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辆别克在不远处停下;车内的人也下来看热闹。二陈认得那是顾有顺的车。他朝顾有顺走去。顾有顺问;陈哥;怎么回事?二陈来不及多说;交待他;有顺;把你手下那帮小泼皮赶紧召集起来;十分钟内;能叫多少叫多少;越多越好。顾有顺说;你开玩笑;我哪认得……二陈说;你他妈别跟我装老实。现在是要救人。
二陈往身后一看;卫青青还在。他说;小卫;给你个任务。你爬到那边陆羽茶社顶楼上去;摆出要跳楼的架势。卫青青说;我恐高。二陈说;你想想邱少云;再想想我;就不怕了。快点;我说你快点!卫青青挺委屈地朝那方向走去。
十几分钟后;顾有顺叫来六七十个小泼皮。二陈跟小泼皮们交待说;我等下喊一二三;你们就一齐往那边跑两百米。有个陆羽茶社;你们停下来;都往楼上看;上面站着个要跳楼的矮个姐姐。然后;二陈嘬个口哨;小泼皮们像被放养的鸭子一样呼啦啦跑去。
围在荣湘酒楼下面的人;看那么多人在跑;摸不清怎么回事。在这边也呆一阵了;没戏看;于是那些人跟在小泼皮的后头;朝那边跑;把陆羽茶社围了起来。这边的人越来越少;剩下十几个铁杆观众;过不久也耐不住冷清;往那边去。要跳楼的那女孩;看见楼底下的人忽然全都走空了;她一个人呆上面也没意思;往后挪几步;沿着梯子爬了下来。
顾有顺说;你这办法高级。
110的车这时才来;领头的是老黄。老黄问;二陈;人呢?二陈说;没事了;那人不跳了。老黄说;那就好。老黄发现陆羽茶社那边有些不对劲;要过去。二陈说;那边没事的;回去吧。老黄说;你说没事就没事?都沸反盈天了。老黄说着;把车开过去。二陈站在原地;跟顾有顺聊天;等着卫青青回来。等一阵;卫青青没回来;再往那边看;楼下的人也没散去。老黄抓着扩音器向卫青青喊话;要她不要轻生;有什么困难可以向110求助。
二陈给卫青青打个电话;那边就接了。他问;怎么还不来呢?卫青青说;我要跳了。二陈说;别闹了;跳下来很有快感是吧?等几天再跳;到时我送你一把降落伞。卫青青说;要我不跳;除非你别和哑姐结婚。
那不行。二陈说;你要跳就跳;跟我没关系。110的人在下面拉了救生网;记住;要跳就看准了往网中间跳。要是不跳;就快点过来;我在路口等你。
等了一会儿;卫青青还是不见过来。那边忽然迸发出一片尖叫声。顾有顺说;喔唷;你那个小妹子好像真往下跳了。二陈担心地说;摔断腿就麻烦了。
挨到十二月;案件还没有和李慕新接轨的迹象。二陈打算去水电站呆几天;住李慕新那里;看能找到些什么线索。同时;他也想换个环境;暂时回避卫青青;还有哑姐。卫青青跳楼以后腿骨脱臼了;住几天院就出来。
二陈买了一箱方便面;一捆袋装熟食;和小夏再次去水电站;李慕新的住处。此前来过两次;里面的物件都被彻底翻查了两遍。二陈这次再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没什么可怀疑的;李慕新房里没有几件东西。二陈和小夏干脆住在李慕新房里;成天看碟。李慕新买的碟片有两种;VCD和DVD。大多数碟片看着都异常沉闷。刚到的时候;小夏一看有那么多碟高兴坏了;翻找了一遍;竟然找不出一张毛片。小夏陪二陈看了一天就受不了了。他说;我宁愿去守厕所。小夏走后;二陈一个人留在李慕新的房间里。
