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也在不断地追问:佑生到底好在哪儿?我们只接触了一个学期;却叫我如此残忍地守候这么多年?
答案永远不会有。女人心;比宇宙还莫测。
我们四个人;我、佑生、女友、佑生的朋友洪伟吃了餐日式料理。怕佑生抢先;快吃完时;我悄悄出去买了单。佑生叫服务员结账;发现我已经买了单;非常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能让你买单呢;哎呀;应该是我买的。你好不容易回国一次……连这么点权利也不让我享受!
洪伟说;当领导的就是不一样啊;竟把买单当成享受;就像富人吃野菜一样。
我问;是公费啊?
佑生说;用公费请多没诚意啊!
女友笑道;既然都是自费;你俩谁花不一样啊?
我看洪伟有点吃惊地看了佑生一眼。
佑生说;那我们去酒吧坐坐吧。
我说找个清静点的地方;能聊天的。
洪伟说;都说巴伦支酒吧最棒。
公平地说;巴伦支酒吧的确很棒;从装潢到乐队都可称得上一流。可我不喜欢;太吵;和旁边的人说话都要声嘶力竭。我本是要找个清静地方聊天的。再棒的音乐于我;都不如佑生的话语动听。我们要了几瓶啤酒;佑生坐在我身边;偶尔目光碰到一起;我们会相视而笑。有点羞涩;好像第一次约会。
出了酒吧;我抱怨说脑袋被吵大了。佑生说;那我们再找个清静的地方吧;去香格里拉的咖啡厅怎么样?看来佑生今天是想尽兴了;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听他跟洪伟说老
婆领着放寒假的女儿回外地娘家了。
洪伟说太晚了;怕老婆怪;叫我们三个人去。
我和佑生上了女友的车。到了香格里拉门口;我和佑生先下车;准备等女友停好车后一起进去。我穿了件厚绒衣;仅够抵挡加利福尼亚的寒冷;北方的风一打上去就透了。佑生为我把衣服领子立了起来;笑笑。女友没下车;她开过去几米后;从车窗探出头来说;我得赶紧回家了;你们进去聊吧!
车子扬长而去。
我和佑生四目相对;暗光中看不清彼此眼中是欣喜还是尴尬。
进去吧;佑生说。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了;咖啡吧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钢琴曲欲言又止;几乎感觉不到地小心荡漾着。我和佑生面对面坐着;一如两年之前。只是;我现在心静如水;也无风雨也无晴。
跟我说说;过得好吗?佑生问。他的目光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游走;而是灼灼地盯着我;酷得叫人不敢来半句谎言。
我摇摇头。第一次在佑生面前承认了不如意。
佑生低下头轻声说;我感觉到了。他端到嘴边的咖啡没喝又放下了;仿佛只为闻下香气。你现在应该拿到身份了吧?
拿到了。
那就好。如果周围有合适的;哪怕做情人也好;有什么事可以帮一帮。岁数大点也无所谓。
情人当然有哦!我用俏皮的声音说;不愿在他面前显得可怜。我从没把那些男人当成“情”人;因为他们得到的只是情感的泡沫;看似一大堆;瞬间就会了无痕迹。谁都无法真正得到我的心。佑生这么说当然是出于关心——对一个事不关己者的关心。他对自己所爱的人会这么大度么?
哦;这个我早应该想到;佑生带点自责地说。你的样子几乎没变;仍然是个美女;而且比过去更优雅了。肯定很多男人在追。
我尽量灿烂地笑着;老了;在往四张奔呢。
佑生一本正经地摇摇头。
他喝了口咖啡。大概是感到气氛有些沉闷;嘴张开又没找到合适的话题;竟又把刚才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身份拿到手就好;这也是个现实问题。
是啊!这是前提。我很功利吧?
佑生的手在眼前一挥;似乎要把我的话打散。你太敏感了!我比你还功利呢。我的意思是说;人最先要解决现实问题;然后再尽可能地争取更多。
是啊;当然要这样。
我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好将一双手玩得出神入化。
佑生迷醉地说;在我握过的手里面;只有你的手可以称得上是柔若无骨。怎么会那么软呢;握在手里都怕化掉。
我把手放在了桌上;期待佑生的手能越过绿格桌布;再握握这双依然柔若无骨的手。
假如毛静找了情人;你会怎么想?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能理解;尽管我可能会很很嫉妒。只要感情是真的;不是为了钱;我都可以理解。
我笑着问;为了钱你就理解不了?
那跟娼妓有什么区别?
