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是个阴天。地跟着天走;天阴;地也阴。入冬之后;这块大平原就铺展开了;准备好了;随时等待雪的到来。不管天上的雪下得有多大;地都不反对;有多少接受多少。
灰云遮了太阳;天就黑得快。那种黑是笼罩性的;仿佛灰云变成了黑云;未及变成白雪就落了下来。又仿佛黑云本身就是天空的组成部分;它消弥了天地间的距离;使天和地连在了一起;分不清哪儿是天;哪儿是地。在这样的夜晚行走;人们难免深一脚;浅一脚;如在云里雾里;泥里水里。
梁建明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天气和夜晚。要是有满天星斗和遍地月光;他还会觉得麻烦呢;前半夜能不能回家还不一定呢。而目前浓浓的夜色像是不花钱的遮羞布;正好可以把他脸上难当的羞愧遮一遮;到了县城;他身上只剩下三分钱;连买一杯白开水都不够;汽车是没法坐了。就算他有坐车的钱;坐不坐公共汽车他也要考虑考虑;离家越近熟人越多;万一在车上碰见熟人怎么办呢?县城离镇上五十多里;他是溜着路边;低着眉眼;一步一步走到镇上的。来到镇上;天已经黑透了;只有一两家把锅灶垒在敞棚下面的小饭馆里才露出一点火光。在白天;这里的小饭馆习惯把鲜红的猪肋条、又红又白的羊腿;和煺得闪着油光的肥母鸡垂挂在棚口下面;形成对过路食客的招徕。天一黑;为防止有人顺手牵羊;他们就把招徕品收回屋里去了。与火光同时从一家小饭馆里露出来的还有一股股油烟子气;梁建明从中闻到了醋熘绿豆芽儿的味儿;还有炝锅肉丝面的味儿;他不知不觉在小饭馆的街对面站下了。从昨天到现在;按通常一天三顿饭算;他已经五顿没吃一口饭;没喝一口水;肚子早就饿得前墙贴了后墙。小饭馆里这两样刚出锅的饭菜要是尽他吃;恐怕他一气吃三碗面两盘菜都不止。他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奢侈;简直有些无耻;自我惩罚似的从小饭馆那里别过头去。
到了镇上还不算回到老家;他的老家梁洼离镇上还有四里多地;中间还要走两座桥;过两道河。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到初中;再到高中;他都是在镇上的学校读的。八年时间;上学;放学;他都是走这条路;对这条路再熟悉不过;熟得两只大脚趾上好像长了鼻子;贴着地面一路闻着路上的味道;闭上双眼也能回到家里去。他们的村庄四周都是坑;只有一条进村的路;在村前。他家的房子却坐落在村庄的底部;几乎挨着村北坑的里坑沿。梁建明不想走正规的路进村。他倒不是怕碰见村里的人;天这么黑;就算有人从对面走过来;只要他贴墙根站下;不说话;走过来的人不会发现他。他讨厌的是狗。他知道;村里养了不少狗;那些狗有的用铁链子拴着;有的不拴;就在各家大门口卧着。只要夜间有人进村;不管是拴着的狗还是没拴的狗;都会很负责任似的狂叫一气。各家的狗嘴里像衔着接力棒一样;人走到哪里;狗们就叫到哪里。比如他要是从村口走到村底;在一条不算短的村街上;狗的狂噪会一直伴随着他;此起彼伏;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这期间倘有一个警惕性较高的人打开门问他是谁;他不答话是说不过去的。梁建明打算从村后的坑里翻过去。绕到村后的坑边;他蹲下身子;想看看坑里是不是有水。一般来说;这条坑里夏天和秋天会存一些水;到了冬天水就干了。要是坑底没水;他过坑会方便些。他两手扶着膝盖;把头俯得低低的;瞪大眼睛;使劲往坑里看。坑里储满了黑暗;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把一只手遮在额头再看;还是看不见。梁建明还有办法;他从坑边抠起一小块干土;投到坑里去了;坑里要是有水;土块落水时会激起一点水声。