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过了一会儿才答道:“饿死过,前几年。”
饭吃完了,各家灶里的火都灭了,做饭烧暖的炕就等着种地的人卧了。卢小龙要和大伙聊聊,郭道友便在自家的炕头点了一盏油灯,白天干活的几个男人过来,就着油灯抽开了烟袋锅。他们有的盘腿坐在炕上,有的在地下坐个小板凳,卢小龙坐在炕上问着一些问题,大伙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卢小龙趴在小炕桌上就着油灯简单记录着。煤油灯照亮着周围一张张衰老的面孔,郭道友坐在炕桌旁一言不发地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二妮趴在卢小龙和郭道友身后,看着一圈人说话,还爬近一点,贴在卢小龙身后羡慕地看他在本上飞快地写字。卢小龙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卢小龙一眼,卢小龙冲她逗乐地笑了笑,她也开心地露出笑容,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卢小龙记录。这样聊了十来袋烟的功夫,也就聊完了,大伙敲着旱烟袋咳嗽着,打着哈欠,下炕的下炕,站起来的站起来,各自回家睡了。
卢小龙谢着将人们送出窑洞,郭道友挺忠厚地看着他,动着厚嘴唇说道:“你也睡吧,我给你安排下地方了。”卢小龙早已做好了和这家人挤一个炕上的思想准备,郭道友却趿拉上鞋,端着油灯,领着卢小龙到了隔壁的一间窑洞里。推开门,地上堆了一些缸、犁、锄头、铁锨、耙子,炕上也有一张短腿小方桌。郭道友将油灯放在炕桌上,摸了摸炕头,说:“给你烧过火暖炕了,你挑着睡吧,挑热就睡炕头,挑凉就往里睡点。”又指了一下炕头上的一条粗布被子,说:“就盖它吧。”卢小龙知道穷地方的农民炕上没有褥子,一条被子就都齐了,他连连说:“行,行,你去睡吧,这里我自己来。”
郭道友拉上门走了,卢小龙盘腿在炕上坐下。油灯挺亮,玻璃灯罩擦得干干净净,油灯的火苗稳稳地在灯罩里燃亮着,玻璃灯罩像个透明的小烟囱,将热气从上面喷出来。他从帆布包里拿出三四个硬皮笔记本,一个一个翻看着自己几个月来的调查所得。他又从挎包里拿出一摞信纸,开始给沈丽写信。他写信的方式和写日记差不多,每天写一段,也可能是见闻,也可能是感想,也可能是思索,也可能是对沈丽的倾诉,也可能是对沈丽的思念,写上一些天,有了厚厚一摞,碰到有邮箱的地方就把它寄出去。他不需要沈丽回信,沈丽也无法回信,他只是不断地写着,这多少成了他流浪生活的内容之一。他把今天一天的见闻简单写完了,就把信纸又收回挎包,再拿出一摞稿纸,上面有他正在逐步形成的提纲,题目是:《对人民公社体制的调查与思考》。他翻看了一下自己陆续写就的提纲,已经写了几十页,看了一会儿,又放到桌上,陷入遐想。他看了看油灯照亮的窑洞,想到自己在这里思考有关中国命运的问题,真有些不可思议。跑了几个月,这么高这么小的山村,也还是第一次遇到。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很有意思,便拧暗了油灯,穿上鞋走出窑洞。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山遮住,满天繁星。一排窑洞都黑沉沉地静默着,在平平的地上来回走了走,只听见最边上当牛圈的窑洞里偶尔有一声牛打响鼻的声音。他静静地看着大山和天上的繁星,止不住想起很多事情。忽然,看见那边山顶上有手电光晃动,正是自己上山时来的方向。郭家岭的人早已入睡,也都没有手电,是什么人来?为什么来?卢小龙突然有了危险的预感,远远看见手电光时亮时灭地往这边走,他想了想,立刻回到窑洞里,拿起挎包走了出来。他四处看了看,又抬头看了看窑洞上的土崖,好在自己白天多少熟悉了这里的地形,便绕着从后面陡峭的小路跑到了土崖上。手电光晃来晃去地越走越近,到了郭道友的窑洞前。卢小龙垂直望下去,在手电光的晃动中看出,一共来了五个人,一个就是穿着黑色中山装罩衣的马连长,一个像公社干部,马连长正对着他请示地指了指郭道友家的窑洞,在他们后面,站着三个背着步枪的民兵。