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徒弟说的话;当然不是讲师傅的手;师傅的手天天被烫已经千锤百炼了;徒弟甚至怀疑师傅的手早没了痛感;师傅的嘴巴又是嘘唏又是对着手吹气;可是烫的痛感并未上脸。徒弟知道自己的手;只要是被什么一烫;脸比手更容易让人知道二—被烫了。徒弟由此认为;师傅的嘘唏和对手吹气只是个习惯。是呀!徒弟只见过嘴巴对冬天的冷手吹热气。
徒弟问师傅烫了手怎么办;当然不包括师傅的手。徒弟这样问是想找一个师傅同意的理由;使他可以用不烫手的办法去抓烫水里的狗蹄。但是师傅的回答却不给他任何理由。师傅把手伸到徒弟眼前晃动;说烫什么手;我烫了几十年。不要怕烫;手比哪样都快;水还没来及烫手就离手了嘛!干活嘛就要像干活的样子。徒弟说;师傅真烫手哩!师傅说;烫了也不要紧;去擦点狗油;一会儿就好了。再说烫多了就不烫了。
厨子接过徒弟递到手的刀片;习惯性地用拇指试了试锋口;然后像刮胡子一样刮起了狗毛。刀锋所到之处;泛起白条条的狗皮来。厨子说;刀锋落在皮上;不能轻也不能过重;别破了皮子。下手要快;毛皮凉了就刮不下来了。
徒弟在师傅的吩咐中点着头;却不太认真看刀锋和狗皮;他用心地看着师傅的手;师傅的手红中带着紫色;看来的确烫得不轻。狗毛热气腾腾;烫水在刀锋的起刮处不断地流出来;流过刀片流过师傅的手又流到地上。地上被烫水热起了水泡沫;水泡沫顺着地势又流过那关狗的铁笼子;那铁钳子里眯着眼的狗被散发着热气的狗味道熏得站了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厨子看。
狗的一身毛;根本经不起厨子手里的刀锋几次来回就光了;狗赤条条地被倒提起来;又被挂到树杈上。厨子以欣赏的目光看着狗;然后用他那双微紫色的手掌;在狗白光光的身子上溜了溜说;看见没有;这样才好。
徒弟下意识把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说下回我来刮。
厨子赞许地说;好;什么事就怕认真;只要认真;哪样都能干好。
徒弟被师傅的赞许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双手把尖刀递给师傅诚恳地说;我再看您开一次膛;我肯定就会了。下一回我来。
厨子接过刀;先是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把狗胸狗肚上的皮划开;然后挥小斧子砍开胸腔;又用尖刀割开狗肚肌。厨子一边伸双手去掏狗的内脏;一边对徒弟说;狗一身都是宝;特别是狗肝狗肠是大补之物。
徒弟看见狗的内脏在师傅的手里一股脑进了木盆;心里还是一阵恶;虽然他已不止一次看见这样的情景。他只能去端盆子;把内脏清理出来洗干净是他无法逃脱的事。师傅要去烧狗;怎么烧师傅还未告诉他。他只看见;每次师傅提起湿漉漉的白条条的狗去了后院;出来时;狗身子已是黄澄澄的模样。徒弟知道这是用干草烧烤出来的;他家里宰羊后也是要用稻草或麦秆烧烤一下的;烧烤的时间很短;一般就几分钟;收干水汽就行。师傅是不是用稻草或麦秆来烧烤狗;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师傅后院没有稻草或麦秆。他曾问过师傅;狗咋个就黄澄澄的了;用的什么草。师傅说;干香草。他又问;干香草是什么草。师傅闻言没有吭气。徒弟以为师傅没听好;又问;什么是干香草?师傅说;师傅不想说的;就是你暂时不该知道的。
徒弟还有不知道的;是师傅怎样把狗体内所有的骨头都取了出来;而又不伤及任何一小块狗皮。徒弟更不知道的;是那一锅芳香四溢的汤到底放了些什么。徒弟知道;光靠平常的八角、草果、鱼香等香料是没法做出这种汤来的。煮熟了的整只狗黄澄澄的油光光的;往灶台上一放;那汤又在狗旁翻滚着异香;没有过路的食客不停下来解馋的;而且回头客几乎是百分之百。真正懂得吃花江狗肉的人是从不吃外地的所谓花江狗肉;或者是吃过花江镇上的花江狗肉的人;也决不会吃外地的花江狗肉。就像喝国酒茅台一样;喝不到正宗的;你就别喝。是嘛!哪来这么多的国酒;哪来这么多的花江狗。
花江狗是花江大峡谷特有的一种土狗。这狗个不大;最大不过十余公斤;一般的成年狗都在七八公斤上下。这里的人家绝大部分是不吃狗肉的;可就是那小部分人家吃狗;却吃出了名气吃出了经验来。这里吃狗的人都有一黄二黑三花四白之说。都是狗肉;为什么黄狗肉上乘而白狗肉下乘;也只有这些老吃狗肉的主儿知道其中的微小差异。