我默不作声了。佑生;我不歧视妓女;因为许多时候;我也在做着和妓女类似的事;只是不收现金罢了。当一个女人绝望的时候;她首先会想到利用身体。为了解决家里那件棘手的事;我去找一位领导帮忙。在酒桌上;我一手举着酒杯和别人碰杯;另一只手则在桌布的掩蔽下;向那位领导的胯下摸去。我绝不会为此事谴责自己。小人物每过一个坎;都要用血肉去搏。
钢琴声轻如袅娜的烟;刚一冒出便散了。我还是听出了那旋律。很熟悉;第一次听到它时;我大概只有十六七岁。还没谈过恋爱;对人生有无数的幻想。佑生也把手放在了桌上;离我的手不到半尺的距离。你说;如果当初我们结婚了;今天会很幸福吗?他问得有些突然。
我老实地回答;很难说。可能会过得好;也可能已经散伙了。
我也是这么看。我和毛静刚开始时也打得厉害;也多次吵过要分手。如果没孩子的话;脑袋发热时也就分了。后来;经历很多事情;慢慢地形成了一种血肉相连的感情。所以上次见面时;我跟你说;两个人只要找到了相处的方式;就没有做不成夫妻的。
我微笑着说;毛静是个相当不错的妻子;为你付出很多。
我说这话时;自己都觉着有点假。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选择;不断地顾此失彼。我们俩……其实心里都很清楚的……不是不爱;但注定我们的缘分只能到这一层。跟你认识的时候;我和毛静已经提出分手了;但她坚决不肯分开。我妈和她妈还有赵暄;就是我的好朋友;都从外地过来撮合。毛静比我大两岁;当时也算老姑娘了;而且我们已经发生过那种关系。她比你柔弱多了……你太强势;会让男人感到驾驭不了。如果当时我选择了你;可能现在还一直生活在自责或对毛静的怀念之中。当然;对你我也很……
关于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推导了十几年;今天终于得到印证。我把宝石当块玻璃扔掉了;现在只能看他在别人的脖子上熠熠发光。不忍他自责;我打断道;没关系的佑生;你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如果我们那时就在一起了;我可能还和从前一样蛮横、自私、不知满足。一个女人;也许只有在失去一个好男人之后才会变成好女人。
我算不上好男人;只是你没全面了解我罢了。两个人若天天在一起;再好的心头肉都会变成鸡肋的。
我逗佑生;原来你还是有幽默感的!
佑生的手啪地打在我的手上;没有挪走;轻轻地摩挲。一瞬间;所有的昔日又重新回来。
我说;佑生;不要为我自责;我想过了;我们可以不落俗套。就这样远远相望着;我也很知足。挺美好的。
服务员过来说要结束营业了。
我和佑生说;我打个车回家。
佑生知道我家离得远;说;不行;这么晚了;我不会让你回家的。我去开个房。你等我一下。
他刚走到门口;我突然想起件事;慌忙追上他。
算了;佑生;别……万一服务台有人认识你……半夜这样不好;而我又没带身份证……
佑生推我;别管;老实在这儿等着。
一会儿;佑生打来电话;叫我到1108房。
五星级酒店标准间。不是一张大床的。
我可没想拉拢领导干部下水啊!
这话说晚了;已经沾水了;索性就下去游吧。
我们逗着嘴。各据一张床。我脱掉外衣外裤;像个家居女人;练瑜伽似的盘腿而坐。佑生把袜子甩到椅子上。那是双厚棉袜。我非常想给他洗;想洗他的每样东西。可我又怕袜子干不了;明天早晨他没有穿的。我洗了脸;刷了牙;又素面朝天地坐到床上;偷看佑生。
又聊起别的;小郑、佳慧、沈嘉延等。写给沈嘉延的情书最终也没有回到我手里。我宁愿哪个邮递员把它私拆开;公之于众;也好过让沈嘉延收到。我明白;佑生也不愿说这些。坐得这样近;却因为中间隔着东西要避开;须扯些经年旧事把两个身体向后拉。无数的欲念在滋生;我们仍努力心底无私。
这将是光明正大的一夜。
我关掉床头灯。
困了吧?佑生也关掉另一个灯。
你明天还要上班吧?
是啊;我明天要早走;八点钟;司机会到我家楼下接我;去外县。
好吧;那快睡吧!