那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马连长便走上来叩响了郭道友家的门环。听见里边瓮声翁气地问了一句:“谁呀?”马连长回答:“是我,清宝。”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有人趿拉着鞋走到门口,接着是拔门栓的声音,门开了,郭道友走了出来。马连长问:“今天让二妮领来的那个人呢?”郭道友疑惑地看了看他们,指了指旁边的窑洞。卢小龙一动不动地垂直俯瞰着,看见马清宝上去推开了门,门本来就虚掩着,一伙人亮着手电拥了进去。又很快拥了出来,听见马连长问:“你们睡多长时间了?”郭道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说道:“早就睡了。”马连长对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说道:“看来早就跑了,做贼心虚,确实是反革命。”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指了指十来孔窑洞,问道:“不会到别人家去吧?”郭道友摇了摇头,说:“不会。”公社干部模样的人背着手说:“一定要提高阶级警惕。”他手中拿起一摞稿纸,马连长立刻将手电照上去,公社干部模样的人翻看了一下,说道:“这就是一个反革命的纲领,攻击人民公社的。”卢小龙这才想到,慌忙中自己把提纲落在了炕桌上。公社干部模样的人问道:“他可能往哪儿跑了?”马连长说道:“这儿下山就两条路,一条是咱们刚才来的路,直接到大队部的,他肯定没走这条路,还有一条路,就是从黄沟村过去。”马连长说着朝那边指了指。公社干部模样的人想了一下,说道:“那我们就追过去吧。”马连长扭头对郭道友说:“我们先追过去,如果还有什么情况,你及时报告。”一伙人晃着手电匆匆走了,手电光在山路上跳跃闪动着时灭时亮,直到过了山顶最高处才消失。
二妮一边穿衣裳一边走出窑洞,问:“爹,这是咋回事?”郭道友看着手电光消失的方向没有说话。卢小龙在夜风中打着寒噤,脑子里掠过了各种方案,然而,都不是万全之策,他想了想,从土崖顶上绕着下来。郭道友和二妮正从卢小龙刚才待的窑洞里退出来,看到卢小龙,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卢小龙说:“郭大叔,我刚才躲在上面了。”他指了指土崖,郭道友向上看了看。卢小龙又说:“我本来打算跑了,可想了想,还是跟您说实话,求您帮助。我是北京知识青年,得罪了村里的大队支书,他整我,我就跑出来了。”卢小龙极力把自己的情况说得简单实在,以能让这个老实的农民理解。他又说:“您要把我交给他们,现在就可以把我捆起来。”二妮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胳膊,仰头看着父亲,郭道友慢慢摇了摇头。卢小龙说:“那我就求您给我拿个主意。”郭道友在黑暗中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指着那边说:“他们现在走那条黄沟村的路去追我了,我想我就走这条下寒山庄大队部的路跑,行不行?”二妮轻轻摇撼着父亲的胳膊,似乎在催他回答。郭道友想了一下,说道:“不行。
他们从黄沟村那条路下到山脚,没追上你,可能又会到大队部这条路口来堵你。你没他们下山快,你还没到,他们就堵上你了。“卢小龙说:”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郭道友看着周围的几孔窑洞,说:“把你藏在村里也藏不住。”卢小龙说:“那我就跑到山里去吧。”郭道友说:“那你会冻死、饿死。”卢小龙不说话了。郭道友想了想,抬手一指那群人走的方向,说:“你就跟着他们从黄沟村这条路下去。”卢小龙心中豁然一亮,郭道友接着说:“你下到大路上,不要往大队部方向走,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上七八里,就走出了我们公社的地面了。”卢小龙说:“好,谢谢大叔指点。”说着就要走。郭道友说:“等一下。”他进到屋里,拿起中午卢小龙撕成四半分给一家三口人的三小块白面饼,塞到卢小龙的挎包里,又拍了拍二妮的脊背说道:“送你大哥到那个路口。”二妮立刻说:“行。”卢小龙说:“不行,她这么小,一个人回来太危险。”郭道友说:“我眼睛夜里不好使,让她送你一段就回来,她跑得比兔子还快呢,你甭怕,这块儿山上没狼。”
