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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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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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立红不禁有些怅然,看见身边有一副单杠,她抓住单杠两边斜拉的粗铁丝晃了晃,单杠晃动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她觉出手涩,翻开手掌一看,一手的铁锈。她看了看窗户紧闭的办公室、教研室平房,心想不管有人没人,都要踏进去看一看。迎面一片荒凉中,又有一个身穿蓝衣服的中年妇女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像影子一样飘了过来,朱立红从幽暗的树荫中一下站到阳光里,迎面截住对方。对方显然也习惯这里的荒无人烟,这时吃惊地抬起头,那张脸让朱立红毛骨悚然,她十分像前几年自杀的那位高中语文老师,布满波浪形皱纹的苦脸上一双吊起来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立红,一瞬间,这张脸上的皱纹凝冻住了,像是死人脸,又像是画的脸谱。一股阴冷的气息袭来,朱立红浑身打了个冷战,她挺了挺粗胖的身躯,射出了坚定不移的目光,对方顿时矮下去,半截人一样惊慌地仰视着她。朱立红有些寻找亲热地说道:“您是老师吧?”对方苍白的面孔上除了眼珠转动了一下,所有的皱纹都一动不动,像是戴着假面具的人。朱立红说道:“您认识我吗?我是六六届高三。七班的。”对方以不可觉察的幅度连连点着头,周围的空气受她点头的震动,出现锯齿形的抖动。朱立红很想重温几年前的师生之谊,极力回忆着对方是教什么课的老师,姓什么叫什么,对方却一脸诧异地看着她,说了几句话。朱立红听清楚了,那意思是朱立红完全知道她。当朱立红还想接着说几句时,远处似乎传来呼喊声,女老师的目光向朱立红身后望去,朱立红也回过头,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死一样寂静,只有几棵树鬼影憧憧地立在那里。
  朱立红百思不得其解地站在那里,女教师居然也像张大爷一样佝偻着,像只不会跳只会走的袋鼠蹒蹒跚跚地远去了。到了几棵鬼影憧憧的树旁,她扭过头望了一下,留下一张惨白的面孔,影子一样消失在前方。惨白的面孔带着凝固不动的皱纹在空气中飘来飘去,一股阴森的气氛在荒凉中杂草一样生长起来。
  朱立红懵懵懂懂地四下看着,发现自己的身体此刻一动不动,和荒凉的环境凝固在一起,只有脖子像轴一样灵活,她的面孔像一盏四面扫射的探照灯来回转动着,探照灯的光柱在烟雾腾腾的校园中移动着,照亮了一扇扇黑洞洞的窗户,一棵棵黑苍苍的树,旷野一样黑暗空洞的学生大食堂,也照亮了教职员工宿舍区那几棵怪影憧憧的老树。她想移动一下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成了这里的纪念碑了。她发现两只脚很沉,费了半天劲几乎一动没动,恍惚中,她怀疑自己在做梦,看见教学楼旁边停放草绿色吉普车了,也像梦境中的一个布景,她想大喊一声,却喑哑无声。急切之下,她用力捶了一下大腿,手是听话的,捶在腿上觉出了疼痛,一片浮浮荡荡的阴森气氛这才逐渐平息下去。她抖擞了一下精神,往教研室和办公室那两排平房走去。两排平房前后相挨,成个“二”字,第一排平房中间一个大门,走进去,一条走道将前后两排平房沟通,“二”字成了“工”字,每排平房都是中间走廊,两边一间间办公室。
  当她从幽暗的树荫迈上台阶进入大门后,感到这里浮荡着一股静默得让人恐怖的气氛,她的每一步都在走廊里形成空洞的回声。第一排房,向左走,两边一个个房门都紧闭着,很多门上贴着封条,一看那些铁锈斑斑的铁锁,就知道这些房间沉寂了许久。走到走廊的顶头,没有看到一扇活门,走廓顶头的窗户外面是一棵柳树,柳树下是一堆砖砾垃圾,砖砾垃圾后面是干枯了的池塘。在离窗户很近的地方还有一棵小树,朱立红贴近窗户看了看,吓得毛骨悚然。小树的树杈上悬放着一个人头,枯黄的头发,褐色的面孔,古代枭首示众,人头是平常玩艺,现在一个人头悬在树上,真是太恐怖了。她随即又辨认出那不过是一个石膏塑像,但做得太逼真了。她原可以转身走开,躲开这幅难看的画面,然而,越恐怖就越有一种力量抓住她,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个人头,它的脖子像被齐齐地切下来的,那段脖子及其刀切的剖面显出石膏或者木头硬梆梆的质地。如果一个真的人头干枯了,绝不会有这样棱角分明的切口,它一定会萎缩、多皱甚至腐烂。全部观察都足以证明这不是真人头,然而,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还在不断推翻着这个判断,真的人头被割下以后,干枯了就不能棱角分明吗?为什么这个人头的面孔如此像真人?头发也像真人一样?
