投向别处。吉米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天晚上,
话没有法儿说下去,吉米就离开了柔斯的地下室,但是第二天他又来了。这已经是
炸弹落下以后的第六天,他发现天花板的裂缝经不住上面砖瓦的重压向下凹陷了很
多,街上一有汽车驶过,灰皮就像白蒙蒙的雨点似的落下来。再待在屋子里面已经
非常危险了。他必须想出个办法来。柔斯仍然呆呆地坐着,两只手松松软软地搭在
胸前,眼睛望着墙壁。吉米决定狠狠地刺激她一下。对于自己想到的这个着数他很
害怕,吓得心里怦怦直跳,但是他还是决定这样做。他乐呵呵地大声说:“柔斯,
你父亲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柔斯把眼睛转向他,目光迷茫,好像什么也没听到。吉米现在无法退缩,只能
继续把自己的着数使下去。“你爸爸这回算倒了霉,”他毫无悲戚之感,直截了当
地说,“叫他赶上了。人已经一命呜呼,你再待在这儿什么意义也没有了。”

    “你怎么知道的?‘他用微弱的声音问,’这种事儿有时候人们会弄错。有时
候人还能回来,你说是不是?”

    柔斯的这个想法可比吉米预料的还要糟。“他回不来了。当时的情形我看见了。”

    “你没有。”柔斯抗议说,使劲吸了口气。

    “我是看见了,他就躺在人行道上,血肉模糊的。”他在等待柔斯面色改变,
直到现在,她仍然非常固执,但是两只眼睛望着吉米却像小兔一样惊惧不安。“人
差不多全炸飞了,”他毫无掩饰地说,“两条腿都不见了。什么也没剩下,连脑袋
瓜都看不到了……”

    柔斯一下子愤怒地站起来,黢黑的眼睛眯缝着。“你……”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嘴唇就哆嚏起来。吉米坐着不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强作笑颜,但是心里
却非常害怕。假如他的这个着数不对可怎么办?假如柔斯一下子精神失常可怎么办?
假如……他舔了舔嘴唇,看着柔斯还有什么反应。柔斯仍然盯着他,但是却对他露
出满脸敌意。吉米感到非常恐惧,反而想笑。他站起来,有意把最残酷的现实端出
来。他说:“是的,柔斯亲爱的,我说的是我亲眼看到的。你爸爸已经被炸得血肉
模糊,什么也没有了。”现在好了,他想,我把想要说的说出来了。“你——”柔
斯又只是说了这一个字,一张脸被仇恨扭曲得变了形。“你——”底下是一连串骂
人的脏字,叫吉米听见非常吃惊。他本来以为柔斯会放声痛哭,精神崩溃,没想到
她竟这样破口大骂,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他胸口上。

    吉米一边轻轻抵挡着,一边自言自语,为了不叫自己丧失勇气:“呵,呵,柔
斯亲爱的,你可真会骂人,这么凶。”接着他又提高嗓门,笑呵呵地说:“咳,别
这么厉害,是我不对……”他没有想到柔斯竟有这么大力气。温柔、宁静的小柔斯
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个泼辣的母夜叉,又踢又打,还用指甲抓人?“你给我滚出去—
—”柔斯拿起一只蜡烛台向吉米扔过去。吉米用一只胳臂护着脸,一步一步向门口
退去。最后他用脚后跟把门一踢就走出房门。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听着里面有什
么动静,脸上浮现着一半懊悔、一半焦灼不安的笑容。他拿出手帕,揩了揩脸上被
抓伤的血迹。屋子里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但后来就不断传出啜泣声。他慢慢挺直
了身子,心里想,我对她说那样的话也许把她的心戳痛了,也许她的伤痛再也好不
了了。但想是这么想,他心里还是踏实了,因为直觉上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做对了。
他又听了一会儿屋子里持续不断的呜咽声,自己问自己:我现在怎么办?现在我要
不要再进屋子去,还是再在外边等一会儿。要是再进去,毫无疑问我将要被一件很
难说清的事纠缠进去,他一步步离开柔斯的住房,走到百孔千疮的街面上。他向街
角一家没被炸弹击中的酒吧走去……走进酒吧,他拿着一杯酒一言不发地斜倚在柜
台边。他的一双灰色的眼睛忧郁不安。他听见一个声音说:“小伙子,有什么心事?”
抬头一看,他发现说话的人是一个叫珀尔的女孩子,他笑了笑。珀尔同他相识已经
有好几年,但没有过于亲密的交情。两个人只不过隔着柜台相互打个招呼,说几句
闲话。杰米很喜欢珀尔,可是今天却没有心情跟她聊天。珀尔仍然缠住他,又问他
说:“你妻子怎么样?”吉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珀尔做了个鬼脸,好像在说:
要是你不爱搭理人,我也不勉强你!但她仍然站住没动,继续打量着他。吉米这时
想的是:我不应该管这件闲事,不该惹她伤心。她爱怎样怎样,这不是我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不觉地把身体挺直,微微一笑。虽然说是苦笑,但也是表示些
许得意。“你又惹麻烦了,小伙子,又为自己设了个圈套。”他想。珀尔心直口快
地说:“你得把脸洗洗干净——跟人打架了?”他抬手摸了摸脸,手上沾了不少血。