花江狗繁衍力很强;一般一年一胎;一胎生下来多达七八只小狗。一胎生一只或两只小狗的母狗极少。于是便有歌谣唱狗道;一龙二虎三狼四鼠。这歌谣说明了花江狗生一胎一仔、二仔罕见而珍贵;生四只以上便为平淡无奇了。
一般人家最多留两只狗来看家护院;其余都送人。大多数人家是不卖狗的;小狗更是不会卖。在乡场上;出卖的东西很多;如鸡鸭牛羊猪马;就是没有出卖狗的。这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训诫——卖猪富;卖狗穷。有年轻人问;卖狗为何就穷?老人说;你家连看家的狗都给卖了;还有哪样不能卖的?不穷才怪呢。
这一带人家从古到今一直坚持着不卖狗的祖规;就是有人好吃狗;也是自家养了狗来敲。这一带的人家对好吃狗的人是有看法的;老人们教育子女说;连狗都要吃的人;良心一定不善。你们看看;人们鄙视的所谓狗肉朋友是什么?狗肉朋友就是有吃有穿聚在一起;一旦有事就出卖良心的朋友。有些子女听话;有些子女却不以为然;说总不能说吃狗肉的人就是坏人吧!老人说;不是坏人也不是善人吧!有子女反驳说;要善良就别吃肉;当和尚去。
这样的争论在这一带经常发生;特别是花江镇形成了一条街的狗肉馆以后。有人继续坚持不卖狗;有人忍不住卖了狗。一条街有十几家狗肉馆;每天要敲几十条狗才够吃。狗价不断地上涨;从原来三十元一只到五十元一只;最后涨到了一百元一只。为了钱;不少人家加入了卖狗的行列。也有人自家没有了狗就偷别人家的狗卖。这便使更多的人家加入了卖狗的行列;理由是;与其被别人偷掉;还不如换点钱来用。有这样的理由存在;必然也有那样的理由存在;这个那样的理由就是再缺钱用;也不卖狗。这样的理由和那样的理由是矛盾的;这个矛盾有时候逗得一家人为之争吵甚至打架。
徒弟来到狗肉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只见过为狗吵架的;还未见过为狗打架的。这吵架的事一般都发生在送狗来的时候;花江狗对主人很忠诚很温顺;对外人却是又凶又恶。一般情况下;主人卖了狗;厨子在付钱之前;会拿一条绳索要求狗的主人套上狗脖子。厨于是不会去套狗脖子的;怕咬。也常遇见只卖狗不给套狗脖子的主人。厨子也无奈;照样付钱。狗是越来越少了;狗肉馆却越
开越多;说不起硬气话听!
主人不愿套脖子的狗;就关在铁笼子里;一是给食客看;二是哪天没人送狗来时应急。狗肉馆缺了狗是无论如何讲不过去的。这应急的狗;一般都能多活个十天半月的。
关在铁笼的狗是一条黄色的狗;从肉质来讲是花江狗中的上品。狗的主人是一个中年汉子;身着土布衣裤;脚穿一双草鞋。徒弟一看就知道;这种装扮的一般都是生活在大峡谷深处的人。厨子见黄狗比一般的狗高大;便一定要这汉子给狗上了绳套才能走。中年汉子态度很明确;坚决不干这事。厨子说;你不上套子可以;总得把狗哄进笼子里吧!常言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我这里虽有好吃好喝的;也留不住你那狗。中年汉子神色暗淡;很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抱起狗放进铁笼子。
厨子知道要敲掉这条黄狗;是得费点力。上个月有一条黑狗;也是主人不给上绳套;厨子去给狗上绳套时;差点被狗咬掉了指头;幸亏厨子躲得快;狗只咬断了厨于手上的木棍。后来厨子换了一根铁棒;把绳套拴在铁棒头;伸进铁笼里去套狗脖子。狗当然也不傻;知道那绳子是来套它的;虽然笼子里躲闪的空间也并不大;但那黑狗尽力甩动着脑袋;使厨子的绳套难以套上它的脖子。折腾了半天;狗累得动作稍迟缓了;厨子才把绳索套住那黑狗。
这条黄狗能多活了半个月;除了它比黑狗更加凶悍外;还有这些天不缺狗;厨子就懒得去折腾这条黄狗了。再说那卖狗的中年汉子留下话;说是急用钱才卖这狗;等有了钱再来赎回。当时厨子说;我这里不是典当铺。中年汉子说;您一定给多留些天;我二定回来。厨子挥手说;去吧去吧。中年汉子才硬着头皮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厨子看着中年汉子远去的背影对徒弟说;这条狗好。徒弟说;当然了;是条黄狗。一黄二黑三花四白嘛!
