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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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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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第四桶水绞上来后,姐妹俩就将桶摘了下来,各自挑上水。七八个在井台边等候的农民们纷纷让开路,她们多少有些生疏地担着水一下一下颤着扁担往回走。
  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一多半是土窑洞,一小半是平房,她们住在村西头,从水井到驻地差不多有一里多路,路平一段坡一段,上坡下坡,弯来弯去。走着走着,路上的人多了一些,天也更亮了,房前房后、院内院外都有人和她们打招呼,山村的住家高高低低,她们不敢大抬头应答每一个招呼,而是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稍一闪失,水就会溅出来。到了一段挺宽的下坡,姐妹俩用手一前一后抓紧扁担钩链,小心翼翼地走着“之”
  字形缓缓而下,每当溅出一点水来,她们就会心疼不已。将一担水满满地挑回家中,是她们现在的第一愿望。迎面一辆牛车上来,她们立刻老老实实闪到一边,顺过扁担让大车过去,赶车的是个戴着毡帽、留着仁丹胡的矮个老头,露出比脸还白一些的牙来冲她们一笑,大车轧着高低不平的坡路颠响着走了。她们伸手掠一下头发,擦一下额头的汗水,又全神贯注地走着“之”字形一路下坡。再拐弯,经过一两个上坡下坡,面前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考验。
  这是一道不宽却很深的土沟,上边架着一块窄窄的石板,便是桥了,往常空着手走也不觉得什么,现在挑着两桶水过就没把握了。姐妹俩放下担子,喘着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睛彼此问着,今天敢不敢挑过去?鲁继敏说:“还是用保险的方法吧。”说着,她将扁担架在一棵秃榆树上,拎起一桶水走过石板桥,又回过来拎起第二桶水,小心翼翼地过了石板桥,再回来取扁担,回头等着鲁敏敏。鲁敏敏想了想,下了一个决心,将一担水又挑了起来,鲁继敏在沟对面说:“敏敏,别冒险。”鲁敏敏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前面一直朝前走,她知道自己不能往沟底多看,那道沟很深很黑,蜿蜿蜒蜒延伸到下面的河滩里,化成一个峡谷,一片雾气在峡谷中游荡,像个居心叵测的魔窟,她差不多是闭着眼一样过了石板桥。鲁继敏打量了她一下,有些若有所失地在后面挑起担子。
  两人又走过一段土路,再上一段陡陡的坡,便来到她们住的院子:齐胸高的土院墙,一扇朝东的篱笆院门。进了院子,迎面是一壁几丈高的土崖,挖着三孔朝东的土窑洞。窑洞像拱形的隧道,一丈来宽,一丈多高,两三丈深,用砖砌着门面,三分之一的宽度是门,三分之二的宽度是窗。这里过去是刘堡村的祠堂,后来成了刘堡大队的大队部,知识青年来了以后,就把这三孔窑洞分给了他们,两孔住着二十个男生,一孔住着十个女生。窑洞两侧各有一排南北朝向的土坯房,住着几户农民。右手靠着窑洞的一间小房,现在成了知识青年的灶房。姐妹俩和院里正在喂鸡的两个大娘打完招呼,便推开灶房门把水担了进去。
  眼下的任务是赶紧做出上午饭,送到山上去。