还好;土块落底时声音很小;像是落在了腐朽的树叶上;没听到有什么水声;这下梁建明就可以放心下坑了。他摸到了坑边那棵印像中的楮树;抓着裸露的树根;才一点一点下到坑底。他伸出脚又试探了一下;脚下没有水;却有泥。泥还是稀的;他的脚一点;泥就一软;似乎随时都会把他的脚抱住。泥巴不能够阻拦他;他退后定了定气;攒了攒劲;一个箭步向对面跳去。有些遗憾;他的前脚跳了过去;后脚还是陷进了稀泥里。他把后脚一拔出来;一股又腥又臭的烂泥味就钻进他的鼻腔里;相当地恶心。凭感觉;他就觉出了那些是沤了一夏又一秋的黑淤泥;不仅包了他一鞋;还稠糊糊黏糊糊地灌进他的鞋腔子里去了。他暗暗说了一句倒霉;把鞋底往地上蹭了蹭;两手着地;向岸上爬去。他爬上去站起身刚要往自家院子的大门口走;他又停下不动了。他看见一个正吸烟的人沿着村街自南向北走来。’其实他看不见人;只能看见烟头的一点红火。那点火像是在空中悬浮着;移动着;如同传说中的鬼魂。“鬼魂”飘到一家院子门口;就消失了。梁建明随即听到开锁和开门的声音。他判断出来了;开门的是他的三叔。这所房子为三叔的大儿子所有;大儿子外出打工死在工地上;大儿媳妇带着孩子另嫁他人;这所房子就空了下来。房子里还有一些家具;已搬到村外住的三叔每隔一两天都要到空房子里看一看。他家的院子门口与三叔大儿子的院子门口正好对着;中间只隔一条很窄的村街;他要是这会儿到自家院子门口去叫门;有可能会被三叔听见。他靠到一个墙角等了一会儿;等到听见三叔锁上门离开;才朝自家院子门口走去。
他这样趁着黑夜往家里潜;这样怕见人;行动如此鬼鬼祟祟;难道他在外面犯下了什么罪过?做下了什么可耻的、见不得人的事?不是;他什么丑恶的事都没做;只是外出做工没挣下钱而已;只是回家不够风光而已;或者说只是有些落魄;有些自惭形秽。他不仅没挣到钱;连自己外出时带的铺盖卷也没能背回来;还有两样对他来说更重要的东西;也被人家扣下了。娘每晚睡觉前都不会忘记从大门里边扣上门搭吊儿;并挂上铁锁。他没有喊娘;而是把门一推一拉;利用两扇门相磕的咣当声喊娘。
娘被惊醒了;在堂屋里大声问;谁呀?
他没有回答是谁;又把木门咣当了一下。
娘穿衣起床;拿着手电筒来到门后;用电光指着门缝;又问是谁。娘的口气这次比较短促;比较严厉。
他说;是我。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眼泪也差点流了出来。
娘有些吃惊似的哟了一声:这孩子咋这个时候回来了?娘开门;把他放进来。随即;娘就把门关上了;关门之前;娘探出头;用手电筒往大门两侧扫照了一下。回过头;娘拿手电筒往儿子身上照。儿子很瘦;头发又长又乱。儿子的衣服又脏又皱;上身穿的一件深色羽绒服破了一个口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带梗子的鸭毛。儿子的两手是空的。娘问:建明;你的被子呢?
梁建明被娘用手电筒的强光照得很不适应;他说:别照了!
儿子的口气有些烦;娘就不照了;把手电筒头朝下;照在地上;为儿子照路。然而娘又照见了儿子的一只脚上沾满了黑泥;禁不住又问:你是不是从后边翻坑过来的?
梁建明还是没有从正面回答娘提出的问题;说:别问了!老是问;问!
来到亮着灯的堂屋;娘把堂屋的门也关上了;娘还是要问:明明;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娘说实话!
他躲开了娘的目光;抬起左脚;低头把脚上的黑污泥看了看;勉强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说: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睡在西厢房里的梁建明的妹妹建欣大概听到了动静;隔着屋子大声问:娘;娘;是不是我哥回来了?
妹妹问第一遍时娘没吭声;妹妹再问时;娘就把气撒在妹妹身上了;说:三更半夜的;叫啥叫!没你的事儿;睡你的觉吧!