厨子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这狗皮毛黄得发光;胸宽蹄健;定是一条一胎一仔或二仔的龙虎之狗。少见、少见。师傅我都有点舍不得刮它的毛;想剥了它的皮来垫床;真是个绝好的东西。
黄狗在铁笼子里天天看见厨子敲狗;开始两天不吃不喝;白天在铁笼里又咬又跳;晚上对着夜空呜咽嚎叫。后来见多了;也就不再那么折腾了。厨子开始叫徒弟拿了剔下来的狗骨头给黄狗吃;黄狗嗅了嗅根本不下嘴。
厨子说;怪了;有狗不爱骨头的了。
徒弟说;不怪;它闻出是狗的骨头了。
厨子说;狗吃骨头;从不挑是哪样骨头。我就没见过这样的狗。
黄狗几天下来就饿瘦了;本来极有光泽的黄毛也开始有点褪色。厨子有点急了;对徒弟说;把骨头煮熟搅和剩饭剩菜给它吃;我不信它还能嗅出什么来。
徒弟照办了。黄狗果然开始吃;几天下来黄狗的毛发依然光泽闪亮。黄狗的毛发是恢复了;可徒弟却总感觉黄狗与原来不一样。咋个不一样;真要徒弟说;一时还说不清楚。后来经过几天的琢磨;徒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差别;黄狗开始是目露凶光;脸庞呈恶相。现在黄狗的眼光暗淡;眼角边的毛像沾了米汤总是毛与毛紧靠在一起;徒弟知道那是狗泪流过的痕迹。但是狗是什么时候在哭;他却无法知道。还有他知道狗被主人刚带进这院子时;狗是一脸的灿烂;尾巴翘得老高。狗的尾巴是翘起的;说明狗那时没有恐惧感。它当然不知道主人带它来的目的。当狗被主人关进铁笼走后;它才意识到不对。狗想跟着主人走;又出不了铁笼;只好朝着主人走的方向又叫又跳。当主人的背影在它眼里消失时;它的尾巴低了下来并夹进了两股之间。狗一夹尾巴;说明它已充满了恐惧。徒弟最后终于看出经过这一段时间的折腾;黄狗已变得一脸的苦相是确实细心琢磨了的。
厨子更加喜欢这条黄狗了;闲暇时;厨子与徒弟闲聊说;这黄狗暂时不敲掉;等立冬了敲了剥皮。
徒弟说;狗的主人真的要是回来赎狗咋办?
厨子说;不可能;没这种规矩。
说是这样说;其实厨子也有点担心那中年汉子来赎狗。厨子遇见过那种又想要钱又舍不得狗的人;这些人也曾有人说是要赎狗;可拿了钱几乎没有人回来的。不过厨子觉得黄狗的主人那个中年汉子确实与其他卖狗人不一样。到底怎么不一样他也说不清。
厨子的担心说来就来了。黄狗的主人;那个身着土布衣裤;脚穿草鞋的中年汉子来的时候;厨子正在后院子用干香草熏烧刚才开了膛的狗。只有徒弟在前院坝清理狗肠子。
中年汉子见厨子不在;也没与厨子的徒弟招呼;直接走到了那铁笼子旁。黄狗一见主人;伸开前爪猛扒铁笼的铁条;屁股团团转地摇着尾巴;夹了半个多月的尾巴一下子就翘了起来。徒弟看着黄狗的一张脸舒展开来;眼睛也不再暗淡显得亮晶晶的。
黄狗快乐而兴奋地想从铁笼里伸出头来;可是随它怎样努力;铁条的间隙只能伸出它的鼻子来。徒弟知道;黄狗是想用头去亲热主人的腿;还想后腿立起用前爪去搭主人的手。徒弟家也养有一条狗;他每次回家狗都这样亲热;狗的一张脸还会因为高兴而无比的灿烂;就连眼睛也会眯起来;使人觉得狗似乎在笑。
这时的黄狗高兴得眯起了眼;徒弟明白;这是黄狗半月来第一次开了笑脸。黄狗的主人显然被狗的热情感染了;一手去摸狗鼻子;一手去摘铁锁。中年汉子的双手一冷一热;热是因狗舌头舔着;冷是因铁锁冰凉地死扣着。
中年汉子走向徒弟;盯着徒弟手里的狗肠子说;你师傅呢?