  大炉灶上坐着一大铁锅水,下面的煤火被压着,露着一孔不大的红火,鲁敏敏将两担水一桶一桶倒入水缸,鲁继敏拿起钢钎式的捅火棍将灶口的煤火捅开,又将下面灶眼捅上几下,漏掉烧尽的炉灰,将灶火弄旺,然后,用碗平平地一碗一碗按粮食定量挖出玉米面,在瓦盆里加水和起来。鲁敏敏便用碗按计划标准舀出小米下到大锅中,在铁锅上架上铁荜子,铺上浸湿的屉布,姐妹俩就一同上手,将和好的玉米面用一个小搪瓷杯一杯一杯量出来,捏成大小一样的窝头,卧在笼屉上,三十个窝头整整齐齐地卧满了笼屉,瓦盆里还剩一点零星的玉米面,便扫到碗中,同时将沉沉的铁蒸笼盖盖上。炉火更旺地扑上来,舔着锅底,一会儿,蒸笼四边就冒出了蒸气,她们用湿布将笼盖周边围了一圈,增加了密闭性,蒸气就冒得更直更猛了。姐妹俩接着就将咸菜疙瘩从菜瓮里捞出来,用水洗净,切成细条,放在一个瓦盆中,她们一边等火,一边将洗手洗菜的脏水轻轻泼到灶坑里,灶坑里的炉灰或冷或热,冒着灰气,渐渐就被扑湿,再拎进一只大筐,用铁锹将灶坑里的炉灰掏净,把灰倒到外面的土沟里。还要插空将院子打扫一下,那些没出工的婆姨们便笑着劝阻道:“天天扫,没多脏,留着我们扫就行了,你们忙你们的。”两个人笑笑,照例将院子扫个遍,然后,打开三孔窑洞的门。
  窑洞里黑洞洞的,夜晚点油灯,白天就只能借着自然光,她们迅速将三孔窑洞大致收拾一下。窑洞三分之二的宽度是从窗户到洞底的大通炕,这是不能生炕火的实心土炕,上面铺着草席,草席上铺着每个知识青年的褥子,褥子上放着每个人的被子。按照知青集体的规定,早晨起床,每个人必须将自己的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枕头整整齐齐地放在被子上,褥子拉得挺挺的,十个人的褥子连接着,不同颜色的褥单,到了炕沿处都叠成一条齐线,姐妹俩只不过是检查一下,将不整齐的地方稍加整理。窑洞三分之一的宽度是与门相连的走道,走道的里半截堆放着大家的箱子,外半截贴墙放着两张窄窄的破旧长条桌,上边有油灯、书籍、铅笔盒以及一些零星物品,靠门口摞着洗脸盆,一根铁丝从门一直拉到窑洞底部,上面悬挂着毛巾以及洗过的袜子和手绢。在窑洞两边的墙上,贴着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
  鲁敏敏收拾完靠着灶房的女知青窑洞,便来到中间这孔男知青窑洞。卢小龙的铺位就靠门口,看见他枕头上的枕巾稍有些歪斜,她跪上去将枕巾摆齐抚平,下地时又将被自己弄皱的褥子和褥单拉齐弄整。窑洞虽说是冬暖夏凉,然而大冬天不生一点火,还是显得十分阴冷,当她用手抚平着卢小龙的褥子及床单时,能够觉出它们的潮冷。看到卢小龙的褥子比相邻的褥子低,她掀起来与相邻的褥子比了一下,他的褥子薄得多,第二个铺位的褥子几乎有它的两倍厚。她想了想,又摁了其他几个人的褥子,都比卢小龙的厚。她抚平掀动这些褥单时留下的痕迹,回到卢小龙的铺位前,陷入瞬间遐想。她知道卢小龙是后妈,也知道他的生活从小没有人多管,现在,他这条薄薄的、捏在手中显得有些可怜的褥子让她生出很多想法。
  鲁继敏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她显然刚刚收拾完旁边那间男知青窑洞。鲁敏敏见她进来,便把手中的褥子放下了。再回过头,发现鲁继敏还在看她,她便转过目光,看着卢小龙铺位旁边的窗户,窗户贴着窗纸,被方方正正的小木格隔成棋盘一样,看到一处窗纸嘶嘶地响着,她用手背试了一下,透着一股寒风,便回过头对鲁继敏说道:“这儿漏风,等送了饭回来,咱们把它糊一下。”鲁继敏瞄了她一眼没说话,两人出了窑洞,关上门,鲁敏敏站在门前又看了看,说道:“门外应该挂一个厚门帘。”鲁继敏看了看另外两孔窑洞,说道:“都没挂,这儿朝东的,不要紧。”