二妮拉上卢小龙的手,两人沿着刚才那伙人的路线加快步子跑起来。山顶上的这段路都是比较平缓的起伏,没多会儿就到了刚才手电光沉落下去的最高处,往下一条路清清楚楚,远远朝山下望去,可以看见一点光亮在半山腰影影绰绰地跳跃着。二妮一指那点光亮说:“那不是他们?”卢小龙说:“二妮,我走了,谢谢你。”二妮有点恋恋不舍地冲他摆摆手,卢小龙略蹲下身,看着二妮说道:“二妮,你叫什么名字?”二妮回答:“我叫郭二妮。”
“大名呢?”卢小龙问。二妮说:“这就是我的大名。”卢小龙问:“那你为什么不叫大妮,叫二妮?你上边还有哥哥姐姐吗?”二妮摇了摇头,说:“我过去有过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我小时候,他们饿死了。”卢小龙面对面很近地看着二妮,沉默了一会儿,用手轻轻拍了拍二妮的脸颊,说道:“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回来看你。”二妮使劲点了点头。卢小龙凑过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亲吻了一下。二妮用手摸了一下亲吻的地方,有些泪汪汪地凝视着卢小龙。卢小龙说:“快回吧,我这就下山。”二妮说:“你先走,我看你下去,我跑得快。”
卢小龙背好挎包,沿着下山的路快速下着。路很陡,脚底下不时踏滚着石子,他不顾一切地向下跑着。跑了好长一段路,回头一看,山顶上还有二妮的小小身影,他冲她招了招手,那个小小的身影也举起手挥动着。卢小龙又向她挥了几下,意思是让她回去,那个身影就是不动。卢小龙知道,只有跑出她的视野,她才会回去,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跑着。
又跑了很长一段路,他回过身,已经看不见山顶了。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看着那个跳动的亮点正在向山脚下移动,便加快步子追随下去。
第七十九章
权力使人迅速成熟,林立果现在在毛家湾家中的感觉与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他再也用不着唯唯诺诺,此刻站在房间里,自己都感到十分挺拔。当他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写字台前观看地球仪时,目光中透射出的是自信和有力。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草绿色的军裤被小腿甩得一下一下发出声响,显示了深思熟虑的节奏。伸手拨拉了一下地球仪,看着它平稳地旋转着,目光中露出阴森的审视。他伸手磨擦着地球仪,地球仪在他需要的位置上停住了,中国的版图都在他的目光之下。他现在已经多少觉出自己的力量在中国的影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目光朦胧地思索起中国的政治大局。
中国目前的政治形势到了非常要害的时候,去年,也就是1970年8月23日到9月6日,在庐山召开了中共九届二中全会,会上展开的一场风云突变的斗争成了目前中国政治生活的最主要内容。他使劲擦了一下嘴唇和下巴,使得自己的表情和目光更加深邃有力,他觉出自己的面孔像花岗岩一样严峻。在朦胧的思绪中,他又一次想到了一个反复想到的问题: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九届二中全会能开成这样的结果。那时,自己以军委秘书的身份上了庐山,母亲叶群与总参谋长黄永胜、空军司令吴法宪、海军司令李作鹏、总后勤部长邱会作也都兴高采烈地上了庐山,父亲更是精神抖擞地上了庐山。九届二中全会要为四届人大做准备,父亲提出了未来的国家体制中要设国家主席,并提议由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指出毛主席担任国家主席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众望。