    “可不是,”他笑着说,“叫喷火式飞机打中。了。”珀尔哈哈大笑,他也跟
着笑起来。跟珀尔开的这句玩笑叫谢也从一个新闻度想到柔斯。真是一架喷火式小
战斗机,他想,又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谁想得到她的火力会这么强!吉米把酒杯
放吓,整理了一下领带,用手帕擦了擦面颊,又对珀尔友好地笑了笑,,就走出酒
吧。这次他不再犹豫,直奔柔斯住的地下室。

    柔斯正在接水的池子里洗衣服。她虽。然已经把凌乱的头发理好,可是脸上泪
痕未干,眼泡也哭肿了。看见吉米,她脸一红;她本想把目光投到吉米脸上,却很
不好意思。,吉米一下子散走到她身旁,把她抱住。“好了,柔斯,别再激动了。”
“非常对不起。”她说,她显得有些紧张,勉强做了个笑脸,但两只眼睛却流露出
祈求的神情。“也不知道刚才我是怎么了,我真是乎不知道。”

    “没什么。一点地关系也没有。”

    她又哭起来,这回是因为羞愧才哭的。“我从来段那样骂过人。从来没有过。
我也不知道我脑子装着那些词儿。我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你会认为……”吉米把地
搂得更紧一点儿,脑觉到她的肩膀正在抖动。“别再浪费时间想这个了你刚才是因
为受了刺激—一是我有意想刺激你一下。是我故意的,你懂不懂柔斯?我觉得你不
能再那样下去,不能再自己骗自己了。”他吻了一下柔斯那部分没有贴在自己肩膀
上的面颊。“我很拥歉。真是太对不起了。”

    她仍在哭泣,但她的哭声已经叫人心安了。

    他紧紧抱住她,继续安慰她。与此同日时,他有一种“感觉。好像一个人正从
山上的悬崖往下滑落;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

    已经太晚了。柔斯低声说:“你做得对。我我知道你是对的。只是我不敢那么
想。除了我爸爸,我再没有别的人人。就是他和。我一起过了这么久。我再没有其
他什么人……”一个思想在她脑子里一闪,但马上消失了:只有乔治的那个小女儿,
她理应是我的。

    吉米生着气说:“你爸爸——我不是说他的坏话,但是他不应该把你留在家里
照顾他。你应该离开家,找个好男人,生几个孩子。”他不明白为什么柔斯的身体
突然一挺,想从他的怀抱里缩走。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马上她就把身体放松,顺
从地说:“你别再议论我爸爸的是非了。”

    “好,我不说了。”他温和地说。柔斯好像正在等着什么。“我现在谁也没有
了。”她说,向他抬起脸来。“你还有我呢。”最后他说,因为心情紧张,勉强摆
出副笑脸。柔斯的面色变得柔和,目光开始寻找吉米的眼睛;她仍在等待着。两人
都沉默不语,吉米在同理智作斗争。沉默的时间太长了,柔斯的脸上已经露出责备
的神色,吉米这才说:“你跟我走吧,柔斯,让我来照顾你。”

    柔斯软绵绵地躺在他怀里,眼泪落了下来。“你真爱我,是不是?你真爱我吗?”
他搂抱着她说:“当然了,我爱你。”他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爱柔斯。他自己也不
知道为什么爱她,这不合情理。她甚至长得也不漂亮,可是他就是爱她。过了一会
儿柔斯说:“我把我的东西收拾一下,到你住的地方去。”

    吉米眼睛焦灼不安地望着随时会倒塌的天花板,临时编造了一个理由。“你在
这儿待一会儿。我先去准备一下子。”

    “为什么我现在不能跟你一块儿去?”本来柔斯寸步也不走出这间屋子,现在
却急于离开,一分钟也不想多待。她的目光恐怖地、像个被囚禁的动物似的环顾了
一下这间地下室。

    “你就相信我说的吧,柔斯。整理一下你的东西,乖孩子。我过一会见回来接
你。”柔斯捏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祈求说:“别让我等得太久——天花板,
可能塌下来。”她仿佛刚刚才发现这件事似的。吉米安慰了她几句,慢慢把她从身
边推开,嘴里不断说,半个小时以后,自己一定回来。吉米走了以后,柔斯非常不
安,匆匆收拾自己的一点儿东西,眼睛总是盯着危险的天花板。