二陈耐着性子看了几天;注意到;有一个片子重复出现了;但片名不同;一个叫《爱的亡灵》;一个叫《感官世界Ⅱ》。李慕新似乎挺喜欢这片子。二陈把两张同样内容的碟找出来;VCD上面有很多划痕;显然放了很多遍。VCD严重磨损后;李慕新又买了DVD。二陈头一遍看这片子;觉得只是一般。里面说的是奸夫杀人夺妻;类似于西门庆杀武大郎那回事;只是少了个武松来快意思仇。二陈看得不爽;但还是坚持着再看一遍。
他这才注意到;里面有个情节:奸夫把死者扔进一口枯井;之后就得了一种梦游症;经常不由自主地去井边;往里面枯树叶。
二陈由此想起了那个民兵跟他说的事。民兵跟踪李慕新去到“中军帐”;就躲在一块石头后面偷偷地观察李慕新。……那里面有两个天坑。民兵说;李慕新喜欢坐在天坑旁边抽烟;一坐几个钟头;要抽掉一包烟;把烟屁股都弹进天坑里。我看他一直没往石头上画画;后来就不跟踪了。民兵说得就这么简单。二陈问;还有呢;再想想。民兵拼命地想;说;呃;他每一次离开;都会往天坑里撒尿。他一泡尿撒几分钟;一边尿还一边吹口哨。
现在;二陈回忆着民兵的话;隐隐地有了怀疑;那天坑底下八成有问题。他想;莫不是;天坑底下有什么东西?……除了死人;还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下天坑比二陈想象中要复杂得多。黄必周告诉他;“中军帐”里的两个天坑;一个浅一点;另一个深得没底。黄必周帮着找来一拨村民;来到中军帐。二陈说;绳子我去买;管够。你们要多少钱?有个人麻起胆子跷起三个指头。二陈装傻地说;三十?那人说;开玩笑;三张票子下这个深天坑。等问明白了下去干吗;那人又有些缩头缩脚。他说;早说啊;原来里面死的有人。二陈说;不一定;只要下去了;都给这个数。那人想反悔。二陈大度地说;别说了;给你加个指头。那人一听;马上眉开眼笑了。
买来绳子;那人打着马灯;腰里别着蓄电池手电;往天坑里下;花了半个多钟头才下到底。底下有东西。二陈用棕绳把东西拽上来;果然是一些尸块。洞太深;尸块腐烂得不算严重;没有长蛆。二陈把尸块拼凑拼凑;大概摆出个人形。死者是个男的;但人头找不见;脖颈上空了一坨。二陈看了看那眼浅天坑。那人爬上来后;二陈叫他再往浅天坑下一趟。那人还是开价三百;二陈嗤的一声;说;那不如我自己下去。说着;作势要往自己身上绑绳子。那人赶紧说;两百好了。二陈放下绳子;爽快地说;他妈的;今天算你狠。下去以后;果然捞上来一颗人脑袋。
死者的身份很快得到确认;是县水泥厂的职工。两个月前;他家里人到公安局报了失踪;但失踪的事不归刑警大队管。二陈拿着死者的照片一看;吓了一跳。死者长得像极了大陈;只不过嘴边多了颗痦子。即使是二陈;都要多看两眼才分得清。
把尸块的照片摆在李慕新面前;李慕新还想抵赖。二陈说;怎么;要不要我带你去停尸间仔细看看?李慕新脸上忽然有些犹豫。二陈当然不会漏掉这情况;坐了下来;稳住他说;不忙讲;我这人蛮有耐心。李慕新脸颊开始抽搐;看看二陈;又看看天花板;接着拧下脑袋看自己鞋尖。李慕新伸手向二陈讨烟。这是个良性讯号;二陈把一匣烟打开;摊在李慕新伸手够得着的地方。李慕新嘬圆了嘴;烟屁股续烟头;连抽三支;脸上抽出几分醉态;人就浅浅地笑了。这一阵;他心理压力过大;现在终于招认;不啻是一种放松。
李慕新招认这事;顺带把午后奸杀那女孩的事也交代了。讲到那件案子;二陈忽然回忆起一个疑点;问他;为什么要剪那女孩的指甲?李慕新被问得发蒙;说;我剪了她的指甲?一拍大腿;他记起来了;说;那天;把人杀了;忽然觉得非常无聊;坐在那里抽烟。抽完了烟;还想磨蹭一会儿;就把女孩手指甲剪掉了。二陈感到意外;问;没别的动机?