  窝头该熟了,她们回到灶房,里面蒸气弥漫。鲁敏敏个子高一些,便绷住劲,双手将铁笼罩平端而起,挪到一边,蒸气带着蒸窝头和熬小米稀饭的香气扑面而来,三十个金晃晃的玉米面窝头齐齐地挤在铁笼屉上。贴着锅边往锅里添一点凉水,升腾的蒸气一下弱了,鲁敏敏两手抓住笼屉两边的细绳,将一屉窝头平端到后面的大案台上。下面稀稀的小米粥也熬得差不多了,她们将蒸窝头剩下的一点湿玉米面用水调稀,倒到小米粥中,盖上锅盖,让它再开一开。两人又将笼屉上的窝头一个一个挪动着,防止粘上屉布,然后,将一个控干的水桶铺上早就准备好的薄棉垫,再铺一层干屉布,就将一个个窝头码进桶里,要码齐、码稳,不要挤碎,上面用屉布棉垫捂好,再扣上一个碗。她们又将两个水桶里面擦干,垫上薄棉垫,在里面塞进两个小一号的水桶,便用大瓢将小米粥舀到两个小一号的桶中,随后盖上早已做好的圆木盖,再将棉垫包上。两人又一同上手,将舀空的大铁锅端到旁边的灶台上,在火上坐一个稍小一点的铁锅,里面加了一勺黑色的棉籽油。油一热,她们将几个切碎的红辣椒扔了进去,一股呛人的香辣味刺得鲁敏敏直捂鼻子,她把锅端下来,将刚才切好的咸萝卜条放进锅里,在辣椒油中拌匀,再将它装在一个瓦盆中,将瓦盆坐在又一个空水桶中,盖上木盖,又在上面放了三十个碗,三十把筷子,怕路上摇晃,又用几块布将它们塞实。最后,在上面又严严实实盖上一块叠好的屉布,这一层是为了遮尘土。
  四个桶两副担子都准备好了,正要出发时,灶门一响,来旺靠在了门口,房门较矮,他略低着头,手里举着一条刚刚洗净的白手绢对鲁敏敏说:“手绢我洗了,你要是嫌不干净,再自己洗洗。”鲁敏敏立刻想起来了,说道:“来,我给你上点药。”鲁继敏稍有些着急地看了看厨房窗台上的闹钟,说道:“快点,抓紧点时间。”来旺伸出手说:“你看,好了,不用上药了。”他的虎口处靠食指这一面皮肉翻卷着,血不流了,伤口却还挺厉害,鲁敏敏说:“不上药哪行啊?”说着,她跑回自己住的窑洞,拿来一瓶红药水,打开瓶盖,用一根棉签蘸着红药水给来旺认真地抹起来。来旺伸着手一动不动,两人站在灶房外面,东边露头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两人的眼睛都盯着棉花签,那一瞬间,鲁敏敏觉得眼前的阳光十分明亮,她也感觉到了鲁继敏正站在发暗的灶房里往这儿望着。
  姐妹俩挑着担子上山了,鲁继敏挑着两桶小米粥,鲁敏敏挑着窝头、咸菜和碗筷,这比担水又难多了,七八里远的山路一路上坡,要咬着牙坚持着才能走下来。村里人纷纷和姐妹俩亲热地打着招呼,这个山村的一半田地在山下的河滩里,一半田地在山上,日子稀稀松松,一年到头吃不饱也饿不死。村民们一到冬天从来都是歇着不干活,知识青年来了,风是风火是火,要大搞冬季农田基本建设,垒堰、筑堤、修梯田,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便支持着,派了不多的几个社员和他们一同上山干。村里人对知识青年这种干劲又佩服又嫌忌,知识青年这么干,挣走了他们的工分。这些学生们一到村里就和社员同工同酬,出工劳动记工分,一天下来最高工分是十分,到年终全凭一年的工分分粮、分红。
  鲁敏敏对这些细微的社会关系并不知晓,她眼里的世界多少有点像直愣愣的图画,太阳按时摆在天空上,月亮照规矩或圆或缺,一路上从北京连走带坐车到达这里,自己在随着一群人走,随着卢小龙走,她很少说话,却能够听懂每个人的话,当道路两边的田野、树木及村庄几百里几百里地走过之后,她觉得自己更结实了,也更默默无闻了。她记得自己和卢小龙的故事,赣江的水总在眼前流淌着,吉安小城也总像一艘大船在眼前浮荡,赣江中的白鹭洲常常带着一抹葱绿浮现在记忆中,她和卢小龙坐在沙滩上,看着江水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亮,有轮船驰过去,拖着烟也拖着波浪,赣江给她留下了夏天的记忆。又是一个夏天的赣江,船与船相互冲撞,长矛与长矛对刺,眼前一片金光,将她的人生前后分成两半。在刘堡村里,她还是和从北京一路长征过来时的感觉一样,总是在不停地走,现在就在往山上走。
