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纷纷落下来,雪花很大很密,扑簌簌落在脸上湿凉透人,落在马路上很快有了雪花的图案。过了一会儿,马路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纱。没过多久,马路已一片白茫茫了,两边的房顶上也都戴上了白帽子。风比刚才紧了一些,雪下得更大了,白花花地遮天盖地,现在真正是顶着风雪前进了。沈丽一边走着,一边想起了《水浒》中“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故事,她把这个联想告诉了卢小龙,卢小龙笑了,说:“我比林冲可强多了。”雪迎面很密地扑来,他们为了说话方便,都要稍稍侧转头,这样一边走着,一边相互看着。卢小龙照例是将棉帽的帽耳朵翻起在头顶,帽顶和帽耳绒上已经落满了白雪。在大雪弥漫的冬天,卢小龙领着几十个学生组成的队伍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行进,沈丽觉得很像一个温馨又是凄凉的童话故事,卢小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又发生了变化。
两年前他领着她去上海崇明岛时,今年初他带着她去白洋淀时,卢小龙在她心目中是一个比她大的男孩,她靠在他的怀里,享受到了小女孩受到爱抚时的温暖;此刻,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她却觉得卢小龙变得小了一些,多少有点像她的弟弟,这虽然也是十分亲切的感情,然而,她隐隐约约中不无怅惘地意识到,这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卢小龙依然是勇敢倔强的,敢于“铤而走险”的,然而,他越来越像一个独自出家玩耍的小兄弟,她不禁为自己、也为卢小龙感到一丝难过。她说:“你大概什么时候到达延安?”
卢小龙说:“我计划两个月之内。”沈丽问:“需要我帮助你做什么吗?”卢小龙说:“不需要。”沈丽又想说什么话,卢小龙却接着说道:“我需要你好好安排自己的生活,不要无聊。
另外,还是要注意安全,我到了那儿就会给你写信,也可能沿途就会给你来信。以后农村搞得好了,你可以来看一看。“
当卢小龙这样说话时,沈丽感到一种温暖,她甚至觉得自己刚才对两人关系的危险预感是多余的,她希望卢小龙是个高大的男人,有宽厚的胸怀,她希望自己面对卢小龙时能够有小女孩的依恋心理,她一点都不愿意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卢小龙像小弟弟一样远行。她很听从地点点头,卢小龙在不知不觉中受到鼓励,他接着说道:“你现在不是也可以上班去吗?那你就不多不少地上一上,增加一点社会生活,也能充实一些。”沈丽又点点头,卢小龙说:“有时间你还可以练练字,你人很漂亮,钢琴也弹得好,就是字写得像个初中生。”
沈丽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这个漂亮女孩字却写得很一般,而貌不惊人的卢小龙却写得一手漂亮字。卢小龙又说:“我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的,咱们才都二十多,古人讲‘三十而立’,还有好多年呢,我一定会做成好多事,你就放心吧。”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走出复兴门,雪密密匝匝地漫天飞舞着,队伍前面的红旗在雪中穿行着,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多厚了。卢小龙看看沈丽说道:“就送到这儿吧,你回去吧。”
沈丽看了看前方,说道:“再走一段吧,到木樨地我再上车。”他们在迎面扑飞的大雪中并肩向前走着,沈丽问:“你真的对未来充满信心吗?”卢小龙垂下眼想了好一会儿,说道:“我总得这样鼓励自己。”又走了几步,沈丽小心地问道:“你只有去农村这一条路吗?”卢小龙说:“不去农村,我去哪儿?”两人一时都沉默了,跟在队伍后面走了一会儿,卢小龙脸上漾出憧憬的微笑,他有些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觉得去农村特别好。”沈丽问:“为什么?”卢小龙说:“中国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农民,我们的基础就是农村,农村一直是我的一个梦想。”沈丽问:“什么梦想?”卢小龙说:“一个贫困的梦想,也是一个理想的梦想,反正我觉得,要建设一个理想的社会要从农村开始。”他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这好像也是毛主席的梦想。文化大革命说到底,要去农村找真正的意义。”