没有。哪来的那么多动机?李慕新忽然来了些感慨;往下又说;我这个人;小处不忍;坏了正经要办的事。再挨两个月;汪红就会回家过年。她算是逃脱一条命。
杀了人你还讲狠话!二陈说;现在你说说;杀这男人的动机又是什么?李慕新说;你应该猜得到。十年前;就是他帮汪红的忙;把我舌尖搞不见了。本来也不是很想杀他;我要杀的是汪红。那天在北郊碰见他了;一个人在路边散步;左右没有别人;机会特别好。我甚至觉得;不杀他都浪费机会;我过去向他借火。我估计他一下子不可能认出我来。我有高压电棒;摁开电门;往人身上一杵;再高大的汉子都会被电倒。
二陈面带讥笑之色;说;但我要告诉你;你杀错人了。
李慕新斜着眼睛睨过来;咬咬牙说;不可能;我认得他。
我操;你不信是吧?二陈吼了起来;说;你要杀的陈建国;是我哥哥。血亲哥哥;你懂吗?看不出来我跟他长得像?什么卵眼神;还去杀人。
李慕新这下信了;悲哀地看着二陈;说;你两弟兄长得不像。
案子破下以后;顾有顺拍着胸脯说庆功会他包圆了;要到度假村里面搞。那天顾有
顺叫来两部大巴;开到县局里面;把警察全部捉到车上去。庆功会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中进行;几个领导喝了几杯就开始致词。今年的命案全破;按手头掌握的情况;有可能超过省城汇桥区。喝了酒就开始跳舞;警棍过剩警花不够。卫青青变得紧俏;几个警棍抢着跟她跳;她都说不会。她要找二陈跳;二陈也说不会。二陈确实不会。卫青青说;陈队;一点面子都不讲。二陈看见卫青青已喝出了状态;一脸愠怒。他说;好;我跳。两人相互捉着手混进人堆;抽风似的跳起来。两曲下来;卫青青主动闪人了——她脚尖已经让二陈踩得没了知觉。
二陈一坐下来;顾有顺就来劝酒。这天晚上顾有顺堆着满脸坏笑;二陈却没有觉察;喝到喉咙都堵塞了的时候;顾有顺说;陈哥;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二陈跟着他去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顾有顺附着耳朵说;陈哥;破李慕新这个案子。你高兴吗?二陈说;当然高兴;再不破;还得死两个人。顾有顺说;那我这回算不算是帮了你的大忙?二陈说;那当然;回头我请你吃一桌。顾有顺却说;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要是我帮上你大忙了;就会说一桩心愿?二陈没记起来;但这场合也不想扫兴;拼命点头。他说;有什么心愿;讲出来;我也得还你点人情才对。顾有顺说;陈哥;兄弟我够不够意思?二陈说;够;很够。顾有顺说;兄弟够不够朋友?
喝多了;你喝多了。二陈说;有什么话尽管说;今天绝不让你扫兴。顾有顺又是一个坏笑;说;那都是你自己说的。我要;我要给你一件东西。陈哥;把两只手摊开;准备接着。二陈放下杯子;双手摊开捧一起。顾有顺非常麻利地往自己嘴巴里一掏;再往二陈手掌里一扔。二陈一看;整副牙床;沾满了黏液。二陈吓了一跳;还好没有把牙床扔掉。他嗔怪地说;顾有顺;你他妈又不是一副金牙;我不要。顾有顺说;也就是让你看看;没打算给你。他把牙床放在酒杯里消消毒;重新塞进嘴里;然后说;哥哥;记得吗;我这一口好牙;是被你打松的。二陈说;扯卵淡;顾有顺你喝多了。顾有顺说;那次我扔你工作证;你捉到我就猛抽耳巴子。二陈说;顾有顺你别栽赃;你爱涮火锅;又爱嚼槟榔;这些都容易坏牙齿;哪是我打松的?
是你打松的;我自己的牙齿;自己清楚。顾有顺面色稀烂;胳膊一弯钩住二陈的脖子;说;哥;亲哥;给我个面子;我想抽你一耳光。顾有顺把嘴巴凑得更紧了;几乎舔着二陈的脸。他说;你先别生气。这么多年我真把你当亲哥一样尊重;可是心里面又确实想抽你一耳光。是不是有点矛盾?不是我气量小;你就当我有这一口瘾;给我一次机会;行吗?