  她们终于走出了村子,踏上上山的路。这里有几孔窑洞,住着生产队的两个羊倌和两群羊。一个羊倌是个歪瘦脸的老头,大伙管他叫顺老头,还有一个羊倌是个中年鳏夫,一张腊黄的长条脸,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大伙管他叫二成,两个人正袖手夹着羊鞭打开关羊的窑洞,各自吆喝着自己的羊出来,看到姐妹俩担着担子一路陡坡上来,便招呼道:“今天是你俩人送饭?”鲁继敏一边喘着气一边力不从心地回了个招呼。顺老头裹紧破蓝布棉袄,回头看着闹闹嚷嚷冲出窑洞的羊群,又回过头来声音浑浊粗哑地开玩笑道:“还是妹妹长得高,妹妹有劲。”鲁敏敏与鲁继敏都礼貌地笑一笑,她们沿着上坡的路已经走到了与顺老头一样的高度。顺老头又睁着一双浑浊的眯缝眼,抖了一下白胡子,笑呵呵地看着鲁敏敏说道:“妹妹像个小伙子,比姐姐壮多了。”姐妹俩勉强笑笑,她们正喘得厉害,一步一步吃力地挪着。当她们沿着坡路走出几步之后,后面那个叫二成的羊馆对顺老头说道:“那个妹妹脑子受了伤,有点傻。”顺老头耳朵不好,扯着嗓门问:“你说啥?”大概是二成又对着他耳朵重复了一遍,顺老头点点头。鲁继敏扭头看了鲁敏敏一眼,鲁敏敏似乎没有反应,继续一步一步踏着凹凸不平的陡坡向上走着。
  没过多一会儿,听见后面呼噜呼噜的声音追上来,停住步子回头一看,是羊群汹涌地涌了上来,这段路不宽,两边是陡壁,姐妹俩喘着粗气贴边站住。羊群咩咩咩地叫着,浊水一样在她们脚边涌过,踏起一片尘土和羊骚气,顺老头腋窝里夹着羊鞭冲她们点点头,尾随着滚滚羊群上去了。姐妹俩等寒风将尘土吹净,就又咬着牙担着担子一步步向上挪着。
  这一段陡坡叫十八弯,陡着弯来弯去,有三四里路,刘堡村山上的田大多要经过这条路上下,春耕时担粪上山,夏收时担麦下山,这是村里人多年练出来的功夫。知识青年头一天到村里,空着身爬上山看了一回,就把一多半人累得东倒西歪,现在,她们咬紧牙一步步向上攀登着。坡陡,她们只能将担子左右横过来,要不前面的水桶就会磕坡。她们低着头在坑凹不平的路上一步一步找着落脚的窝,双手左右抓住扁担钩链,一步一步晃荡着向上走。有的时候,两个落脚点相距远了一些,前脚怎样用劲似乎也不能将整个体重和担子蹬起来,想一步分成两步走,之间又没有合适的落脚点,这时,她们就只能身体尽量前倾,将全身重量压在前脚上,像蹬一个很高的台阶,拚出全身的劲往上一蹬,才勉勉强强上去,水桶摆荡得厉害,不小心磕在坡上,她们要立刻稳住自己和担子,以免连人带桶滚下山去。
  遇到缓一点的拐弯处,她们就放下担子,呼哧呼哧喘一阵,汗像水一样从头上往下淌,脖子上的汗早已湿汪汪一片,身上的汗也早已将内衣湿透,人稍一站定,山上的寒风便将身上吹得一片湿凉。她们早就知道上山热,不敢戴棉帽,也不敢戴棉手套,只是戴了薄薄的线手套。看着下面越来越远的村庄,她们知道自己已经爬了相当的高度,把气喘匀,不敢多歇,就又拚上劲担起担子继续上坡。
  这一段爬山最能体现农村干活的谚语:“不怕慢,就怕站。”站得多了,一个上午也爬不上山去,稍稍遇到缓一点的坡,她们便熬着劲一步一步向上不停地走着。有时觉得腿要抽筋了,便站住抖一抖小腿,不敢停顿,接着朝前走。十八弯一弯一弯走过去了,剩下最后几弯时,她们每一步都是憋着劲拚出来的。衣服全湿透了,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一步接着一步上,熬出一步少一步。走到最后,也不再数还有几个弯了,不再抬头张望还剩多高距离了,像拖着担子往上爬一样,晕头晕脑地上着,仿佛生活的全部内容就是这一步接一步无止境的爬坡了。
  终于,十八弯爬完了,她们摇摇晃晃地走完最后几步,好像从死亡的深渊中挣扎出来一样,踏在平一点的地面上,两只脚落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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