  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向右是第二排房。
  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
  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
  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
  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米娜依然冷冷地回答:“不来。”朱立红问:“那他们什么时候来?”米娜说:“不知道。想来的时候就来吧。”
  朱立红想了想,又问:“那学校的事情谁负责?我有事找谁联系?”米娜反问道:“你有什么事?”朱立红说:“搞外调。”米娜又冷冷地问:“外调什么人?”朱立红犹豫了一下,说:“外调过去的学生。”米娜看了朱立红一眼,问:“外调学生什么情况?”朱立红说:“外调一个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情况。”米娜说:“那你就等他们来的时候再联系吧。”朱立红愣在那里,赶忙问了一句:“他们一般什么时候来?”米娜瞄了她一下,冷冷地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他们想来的时候就来了。”说着,她径直朝前走去,范排长冲朱立红笑笑,也跟着米娜走了,后面的几位男女老师刚才站在一旁围观,这时也横过脸来瞄了瞄朱立红,走了。朱立红认识他们,是几个老教师,一个方脸方头的男老师姓陈,是教数学的,两个瘦长脸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
  看着他们走出树荫,在阳光下步履沉缓地往校门外面走,似乎每个人都背着很重的包袱。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朱立红才发现,当头的太阳白热地照下来,空气十分明亮,荒凉的校园中死板的教学楼、枯燥的柳树、空旷黑暗的学生食堂还有办公室和教研室的两排平房都像单薄的布景一样远近摆开着。天气显得炎热,柳树枝条纹丝不动,停在树荫下的军用吉普车像纸剪的图案一样一动不动,她在恍恍惚惚中一时弄不明白自己干什么来了?
  过了一会儿,她振作起精神,脸色阴狠步履坚定地朝军用吉普车走去。 

第七十五章
  听说女儿胡萍上吊自杀了,胡象头部像是遭到猛然的一击,一下子就晕眩了,他扶着路边的一棵树站住了。干校的人流水一样涌向出事地点,一个人在他面前停住,拉住他说:“老胡,走吧,我陪你过去。”胡象看到一双深表同情的眼睛,他摇了摇头,缓缓移动着粗胖的身体,穿过烈日向人群涌动的地方走去。脑子里懵懵懂懂中掠过的一个念头是:当初自己为什么让女儿一起来干校?这等于把女儿送到了死亡的巢穴。
  不时有人在跑动时碰撞到他,偶尔也会有人停下来同情地招呼一句,伸手搀扶他,他一概摇摇头。在这个时刻他不想有人陪伴,他独自蹒跚地朝前走着,像是被潮水冲动的一块笨石头,滞涩地在河床里滚动着。他随着人流来到干校军宣队指挥部,这是一座高高的青砖围墙围起来的四方院落,围墙上张着电网,过去曾是一所监狱,现在成了干校的核心部分,军宣队指挥部在里面,各种专案组在里面,还有一部分干校学员住在里面。院子里早已拥满了人,胡象像头失了嗅觉的猪一样,在涌动的人群中懵懵懂懂朝前走着,人群的流向告诉他出事地点在什么地方。
  他终于在人群的宽让下挤到最前面,女儿躺在一扇破门板上,脖子上还留着被割断的上吊绳,那是用床单撕成的布条拧成的。女儿黑褐色的头发还栩栩如生地弯曲着,那张从来是白里透红的面孔现在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凸起着,直愣愣地看着天空,似乎想在高高的远方寻找什么,嘴张着,舌头半吐不吐地伸出来,似乎仍在困难地喘息着。她身上穿着短袖白衬衫,灰蓝布裤子,赤着脚,大概是将她从房梁上放下来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一条腿像是折断的假肢,生硬地翘着,脚掌上满是灰土。她躺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这房间过去是监狱的牢房,几十天来,也充当着牢房,囚禁着女儿。在席卷全国的清查“5。16”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这个上千人的干校也揪出了近二百名“5。16”反革命分子,胡萍成为清查的重点对象之一。作为造反派头头的呼昌盛正在北清大学设在江西的干校中挨整,那边转来许多十分过硬的材料。几十天来,胡萍遭到连番的审讯和逼供,常常在深夜听到她凄厉的喊叫。看见女儿裸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看见她敞开的衣领下胸脯上有些紫色的伤痕。
  围观的人越来越拥挤,像是饿疯的羊群挤向一堆青草。拱动中,夏日里阳光的暴晒,人体的热汗,使得眼前的空气一缕一缕弯卷起来,像是水底长出的茂密水草,随着一串串上升的水泡向上舞动着。专案组的几个成员大声叫嚷着,喝令人们散开,一个上宽下窄梯形脸的男人瞪着一双乌黑的大眼,五指张开漫天挥舞着嚷道:“不许围观,各回各的连队去。”
  五六个人奋力将密集围观的人群向外推。死人的事从来是天下最大的事,有了这件事,围观的人们都有了不在乎秩序的胆量,院子里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地拥挤着,包围圈被压缩得越来越小。最后,站在第一排的人不得不向后用脊背抵抗着压力,因为人潮再压过来,他们就要踩到死者的身上了。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有些人就爬到了前边人的肩膀上,还有的人爬到了停放在院子里的拖拉机挂斗车上,有的人靠墙支着铁锹,踩在上面摇摇欲坠地围观着。
  人群的外围突然响起了严厉的呵斥声,人们像羊群挨了鞭子一样,迅速退缩着分开一条路。军宣队负责人纪政委穿着一身军装,在几个人的簇拥下威严地走到人圈中间。他背着手冷静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胡萍,又威严地扫视一下包围圈的第一排人,抬起手一一指点了他们一下,他们就有些诚惶诚恐地用力往后退着。纪政委扬起一张下巴很大的长方脸,虎起眼睛,又隔着第一排人一言不发地指点了一下第二排人,第二排人也开始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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