在大雪纷飞的北京街道上谈中国无比广大的农村,确实有一种千山万岭的梦的理想感,沈丽一时思想有点恍惚,眼前的卢小龙在风雪中走得形单影只,这支学生队伍在宽阔的北京街道上也显得十分渺小,当他们走向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时,还会有踪影吗?她极力重温着卢小龙刚才训导她时给她的温暖感,但那种实际的温暖感已被卢小龙及其小分队在大雪纷飞世界中的渺小感所淹没。
到了木樨地桥,卢小龙站住了,他说:“就送到这儿,你回去吧。”雪漫天横飞着,马路及马路两边的楼群及树木都已白雪皑皑,桥下的河流早已结冰,被雪覆盖得白绒绒的,只有两岸的斜坡因为参差起伏,雪白一片中露出一道道黑色的沟缝,沈丽说:“好吧,我就不送了,一路上当心点。”卢小龙笑笑,说:“你的话和我父亲的话一样,他也让我当心点。”
沈丽垂下眼稍有些难过地微笑了,泪水突然涌上眼睛,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是为卢小龙难过,还是为自己难过。
卢小龙看了看风雪中已经稍拉开一点距离的队伍,转过头来握住沈丽的双手。沈丽戴着一双毛线手套,卢小龙握着它逐步握到手腕上,两手又向上一点伸进她的袖子里,抓住她手腕往上一点的手臂。不知为什么,两个一年多前就在生命上不分彼此的人,今天做出这个稍有些亲热的动作却觉得有些生疏。沈丽甚至有被刚刚认识不久的男人抓住手臂的不适应感,然而,夺眶而出的泪水使她多少复苏了感情的记忆,她很温顺地接受着卢小龙的爱抚,甚至期望卢小龙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远征的队伍已在风雪中朦朦胧胧了,卢小龙将沈丽拉到自己身前,两个人再一次感到一种生疏,为了突破这种生疏感,卢小龙在沈丽的脸上吻了一下,沈丽抽出自己的双手搭在卢小龙的肩上,与卢小龙轻轻地拥抱在一起。这依然是一个有点生疏的拥抱,是她觉得应该履行的拥抱,然而,正是在这个拥抱中,多少复苏了以往的感情,隔着厚厚的棉衣,仍能觉出对方的体温,想不明白因为什么难过,沈丽泪如雨下。
沈丽的泪水似乎把卢小龙的生疏感解除了,他紧紧地抱住了沈丽,在她脸上亲吻着。
沈丽也在自己的泪水中渐渐温存了自己。他们终于分开了。卢小龙转过头看着朦胧不见队伍的浓密风雪,说道:“我该追赶队伍去了。”沈丽擦了擦眼泪,静静地点了点头。卢小龙转身就走,跑出十几步又站住,回过头来看着沈丽。沈丽默默地向他挥手,卢小龙突然跑回来,抓住沈丽的双臂凝视了她一会儿,说道:“我走了。”然后,在沈丽脸上亲吻了一下,再次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沈丽站在桥上,看着卢小龙越跑越远,消失在风雪弥漫之中。
注:
「1」插队“文化大革命”中城市知识青年到农村生产队安家落户、生产劳动,简称插队。
第八卷 第六十六章
黎明被寒冷的北风刮成一圈圈青色的漩涡,从山上落到山脚下刘堡村的堡墙上,这个山西太行山地区的村庄便略抖一下精神,从睡梦中醒过来。说醒,又未全醒,村庄还在朦胧的灰暗中冷清地静默着。卢小龙领着知识青年天不明就挑着筐、拿着铁锹、锄头及镐头上山修梯田去了。两个月前,他们从北京出发打算去延安农村插队,步行到这里时,发现这个落后山村很需要他们,便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在刘堡扎下根来。
今天,轮到鲁敏敏与鲁继敏在家做饭,三十个人的知青集体,每天留两个人值日,这差不多是这个集体中最艰巨最光荣的工作了,特别是这几天,干活的地方离村里有七八里山路,干活的人早出晚归,中间不回来,全凭轮值的人将上午下午两顿饭做好,送到山上去。
到了村里,所有的活都要咬着牙去干,只要咬咬牙,也便都能干下来。
当鲁敏敏和姐姐鲁继敏一人担着一副水桶去井上担水时,寒冷的山风铁一样刮过来,刘堡村里高低起伏的土路冻得硬梆梆的,水桶在扁担前后的铁钩上晃荡着,发出铁器磨擦的吱嘎吱嘎声。到了村中的一条主路上就更显空荡,路两边的土坯房瑟瑟缩缩地排列在那里。再远一些,就是一孔一孔土窑洞,东西南北各种朝向地摆着它们老实而又贫困的面孔。
山村还没完全醒来,一孔孔窑洞的木门还关着,有一两家早起的农民穿着黑棉袄迷迷糊糊地袖着手从窑洞的门缝里晃出来,仰头看看天,打个喷嚏,咳嗽两声,吐口痰,又转身进了窑洞,一会儿,端出铁尿盆来,趿拉着步子走进自家门口不远的土墙或者玉米杆篱笆墙围起来的茅房中。接着,便看到两三个早起的农民袖着手紧紧夹住自己的黑棉袄,低着头担着水桶晃着出了自家的院子,没睡醒一样一步步上着坡。那用了多年的扁担磨得灰溜溜锃亮,不用手扶,长在肩上一样,稳稳当当地担着两边的空桶,在半明半暗的村路上悠着。
他们的黑棉裤肥肥的,脚脖扎得紧紧的,有戴帽的,有不戴帽的,都在刺骨的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去井上挑水。这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是:在路上就开始排队,谁也不超不赶。
鲁敏敏和鲁继敏却不守这个规矩,她们戴着棉手套,扶着扁担加快步子上着坡。因为走得快,前后的空桶晃荡得很厉害,扁担两头是铁链子连着铁钩,她们双手一前一后抓住钩链,这才多少稳住空桶,然后,有些匆匆地超过走在前面的农民。见到是她们在身边赶过,农民们并不以为怪,他们都知道知识青年灶上的情况,间或有人冲她们宽厚地打着招呼:“今天轮你俩做饭了?”
