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陈进屋时;还提醒自己控制情绪;要制怒。几个警员见了二陈;头又往下挂了一截。二陈要他们把事情经过都讲一遍;从高个讲起;次高个接着讲。等最矮个的讲完了;二陈就问;把气球都打爆了没有?矮个拔高了嗓音说;都打爆了。二陈说;很好;枪法很好。矮个是愣头青;得了表扬来了情绪;趁势说;陈队长;我有个建议——我们是不是把西门坡一带都排查一遍?那王八蛋;可能就住那一带;所以地形摸得非常熟悉。
很好;你觉得从哪几个方面人手搞排查?二陈终于冒起火来;拍着桌子说;要是我有枪;一定打你们个眼对穿。二陈说着;还砸了一个水杯。李副局长赶紧提醒二陈;注意自己的言行。李副局长担心;这家伙再说下去又要骂娘了。二陈好不容易把一肚子火气压了下去;没有动粗口;却听见愣头青在问旁边那个高个;眼对穿是什么意思?
出了办公室;二陈还有个伤脑筋的问题;明天买个什么东西去看卫青青呢?
第二天;二陈买了一束花;这必不可少。然后他跑到一家书店;想给卫青青买一摞漫画书。他问书店老板;有没有寒羽良的书?书店老板说;那叫《城市猎人》;老古董了。二陈叫老板介绍一套时下畅销的。老板找来一套《秀逗爱神》;说这套书很好销。付了钱;二陈又问;那寒羽良是什么样子?老板说;小白脸;惹小女孩喜欢的。
卫青青看见二陈;挺高兴。那套《秀逗爱神》她看过了。她对二陈说;是你买来的;我还会看两遍。不;一直看下去。卫青青又说;你长得像寒羽良;不;是寒羽良长得像你。二陈说;我长得像寒羽良他爸爸才对。卫青青笑了笑;眼神忽然变得很磁;盯着二陈;二陈目光游移;躲躲闪闪。二陈想;现在的小姑娘都挺疯的。
卫青青示意二陈蹲过来;她要咬着耳朵讲悄悄话。二陈照着做就是。卫青青问;我长得怎么样?二陈老实地说;挺漂亮;像漫画画的一样。卫青青开心地笑了;一伸手摸出一个大鸭梨;要二陈帮她削皮。二陈不会削梨;稀里哗啦一阵碎刀;跟削萝卜一样;把梨肉削去大半。削好了;卫青青说;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二陈心虚地四处瞟瞟;房间就他们两人。他说;你吃一半;剩下的我吃就是。
过两天卫青青出院;二陈帮她拿东西上车。局里专门调了个车子送她去市里。二陈看着小女孩;心里满是歉疚。
下半年命案发生率没下来;又积累了几起。一般来说;命案比较好破;特别是发生在乡村的仇杀案;待公安局的车一到地方;经常有百十号人围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谁杀的人。要是愿意听;他们会口舌生津、自得其乐地讲杀人经过。遇到这类案子;二陈找不到兴奋感;到了地方;只管把人铐上;扔警车里;完了在笔记本扉页的“正”字上添一笔。这一年;二陈已经写到第三个正字了。
顾有顺看好朗塔旅游的前景;在那里买
了块地盖度假村。那地方还有一眼温泉;但水温欠了一点;上不去四十度。顾有顺只好添几组锅炉;烧热水往温泉里灌。二陈跟黄必周好歹也混成了熟人;顾有顺有什么事跟朗塔乡接洽;把二陈叫去;挺管用。
这天二陈轮休;顾有顺的别克车一早就到屋门口;接他去朗塔乡政府办点事。顾有顺的温泉度假村建得差不多了;过不久就开张。事情办完;二陈坐在度假村的客厅;无所事事。顾有顺叫他去搓几手;他不去。顾有顺那帮人彩头打得大;二陈那点工资上牌桌摸不了几圈。他拿出手机要玩游戏;俄罗斯方块。顾有顺就说;什么年代了;还玩方块。他把自己新买的水货手机递过来;说;这是国外最新的;国内一年后才用得上这机型;有几款最新的手机游戏。二陈把新游戏玩了一阵;也觉得没劲。二陈想;真他妈没劲。
他随意地翻开电话簿。
水货果然是水货;汉字输入功能都没有;电话簿里的人名全是用拼音拼成。二陈把那些人的名字慢慢地拼读。他发现有个名字的拼音是LIMuXin。二陈默念着;LiMuXin;LiMuXin——李慕新?接下来;二陈玩起了一个叫泰屈斯的游戏;心情却全没有了。游戏还没过一关;他便退出去;再次打开电话簿。
二陈把顾有顺从牌房叫出来;指着那组拼音;问;他是谁?顾有顺拼了好一阵;说;呃这是朗塔水电站的李慕新李师傅。你认识?二陈问;你跟他熟吗?顾有顺说;以前也不认识;现在开度假村;要认识几个本乡的电工师傅;到时候帮着应急。怎么啦?