妹妹不敢再问。
桌上放着一只暖水瓶;梁建明拿起暖水瓶晃了晃;里面是空的。
娘这才想起问他晚上吃饭没有。
这一次他回答得很确切;说他已经连着五顿没吃饭了。
娘问他想吃点啥;马上去给他做。
他问有剩饭没有;他吃点剩饭就行了。
娘说;晚饭只剩下半碗稀饭;她倒给羊喝了。馍筐里还有三个剩馍;案板上还有半碗辣椒炒萝卜菜;别的就没啥了。
梁建明说;他去吃剩馍。进了灶屋;他先拿起放在生水桶里的长把儿铁水瓢;舀起多半瓢水;大口大口喝起来。随后跟他进灶屋的娘说水太凉了;别喝太多;喝多了对肚子不好。说话不及;多半瓢凉水已经喝进他肚子里去了。他说没事儿;捏起一个剩馍;开始吃剩馍。娘说这孩子真是饿了;也不洗洗手就吃。又看着他的嘴;不让他咬太大口;说他的肠子饿薄了;馍是硬东西;吃得太猛;小心消化不动。梁建明伸伸脖子把一口馍咽下去;往灶屋门外挑挑手说:你该睡觉接着睡去;别在这儿看着我吃好不好?
娘说:我想点上火;烧点水;给你打几个荷包蛋吃。
不料梁建明生气了;耍开了脾气。他本来拿起了筷子;要夹剩萝卜菜吃;却把筷子啪地放在碗口;说:我说了吃剩馍;谁让你打荷包蛋!你要是打荷包蛋;我就不吃了;啥都不吃了!
娘愣了愣;小声骂了梁建明一句;说:我还不是为你好。带上灶屋的门;到堂屋里去了。
建明把三个剩馍和半碗剩萝卜菜都吃了下去。吃完了饭;他没有马上到堂屋里去。灶膛门口有一只用一截儿圆木和一块板皮钉成的独腿的小板凳;他坐到小板凳上;望着黑洞洞的灶膛走了一会儿神。不知走神走到什么险恶的地方去了;他的身子突然摇摆了一下;差点从小凳子上摔倒。重新坐稳后;他伸手从柴草堆里捡起一根玉米棒骨;前前后后刮粘在鞋上的污泥。他穿的鞋是一双旅游鞋;不管在家还是外出;一年四季都是穿它。鞋面上漆皮已开始脱落;像长了一层蛇皮癣一样。把鞋的外面刮了两遍;他把鞋脱下来;接着刮里边的泥。他知道;娘不会睡觉;一定在堂屋里等着他;还要向他问话。那些话他实在不想说;最好沤烂在他心里;哪怕把他的心一块儿沤成烂泥;他也认了。他磨蹭着;尽量拖延去堂屋的时间;能够拖延一分是一分;多拖延一秒是一秒。院子里很静;远处不知谁家的鸡叫了一声。时间不过是后半夜;这只晕鸡叫得太早了。
娘到灶屋来了;问他吃饱没有。他说吃饱了。娘说在西间屋里给他铺好了床;让他去睡吧。他答应马上就去睡。娘说这床被子可能薄一些;要是嫌冷;就把衣服盖在被子上。娘像是很自然地提到他带走的那床被子;说:明明;那床被子我可是给你新套的;新表新里新棉花;光棉花就八斤重呢!
梁建明说:知道。
你把被子放在哪儿了?
他还是躲不过去;娘绕来绕去;绕到以被子为线索;到底还是要问他话。什么问他吃饱了没有;什么铺好床让他去睡觉;这些都是假的;要掏出他肚子里的话才是真的。这就是亲娘啊;他的亲娘也在跟他耍手腕啊;这该怎么办呢?他说:我困死了;你让我先睡一觉不行吗?我明天再跟你说不行吗?
不行;你今天要是不跟我说实话;我一夜都睡不着觉。说吧;你在外面到底犯下什么事儿了?
梁建明皱下眉头反问娘:你以为我会犯下什么事儿呢?