    吉米现在该怎么办?他自己也没有主意。房子倒不难找,因为有那么多人已经
从伦敦市内搬到别的地方去。是的,只不过这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半,而且第一周要
交的租金也毫无着落。再说,明天他还得给妻子一点儿钱呢!吉米双手插在裤袋里,
在漆黑的暗夜,在百孔千疮的街上缓缓迈动脚步。他一边走一边想:你现在可狼狈
了,伙计,我看你怎么应付。

    在外面走了大约一小时,他的两条腿又把他带回柔斯的地下室。柔斯正坐在桌
子旁边,桌上摆着两只硬纸盒和一只小手提箱,箱子里是她的衣服。她的双臂交搭
在胸前。

    “安排好了吗?”她问,身体已经站起来。

    “咳,柔斯,是这么回事——”他坐下来,寻找恰当的言词。“我早就应该告
诉你,我没有住的地方。”

    “你没有地方睡觉?”柔斯感到无法相信。吉米躲避着她的目光,含含混混地
说:“事情很复杂。”他看到柔斯的脸,发现那上面充满了怜悯。他真想咒骂。见
鬼了,他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现在如何是好?但柔斯那副既为他感到难过又充满
温情的模样叫他非常感动。他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把柔斯搂在怀里。他说:
“我的房子上星期中了炸弹。”

    “你自己都没有家,可还是来关心我,是吗?”她满怀温情地责问他说。吉米
回答说:“咱们会有办法的。明天早上咱们就去找房子。”

    “你说得对,咱们会有自己的住所——咱们能够很快就结婚吗?”柔斯羞涩地
问,脸也变红了。

    吉米把脸贴在柔斯脸上,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脸色。他说:“咱们先找到住的地
方,以后什么事都能够安排。”

    柔斯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有些胆怯地问:“你是不是没有钱?”

    “我有。但是没有现金。过些天才能拿得到现钱。”他又一次斥责自己:吉米,
你可真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看你怎么让自己脱身!

    “我有两百镑存在邮局里,”柔斯一边抚摸着吉米的头发,一边带着羞怯而又
有些骄傲的笑容说,“这里还有一些家具——一点儿也没炸坏。咱们可以好好布置
一个家。”

    “我以后一定把钱还给你。”他无可奈何地说。

    “等你有了的时候。再说,我的钱现在也是你的了,”她说,又对他含情脉脉
地笑了笑,“咱们两人的。”她细细品尝这个词的含义,希望吉米也能分享她的幸
福感。
    从本质上讲,吉米是个既有办法又会拿主意的人。他不仅认识的人多,而且人
缘儿也好。所以第二天下午就找到一处房子。两间居室,一问厨房,以及一个装煤
的壁橱。冷、热水俱全,楼下还有和别人共用的浴室。房间在一幢老房的顶层,租
金很便宜。吉米对他租到的房间非常喜欢,越过对面建筑物的房顶可以看到贝托锡
公园里的大树。柔斯也会满意的,他想。他现在情绪很高。昨天夜里,他躺在柔斯
旁边,在废墟般的地下室地板上,眼睛望着下沉的天花板,一整夜都被疑虑折磨着
;现在这些杂乱的想法消失了,他感到非常乐观。但是当柔斯拿着包裹,走上楼梯
以后,她直奔窗户向外面望去,身体却好像向后一缩。“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
柔斯?”“喜欢,只不过……”她不久就大声笑起来,带着歉意地说:“我一直住
在地下室——我的意思是,我不习惯在这么高的地方。”他吻了吻她,说了几句打
趣的话,柔斯也笑起来。虽然如此,吉米还是有好几次注意到柔斯从窗户后边往下
看的时候,显得不那么高兴,很快就离开窗户。她用不安的目光迅速地打量了一遍
这间新搬进来的空空荡荡的屋子。柔斯一生都住在地平面底下,公共汽车也好,小
汽车也好,都是在她的视线同一水平面上驶来驶去的。地下室的上层是一幢牢固坚
实的老楼,好像起着保护作用。可如今她却高高地住在街道和一片房子上头,她感
到不安全。

    “别犯傻了,”她对自己说,“你会习惯的。”于是她把注意力集中到摆放家
具、收拾杂物上,并从中得到很大乐趣。她从邮局里取出一百英镑用于采购——主
要是给吉米买东西。她买了一个衣柜,跟吉米开玩笑说,他的衣服太多了。买了一
台小收音机。最后又给吉米买了一张写字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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