徒弟说;在后院烧狗。
中年汉子说;我可以进去么?
徒弟说;不行;师傅烧狗从不准人看。
中年汉子说;要多久?
徒弟说;快了。
中年汉子说;我来赎狗。
徒弟说;要赎;当初就别卖。
中年汉子说;我爹得急病要钱救命。
徒弟正想再说点什么;他师傅提着烧好的狗出来了。见了中年汉子说;还真遇见要赎狗的人了。说完把狗丢进一个大木盆吩咐徒弟去清洗。
中年汉子从一个小布袋子里;掏出了一大把零票子;递给厨子说;你数一数。
厨子不接钱说;我这儿从不卖活狗。
中年汉子说;是我的狗。
厨子说;你的狗;咋到我这里来了?告诉你;这狗是我的。
中年汉子说;讲好的;我要赎回的。
厨子说;那是你这么说;我没答应过你。再说你卖一百元;赎回还是一百元;有这么便宜的事么?
中年汉子又把钱往厨子手里送;说这是一百二十块。
厨子说;那不行;我不卖活狗。
中年汉子说;狗我是一定要赎回的。
厨子说;快走开;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中年汉子说;你不赎回给我;我就不走。
厨子掏出手机给镇里派出所打电话。一会儿一个与厨子称兄道弟的狗肉朋友来了。
厨子的朋友一进院子就大咧咧地叫嚷;咋个回事?
厨子说;这个乡巴佬在这儿耍赖。
厨子的朋友看着中年汉子说;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别在这儿耍赖;这不是你耍赖的地方。
中年汉子指着铁笼里的大黄狗说;我没
耍赖;这狗是我的。
厨子的朋友说;凭什么是你的。
中年汉子说;打开锁放出来;看它跟哪个走;就是哪个的。
厨子对朋友说;你看看;他这不是在耍赖是在干什么。这狗他早卖给我了的。和他哕嗦些什么;带到所里关他几天再说。
厨子的朋友对中年汉子说;你说说;是不是这回事。
中年汉子说;是这回事;我说要赎回的。
厨子的朋友说;你们这种纠纷;我们所里不能解决;你们自己商量解决。说完转身走了。
厨子追了几十步才追上他的朋友。他拉着朋友的手说;咋搞的;就这么呀!这乡巴佬讨厌得很;你把他带到所里一吓唬;他准跑了。
厨子的朋友眼睛一横说;你又害我;现在不同原来了;上面的禁令下发后;我们这一行是不好干了;动不动就说我们违法了。你们这是经济纠纷我没法管。你们要是打了一架嘛;属于治安问题;我还可以管一管。
厨子回头看了中年汉子一眼说;这小子有些硬力气。
厨子的朋友不理厨子想抽身走。厨子一把抓住朋友的手说;你说要打一架是不是?
厨子的朋友说;你别张起嘴巴乱说;我什么时候叫你打架了。
厨子说;好;你没说。要是打架了咋个办?
厨子的朋友说;打架就按治安条例处理。
厨子说;狗咋个解决?
厨子的朋友说;还是你们俩自己商量解决。我又不是法院的。
厨子说;那不是白打一架。
厨子的朋友说;你咋个这么不懂事呢?没人叫你打架;我还要劝你好好商量解决你们的纠纷。都什么时候了;打什么架。说完;挣脱厨子的手走了。
厨子回到院子里笑着对中年汉子说;听人劝好一半。我就不与你一般见识了。我的朋友说了;看你可怜就不带你到所里了。你先回去吧!
中年汉子说;我回去狗也要回去才行。
厨子眼一瞪说;给你脸就翘尾巴。一百二十块我不卖;要二百块。没得商量的;回去找到钱再来。
中年汉子说;我没得这么多钱。
厨子说;有没有钱是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