照理说,这是一个多么光明正大的纲领,父亲还不失时宜地指示陈伯达搞了一份《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有关天才的语录摘录》,以此论证毛泽东是“旷古天才”。这是父亲在这个会议上举起的又一个政治旗帜,这个政治旗帜理应使毛泽东满意,又可以借此压制张春桥、江青这批文人的政治势力,从而在一个看来堂堂皇皇的过程中进一步扩大以父亲为首的集团力量。
在九届二中全会上,最先遇到的阻力是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这伙人,他们甚至提出要删掉“毛泽东天才地、全面地、创造性地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这句话中的三个副词,而这三个副词正是父亲在《毛主席语录》再版前言中发明的。于是,陈伯达、吴法宪等人向张春桥、江青等人开火,开火的论调也是十分有力的:“有人利用毛主席的伟大谦虚贬低毛主席。”在庐山会议上,叶群将所有能够动员起来的力量都动员起来了,父亲也在背后做了重要支持,这看来是搞掉张春桥、江青势力的绝好机会,一时也曾有大多数人站在了这一边;然而,毛泽东却做出了出乎意料的反应,先是将陈伯达当做一块石头抛了出来,陈伯达一倒,毛泽东又逐个批评了叶群、黄永胜、吴法宪等人,这边的阵营眼看着就要崩溃了,当终于稳住阵脚收缩回来之后,才发现损失惨重。九届二中全会的结果使一切人都深感意外,这个意外的进程不过揭示了在打倒了刘少奇为首的反文革势力之后,林彪为首的集团与张春桥、江青为首的中央文革势力在争夺领导权。外部的敌人打倒了,统一战线内部的盟友便互为敌人,他现在深刻领会了这个政治规律。
再过几天,4月15日,中央又要召开“批陈整风”会,这是接着算九届二中全会的账,这些日子毛家湾笼罩着一股严重的气氛。母亲叶群不间断地打着电话,想到她在庐山会议中的上窜下跳,以及吴法宪那惊慌失措的愚蠢胖脸,他就不由得十分愤恨,都是这位叶主任的得意忘形才将事情搞得一团糟。他愤然放下二郎腿,翘起来的椅子前腿也哐当一声落地。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将房门插好,然后打开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拉出一套窃听设备,戴上耳机,按下开关,耳机里出现了叶群正在通话的声音。想到自己能将窃听器装到叶群的电话上,他就充分意识到了自己六亲不认的政治意识;这种政治意识又和他的现代军人意识结合在一起,他现在喜欢开汽车,开水陆两栖坦克,开直升机,喜欢各种枪支,也喜欢窃听器这样的先进电子设备。军队就是用这些军事手段将自己武装起来的特殊的人,只要他手中抓住多则几百万、少则几十万的军队,甚至只要抓住几万军队,就有可能以特殊的方式将整个中国的政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张开五指做了一个爪形,只要将自己武装成锐利无比的猛兽,就可以置敌于死命。眼前浮现出张春桥这个戴眼镜尖下巴的得意文人,自己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细脖子,就能像拧玉米杆一样拧断他。
听见母亲叶群正在和总参谋长黄永胜讲目前的政治形势,那不过是在鼓劲和打气,这位叶主任说话太婆婆妈妈,翻来覆去是那些陈词滥调,有多大的力量?他对母亲越来越生出轻蔑。他正要关掉窃听设备,里面却传来了这样的对话。叶群说:“我和你这个生命是连在一起的,不管是政治生命还是个人生命。”黄永胜说:“我懂得,我完全这样了解,完全请你放心,我一切都是很顺利。”叶群说:“你在中国革命、世界革命的领域上会起很大的作用。”黄永胜说:“在这方面,我要向你学习。”叶群说:“你永远是元帅,我永远是元帅帐下的一个传令兵,咱们两家的孩子是五六员虎将,将来可以一个人把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