我不会东以为;西以为;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什么事儿。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我听着你说话的腔就很不对劲;就觉着你有啥话瞒着我;这些天我心里一直抓挠得慌;好像快不能活了一样。
看来他不说是不行了。
这次梁建明外出找工作;一出火车站就碰上了一男一女两个招工的人。他们脖子里挂着绿色的压塑胸牌;标明是万寿茶叶公司的销售经理和副经理;要为公司招收茶叶推销人员。梁建明问一个月多少工资。他们说;每人每月的保底工资是一千二百元;这是小头儿。大头儿依据每个推销员当月的业绩上下浮动;可能是三千元;也可能是五千元。这样好的工作当然求之不得;人家查验了他的身份证;他就跟人家走了。这是他第三次出来找工作;一次是在建筑工地和泥搬砖;一次是在一个小煤窑挖煤;这两个工作劳动强度都很大;却没能挣到多少钱。这一次情况可能有所改变。当时他对两个穿着很讲究、同样也是年轻人的招工者一点也没有怀疑;思路走的完全是另外一个方向。他想;一个人靠体力劳动和卖苦力;怎么也挣不到多少钱;只有运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才会不断增加收入;并逐步进入白领阶层。为了显示出他不同于一般的外出打工者;并证明两个招工者是很有眼光的;他主动把自己的大专毕业证书从行李卷儿里掏出来了;递给人家看。人家说;大学生更好了;公司需要的就是高素质的人才。据介绍公司总部在经济开发区;一辆破旧的小面包车七拐八拐;把他拉到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去了。所谓公司总部;是一座建在荒坡上的孤立的烂茬子楼。楼高六层;钢筋水泥的主体结构都起来了;顶也封上了;只是门窗空空洞洞;没有装修。只有四层以上的一些房间的窗户栅上了木条;蒙上了塑料布。他被人带到五层楼的一间屋子;填了一张包括家庭住址、联系电话、政治面貌和学历等多种项目在内的登记表;就被人控制住了。他的身份证、毕业证“由公司方面代为保管”;从此他只能在楼上吃;在楼上住;再也不许下楼。工作的事情怎么说呢?有人给他拿来了一听茶叶;说他只要买下这听茶叶;就可以成为公司的正式员工;接下来就有资格开展茶叶推销业务。一听茶叶贵了些;开价是四千八百块。他的脑袋轰地一下;眼前像是炸开一片血光;差点晕倒在地。毁了;他意识到自己上当了;陷入魔爪里去了。他身上剩的钱被爪牙们全部搜出来;还不到三百块。还有四千五百块钱;他说就是打死他;他也交不起。他答应到外面去借钱;等借够了钱;再回来买茶叶;当推销员。他的打算是;只要逃出去;他就回老家;再也不出来找工作了。人家当然不会放他走;拿出移动电话;让他打电话跟家里要钱。他不打;就过来一个人;耐心细致地做他的思想工作。那人现身说法;说他就是当茶叶推销员发了财;现在手里拥有百万元存款。那人一只手戴着三个金戒指;其中一个戒指上嵌着宝石。那人说;别的且不说;光这枚戒指就价值三万多块。软的工作做不通;人家就对他来硬的;用电棍戳他;把他一戳一个跟头。几个跟头摔过;他就哆嗦得爬不起来。被逼不过;他只得跟娘打电话。他家里没有电话;打的是村里一个开
小卖铺的人安的营业性传呼电话。娘把电话接到了;他一听到娘的声音;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场。但人家的电棍几乎戳在他的鼻子上;冰凉的短刀也在他的后脖梗子上贴着;只许他要钱!要钱!那一刻他表现得还可以;没有下软蛋;他说:娘;我在这里一切都很好;你不用挂念我。娘问他找到工作了吗;他说找到了。娘问他找到的什么工作;他说在茶叶公司当推销员。这时刀尖已经通过慢加力深入到他的皮肉里;并有血珠冒出来。他像是没觉出疼;仍没有开口跟娘要钱。他知道家里没有钱;要是提出让娘给他寄四千五百块钱;不知娘要作多么大的难呢!他的声音几乎哽咽着;说的还是别让娘挂念他。他不跟家里要钱;人家就不饶他;对他“补充能源”是免不了的。所谓“补充能源”;就是继续用电棍戳他;不仅戳他的胳膊;戳他的大腿;还戳他的屁股;戳他的前裆;把他“补充”得直想拿头撞墙。他们在“公司”里吃什么呢?每人每顿一块干方便面;外带一碗凉水;每天都是这样。和他关在一个屋里的还有一位复员军人;复员军人悄悄跟他说;在这里不被折磨死;也得被折磨成残废人;他们一定要想办法逃出去。在一天后半夜;他们把被表被里撕开;撕成宽条;连成一根布带;把布带一头固定在窗口露出的一截钢筋上;才先后拽着布带;从五楼的窗口顺了下去。他们连夜逃觋市里后;还是那位复员军人;找到在市里捡破烂的老乡借了一点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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