你等等。二陈说着就拨了那电话;听见接通的信号;那边就有人接了。那人说;喂;顾老板;什么事?二陈说;是李师傅吗;我是顾老板的司机;度假村有几间房断电了;麻烦你来帮查一查行吗?那人说好的好的;马上就来。对方讲话很清晰;以至于二陈产生了怀疑。他问顾有顺;李师傅舌头是不是少了一截?顾有顺说是啊;都叫他李卷巴子。二陈说;但是听他讲话;并不卷巴。顾有顺说;我也奇怪了;他讲话一点都不卷巴;但舌头确实又短一截。这真是没有道理;我儿子舌头没问题;却他妈卷巴得厉害。二陈想了想;说;去找个小工;把电线或者保险丝弄断几处;算帮我忙。还有;这事不能跟任何人说。
不多久有个人骑摩托赶到;但不是李慕新。他说他是李慕新的徒弟;李慕新有事;一时走不开。这徒弟有点呆;查半天查不出哪里断线;顾有顺只好一一指了出来。
李慕新挨边四十岁;曾有过短暂的婚史;离异后一直单身。在二陈看来;这些都是作案的有利条件。顾有顺一看二陈的表情;猜出来了。他问;你手里那案子;怀疑上这家伙了?二陈点了点头。顾有顺忽然想起个事;说;前一阵在石林里头拼命画生殖器的;就是李慕新。这哥哥老大不小;看样子是憋坏了。二陈一听;眼仁子放起光来。
二陈去找黄必周;问起了李慕新的事。黄必周说到他就来气:这狗日的躲在幕后嫁祸张大进。抓到他时;他还挺嚣张;说他在石林里画画已经有好多年了;这地盘还是他先发现的。后来我们联系了水电站的领导跟他谈心;他才收手。但是;他有事没事老往迷魂阵里钻;张乡长每次都派了民兵跟踪他;担心他又去画邪的。二陈问;结果呢?黄必周笑着说;狗日的还是晓得个怕字;没敢再画那些东西。二陈又问;那他在里面都干些什么?
他怕是喜欢那个地方。迷魂阵中间有三四亩的空地;叫中军帐。他每次都到那里坐二坐;抽一堆烟;就好像他是诸葛亮一样。黄必周说完;二陈觉得不详细。黄必周说;我把几个民兵叫来;你问他们。
李慕新上班的水电站效益不好;留用40%;其余的发生活费。李慕新好歹混得个岗;但排班轻闲;上五天又轮休五天。李慕新利用轮休的时间去城里开面的;找外快。二陈要黄必周联系水电站的熟人;调出排班表看一看。几次案发;都碰上李慕新轮休时间;唯独卫青青遭袭那次;李慕新在班。水电站的熟人说;现在也投个准头;工资发不全;上班不规范;溜号也没人管。当天李慕新也不当班;进城开面的去了。
二陈想悄悄地进到李慕新的屋子看一看。那是老式的直筒子楼;灶和煤都堆在过道上。二陈主右看看;过道上没别人。他打开门;走进去。这是一室一厅的单身汉房;厕所离得有半里地;公共的。李慕新的房子收拾得挺干净;这令二陈很意外。家具都是老式的;只有DVD机看着挺新。电视柜下面堆着好多片子;二陈取出来翻了翻;都是正儿八经的电影碟或电视剧碟——还有一套新拍的《红岩》。
此外;二陈没有找到可疑的东西;只得把动了的房间恢复原样。
李慕新按时上下班;轮休就开车跑生意;闲下来就在家中看碟;生活挺有规律。以前他喜欢打打牌;现在戒了。到城里跑车的时候;二陈跟踪起来很吃力。二陈先后安排了几个便衣坐他的面的;试图和他聊些什么。一般来说;司机大都有侃性;爱说话;但李慕新死都不愿搭理乘客;顶多把脑袋晃一晃;算是回应。
二陈只能不惜成本地监视李慕新。案件没有突破;找不到其他线索;二陈只能押宝似的赌一赌李慕新这小子。
十一月底;非常平淡的一天;李慕新像往常一样在城里跑面的。下午五点;他开空车到火车站;买了次日去郑州的车票。第二天中午;李慕新再次出现在二陈眼前时;穿着一身洗得泛白的工装衣裤;挎着老式电工包;嘴里叼支烟;耳朵缝里夹支烟。那样子;根本不像出远门;倒像是就近打零工搞几个烟钱。但他去了火车站;检票后进了月台。