我想在他临睡前说;佑生;我爱你;十多年来一直爱着。被你拒绝的那个晚上;我坐了整整一夜。知道吗;佑生;那一夜过来;我不敢说大彻大悟;但至少;我强大到不会再为情所困了。我;把灵魂封在瓮里;沉入深海;只等着哪一天为你出窍。
可我不能说。说了;又像是乞怜;向他索取回报。既然爱得不求应许;那就纯粹点;里面的泪与痛;有多少算多少;自己照单全收。一点不许往这爱上抹黑。
灯忽然又微亮了。佑生跪在我的床前。
他俯下身;是你么;那个野蛮的小丫头?我都不敢相信了!
这一刻比梦离奇。画面异光荡漾;那是被心跳震动的静夜;碎了。
我把佑生拉到我的床上。
抱着我;佑生说;你看;我们;多美好的身体;为什么;要免俗呢?
当然;佑生;我还以为你不……我想要的;想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佑生的身体;我是欲望过的。后来;“欲”渐渐退隐到暗处;只剩闪闪发亮的“望”——精神的观照。泳池中那蛟龙般的身姿;曾一遍遍在我梦中跃起;却惊不起一丝肉体的波澜来。
在佑生降临时;我历经过无数次床笫之欢的身体比处女还笨拙;比修女还慌乱。连自己都没法扮演了。我从来没训练过如何用肉体来取悦佑生。我一败涂地;全方位投降。任刀任剐。好像终于等到走上祭坛的这一天。
我闭上所有的眼睛。将自己连根拔起;重新再来。交给佑生的是个懵懂的婴儿。等待他施洗礼;给予启蒙;再从青涩到成熟。脱胎换骨。我肉体和灵魂的每一寸都皈依了他。
这仿佛是一个奇异的梦境。在梦里;我和佑生合二为一。
佑生走进洗手间;拿过来一团手纸;准备替我擦身体。我躺在床上;慌乱地制止他。我让佑生帮我拿过手袋。
我从手袋里拿出那条真丝手绢。
那朵红色的牡丹花红得像团处女血。
我用真丝手绢精心地擦拭起来;一点一滴;和我的处女血吻合在一起。
佑生的样子有点迷惑。当然是忘了当年的那块手绢了。
佑生;我想说的是;我一直爱着你;不是十三年后突然想起才去找你的;而是这十多年来;我几乎天天都想到你!那天晚上;我在寝室里坐了一夜;想你。从那一夜开始;我的心就再也没给过别人。
多少年;我终于把这句话说给了佑生听。我以为我会哭得波涛汹涌。可是很奇怪;心突然寂静无比。好似一只惊慌失措的蝴蝶;终于找到出口;翩然飞走。一团花粉在虚空中开放;依旧是无声的。也许这隆重的庆典不该来得太容易。
对不起;哦;对不起!我太糟糕了!这一切对你来说太残酷了!佑生表情悲伤。真的;如果能够补偿你……
不;佑生;没关系;这样挺好的。一切无需你承担。我希望你活得心满意足;比谁都好。佑生;我走之前;再来这里一次好不好?我开房。
佑生把头扭转过去说;不太可能了。也许今天晚上是个错误;我不该给你太多的记忆。我觉得自己像一团阴魂;让你活得如此不开心!
没有;佑生;别胡思乱想。佑生;你爱过我吗?
我没有资格说爱字。
佑生;你真的想让我开心?
真的;只要我能做到。
那么;佑生;你要答应我。
答应什么?
如果来生我们还能相遇;无论是在写字楼还是在妓院还是在穷乡僻壤;无论我是穷是丑是病是残;你都要爱我、娶我!
佑生伏在我的怀中;呜咽起来。
搂着哭到无助的佑生;我的心惊喜得要跳出来。曾经有人说过;如果一个男人在你面前掉泪;说明他爱你。佑生给我的泪不是爱;明显得很。艳遇的一个节外生枝。他被我四处飞溅的激情灼伤了眼睛。这一点;我明白极了。太明白了。但我比沐在爱河里还要快乐。这一刻;佑生是属于我的。其他不必想。
一个半月后;在发现体内一些异常征兆后;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是的;我怀孕了。佑生的孩子。没有意料中的大喜过望。我在大雪弥漫的街道上来回走着;好在;没人理会我脸上挂的是冰冷的雪水还是滚烫的热泪。
我怎么能与人合谋赶走佑生呢?不管这个人是谁。我和佑生;生存也好;毁灭也好;只有一对一;明枪明剑。我不用暗器。
再次从医院出来;我给佑生发了个信息;告诉他我做了流产。佑生没有回信息。
是啊;神是不会被刺痛的。病是我的;由内到外;无穷无际。
佑生;既然我没法打败你;那就大大追随你。
阿门。
(责任编辑 杨 泥)
摘自:《人民文学》2005年12期 作者:央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