开玩笑;脸哪是让人随便打的。二陈说。我他妈是个警察啊。
你也别赖皮;刚才答应了的。顾有顺央求地说;就轻轻地抽一耳光;象征性地抽一耳光。要不然;心里总是憋着一件事;难受啊。哥哥哎;我难受。说着;顾有顺还往自己心口咚咚咚扪了几记老拳。二陈担心同事的眼光都往这边聚过来;只好说;让你抽一下;就一下。他把脸扭了过去;准备挨这一耳光。顾有顺绾起衣袖的时候还说;我轻轻地抽;你脸别绷那么紧哪。说着;顾有顺抡圆了胳膊咬牙切齿地抽了二陈一耳光。
响声很清脆。跳舞的人都听见了;停下来往这边看。二陈赶紧说;顾有顺你喝多了;眼都花了;十二月份哪来的蚊子啊?顾有顺忽然哭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嘹亮地哭起来。
过得几天;傅局接到省厅的电话;回头告诉二陈;说。今年翻身了。二陈;我们县局搞了全省第一。挺悬的;破案率和破案桩数都和汇桥区持平;但是我们县的命案里头;比他们多死了一个人。
二陈忽然想到那次翻牌;竟然底杀了半仙龙彰五。他微笑地说;好啦;这下终于把鸡巴的帽子摘下来了。傅局说;二陈;以后你讲话还是文明点好;到时候我送你一本《文明礼貌用语辞典》……汇桥区想挖你去;你看看;有什么打算?二陈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他说;李慕新这案子办得挺窝囊。其实;老早就应该瞄上李慕新的;我自己错过了。但你别说;要是早点抓到了李慕新;就不会比汇桥区多死一个人。——我觉得;省厅的评比规则有问题。哪能说;命案里死的人都算到成绩里面去啊?傅局说;有什么办法?要是没死人;你破案的功夫哪显得出来。别说那么多叮;走还是不走;你早点答话。其实还是汇桥区赢了。他们那里有区域优势;哪里冒出个破案高手;他们都挖得走。二陈说;看不出来;你还舍不得我走。以前我还以为你巴不得我走。傅局笑了笑;没说话。
二陈找张软椅坐下;悠闲地想着这个问题:走;还是不走?他想了想卫青青;也想到了哑姐。然后;他在心里说;为什么想到她俩呢?也许;最终走与不走;都跟她俩有关系。这时他又记起那张小鬼牌。当时揣在裤兜里;现在一掏裤兜;没有找见。再往衬衣口袋里一找;那张牌不知几时夹到了名片里面。他看着那张小鬼牌;这才发现;小鬼是一副坏笑的嘴脸;眼神暧昧地看着自己。傅局说;想什么呢;牌上有花?
不是。我现在很想再和龙彰五翻一翻牌;看看征兆。去不去省城;我一下子拿不好主意。二陈扣着手指把牌弹来弹去;小鬼也随之摇晃。傅局说;龙彰五的事你还不知道?二陈问;怎么了?傅局说;他死了。上个月;省里来了个部长把龙彰五包下了;带他去澳门葡京赌钱;帮着抓时机看财运。结果部长输了几千万;一肚子怨气全撒在龙彰五身上;把这老神仙活活地掐死了。二陈说;哦?
傅局又说;其实也不能全怪龙彰五。龙彰五一开始说部长有财运;部长还真赢钱了。后来龙彰五说财运过了;要他收手;部长哪还收得了手;输了几千万;回去也交不了差。傅局这么说;仿佛也认为并不是龙彰五的法力不够。二陈听得心里一冷;他记起龙彰五当时说;接了一单大生意;想必就是这回事;到头来却把自己的命搞丢了。龙彰五当时竟没有看透这一点。二陈把那张小鬼牌放在手里把玩;玩皱了;就随手扔进纸篓。
(责任编辑 杨 泥)
摘自:《人民文学》2005年12期 作者:田 耳
我和佑生的时光
很多年以前;我就知道佑生在哪儿。市政府某局某处。一座灰色的日式大楼;木门两边挂着白色的牌子。夜深入寂时;我的脚步会越过灰色方砖台阶;站在木门旁。佑生随着上班的人流走上台阶;慢镜头似的回望;眼中充满讶异地向我走过来……这种想象时常让我有一种马上实施的冲动;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昨夜的激情便沉淀成为寂寞与失落。找到佑生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但我拿这百分百来干什么用?就这样;一件简单的事;因为时间的累积;罩上了一层令人望而生畏的壳。
在给佑生打电话之前;先喝了杯咖啡。构思十三年来第一次对话的开场白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我必须借助咖啡因的弥漫而让自己兴奋起来。如果不是隔了这么久远的时光;或许一切都容易开始。
这么多年来;日子平铺直叙地延伸;没有悬念;没有转折。我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堕落;想发点小财;渴望艳遇;或为一次上点档次的聚会而激动半个月。这样的生活特别适合怀念和反省。
以前;我是个趾高气扬的女人;心比天高;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从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