二陈逼不得已棋行险招;马上动手;在火车站的月台上把这家伙抓捕。
回到局里;二陈照例先问基本情况。李慕新一一回答。他吐字清晰;除非把听觉神经绷得十二分紧;才听出个别卷舌音咬得吃力。而朗山话里;很少有卷舌音。
二陈先是跟他讲了一通政策;但李慕新嘴硬;假痴不癫地说;我怎么啦?二陈问;这次上火车站;要去哪里;干什么?李慕新讲不出去郑州的原因。他平静地说;闷得慌;想出去走走。现在不抓盲流了吧?二陈说;为什么去郑州?李慕新说;也没个目标;那天拿个飞镖往地图上一扎;扎到了河南。二陈问;知道为什么把你叫到这里?李慕新又是沉默;良久;他说;该不会是石林里面又有人画淫秽的东西了吧?这一次不是我;我早就不画了。二陈说;别避重就轻;你还是从十年前说起比较好。李慕新装愣;问;十年前?二陈说;对;你舌头的事情。
李慕新抬起头看看二陈;眼仁子深处闪过一丝模糊不清的东西。但是他再也不开口了;慵懒地往椅背上一躺;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二陈说;慢慢想;不急着回答。
出了审讯室;二陈心里面就发慌。留置时间最多只能四十八小时;这两天要是不能从李慕新嘴里撬出些东西;就只有放人。
刑警队开会拿方案;决定叫被猥亵的那些女孩来辨认;减轻李慕新的心理负担;让他拣个轻松的罪名先认下来。当天就安排了三场辨认。从县监狱里抽来几个犯人陪着李慕新;在单透玻璃墙后面站成一排;让女孩
隔着玻璃认人。龙焕作为犯人里的积极分子;也被抽到了;见到二陈的面;隔着七八米远的距离;就要说感谢话。二陈手一摆;示意龙焕挨着李慕新站好。
龙焕李慕新这哥俩紧挨着站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认识谁。
那几个报过案的女孩被叫来认人。女孩们对那人没什么印象;无法指认是谁。二陈命令那些人逐个地说出以下几句话:不准叫;不然我掐死你;自己把钱包掏出来;还有手机;小妹子;陪哥哥到河边走一走;回去你敢跟你妈讲;下次就强奸你……
李慕新说话的声音很小。二陈每次都要指着他说;你大声点。李慕新才大声一点。一天下来;李慕新的表情开始变得轻松。
第二天继续安排辨认。李慕新和几名犯人仍站在玻璃墙后面;而玻璃的另一侧;根本没有人。二陈已经找不出受害者了。李慕新这天学乖巧了;不要二陈强调;就把音量放大。那几句话;他已烂熟于心。上午辨认了三次;下午;二陈仍拿李慕新当猴耍;让他不断地对着玻璃墙重复那几句话。到晚上;二陈还要安排辨认;不给李慕新喘气的时机。
九点多钟;李慕新有些溃乱;承认了曾猥亵过女孩。同时;他强调说;抢钱那事不是我干的;更没有;嗯;强奸了谁。二陈先松下一口气。这一来;就可以把留置转为刑拘;赢取了更多的时间。
李慕新表情必然是有些颓丧;坐在审讯室的椅子上;背尽量往后靠;不停地向二陈蹭烟;呈现出缓慢回忆的姿态。他说;哎;那还是十年前的事情……
十年前;汪红咬掉他的舌尖;他心里一直有阴影。李慕新强调地说;就想打她一顿;打得她满地滚。当时;李慕新以为过二两年就会忘记这事。没想到好多年下来;仍然忘不掉。这种复仇性想象在脑海里生根发芽;日渐清晰;日渐成熟;搅得他经常半夜醒来;捉着老婆练几拳。后来;他老婆怎么也不敢跟他一张床睡觉了;死活要离婚。
李慕新说;去年六月份有天晚上;我开车时搭了一个女孩。那女孩看着有点像汪红。她下了车进一条弄子;我鬼使神差跟了进去;从后面抱住她。头一次做这种事;心里一点都不害怕。我觉得;好像已经做过了很多次一样。二陈在本子上记些什么。李慕新提到的这女孩;没来报过案。二陈撂开笔;问他;还有呢?
李慕新的案子挂上了;半个月没有进展。二陈觉得;这状态就像一条老狗玩了命抢来一块肉骨头;却啃不动了。也在这段时间;卫青青分配到县局。
那次;卫青青因在执行任务时受伤;得到校方表扬;还让她在校会上作报告。卫青青打电话给二陈说;我作报告那天你也要来;你不来;我就不作这个报告了。二陈心里老觉着亏欠她;只有抽一天时间去了市警校。校会上;警校学生听得直打瞌睡;卫青青却讲得格外来劲;说她被歹徒袭击时;想到了邱少云;想到邱少云痛苦得把干土都捏成了两个窝窝头;还是不吭声;所以自己也不吭声;以便抱住罪犯。台下的人这下来了精神;笑得直喘。
自后好几个月;卫青青一直跑着关系要调到县局里来。上个月;卫青青的父亲卫大生往县局打电话;希望县局能接收卫青青。卫大生跟傅局说;这也不是倚仗卫青青帮你们局做的那点贡献;而是;她吃了迷魂药了;就想去朗山工作;还想搞刑侦;别的地方死活不肯去。我也没办法。傅局回话说;人可以来;但搞刑侦绝对不行;只能往档案科安插。管档案这事;再短半条腿都没关系。
这事傅局没有跟二陈说。二陈知道的时候;卫青青已经到局里上班了。这天;她自己走到二陈的办公室;要二陈请她吃饭;要不她就请二陈吃饭。卫青青刚站到眼前时;二陈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说那行;欢迎你新来的战友;我给你接风。但昨天跟一个朋友说好了;要不晚上我们一起吃?
卫青青有些不情愿;她问;谁啊?二陈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下午;二陈好歹把哑姐请来一块吃饭。二陈和哑姐坐在一侧;把卫青青独自撂在另一侧。为了达到效果;二陈和哑姐显得亲热;让别人一眼看出来;两人关系很不一般。哑姐倒也配合。卫青青只管勾着头吃饭;想一顿饭就把自己撑死似的。
吃了饭;卫青青要二陈把自己送回宿舍。走在路上;卫青青就说;你们还没结婚吧;你们……同居了?二陈说;你小孩子家;别管我们大人的事。卫青青撅了撅嘴。
两人马路上并排走着;卫青青把二陈的左手挽了起来。卫青青告诉二陈;出事的那晚;她不但想到了邱少云;还想到他二陈了。卫青青说;想到你两个;我就变得很镇静。二陈说;想到我干什么呀?卫青青说;我也不知道;先是想到了邱少云;可是心里还在发毛;想到了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卫青青说着;自己愉悦了起来;把二陈那条胳膊挽得更紧;还时不时蹿出个跑跳步。
两人正走着;看见前面聚了好多人。二陈把胳膊从卫青青怀里拽出来;快步走上前去看是怎么回事。有一个女孩要跳楼。女孩已经爬到了荣;湘酒店四楼的瓦檐口上;看架势是要跳楼。二陈问身边一个人;怎么了?那人说;小姑娘被经理批评一顿;扣了奖金;想不通;就要跳。二陈再一看;楼下黑压压地聚了好几百人;都仰着头看着女孩。不远处;有个家伙还埋怨说;操;还是不敢往下跳。今年碰到几回了;看样子要跳;最后都没有跳成;让老子在下面白等一场。
女孩往前面挪了半寸;底下的人就起哄。女孩勾着头看看下面;脚有些软;哭了起来。二陈一想糟了;这女孩挨顿骂;脑袋一热爬上去的;本来也不怎么想跳楼。但下面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她有些收不了场;仿佛不跳下去就挺对不住大家。二陈看着焦急。
有一辆别克在不远处停下;车内的人也下来看热闹。二陈认得那是顾有顺的车。他朝顾有顺走去。顾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