一个叫来旺的小伙子挺高挺壮地穿着一件小薄棉袄,袖着手挑着一副空桶在前面走,看到鲁敏敏挑着担子认认真真赶上坡来,转过一张被风吹得红而粗糙的长方脸,挺忠厚地说:“今天小心点,不要被辘辘打着。”鲁敏敏微微一笑,脸红了,一次在井上用辘辘绞水,往下放空桶时,她不小心被摇把打着了胳膊,疼倒在地,是来旺扶她起来,又帮她把水绞上来。来旺关切地问道:“今天要不要我帮你绞?”鲁敏敏说:“还是我自己多练练吧。”来旺显然早知道是这个回答,便让开点路,让姐妹俩赶到前面去。
井在村中一个不高不低的地方,井台是青石板砌成的,井口圆溜溜的,深邃不见底,井台上的辘辘上绕的粗绳有一搂多粗。井有十多丈深,绞一桶水,一般的男人也要一支烟的功夫,要是女人就说不准了。姐妹俩放下水桶,把扁担靠在一边的土墙上,将铁桶稀里哗啦系到辘辘绳上,绳头是一截粗铁链,铁链头上是一组挺奇怪的大铁环连环套,她们按照农民教给的办法穿来穿去,铁桶就系在了上面。然后,将桶放进井口,摇着辘辘将绳子放下去,看见辘辘上的绳子一圈一圈整整齐齐地顺序往下走着,鲁敏敏又大起胆子来松开摇把,两手合抱在辘辘上,辘辘就比较快地转动起来,两手合抱的磨擦力控制着旋转的速度。
这门技术也是大胆地反复练才掌握的,倘若控制不住,辘辘就会越转越快,最后就转飞了,不仅桶会直落入井底摔坏,辘辘绳也可能震断,那就成了全村吃水的一大事故了。眼看着辘辘越转越快了,下去的绳子越来越多,重量越来越大,她更加劲地用两手合抱住辘辘,增加着磨擦力,绳子一圈一圈、一层一层地往下走着,最后两手合抱不住了,赶快用手抓住摇把,将最后几丈绳子耐心地一圈一圈摇下去。隔着十几丈深的高度,很难听见铁链带着水桶沉入水中的声响,更多地要靠手在辘辘把上的感觉,升一升,降一降,反复几次,摇起来觉得重量够了,知道水桶满了,便双手抓住摇把,踏着弓箭步,用全身的力量一圈一圈摇着,将水桶往上绞。
鲁敏敏看着比拇指还粗的绳子一圈一圈绕上圆溜溜的辘辘,绕满了一层,又一圈一圈往回绕第二层,她想起了小时候帮大人缠毛线。她一开始还绞得有劲,等绞了几十圈后,就已经气喘吁吁了。这时,鲁继敏就面对面抓住摇把,帮助她一起摇,水桶顿时便觉轻了,绞得也快了。这样又绞了几十圈,两个人都没劲了,看着辘辘上的绳子还剩最后一层几十圈,两人便一来一往慢慢地绞着。来旺早就到了井边,将桶排在后面,扁担也靠在了墙上,笑眯眯地袖手看着她们,他知道这些知识青年人人都不愿放弃锻炼的机会。
终于,水桶一点点绞出了井口,两个人又加最后一把劲,水桶晃着水光升出了井面,来旺顺手把水桶帮她们拎到井台上,姐妹俩就将那三个空桶拿过来,将第一桶水倒在一个空桶中,再将下过一次水的空桶再次沉入井口。鲁敏敏让鲁继敏躲开,一个人练着下放水桶,她又重复了刚才的过程,先摇着下放几圈,慢慢用两手合抱着辘辘,用快一些的速度往下放绳索。辘辘转得越来越快,鲁敏敏觉得自己脸上一片热汗,身后除了笑眯眯的来旺,又有好几个农民放下空桶等候着。神情稍一恍惚,辘辘在手中失了控制,转得飞了起来,这时想去抓摇把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飞快旋转的摇把足可以打断人的手臂。就在这一瞬间,来旺一下扑了上来,伸出两手合抱住辘辘,辘辘旋转的速度一下减缓了,来旺又迅速腾出手抓住摇把,这时,辘辘上的绳子几乎放空,还剩最后几圈。鲁敏敏紧张地涨红了脸,看见来旺的手掌被磨破了,虎口渗出了鲜血,她马上接过摇把说道:“我来吧,你快弄弄你的手。”来旺这才松手,看到自己手上的血,也看到染在冰冷铁摇把上的血已经结成薄薄的冰。
鲁敏敏将水桶沉入水中,几上几下试着打满,然后一圈一圈往上绞,同时腼腆地笑着,不好意思地看着来旺。来旺顺手从旁边的篱笆墙上揪下一片干黄的玉米叶,轻轻摁着擦了擦手上的血。鲁敏敏说:“这太不卫生了。”然后对鲁继敏说:“二姐,我口袋里有手绢,你掏给他。”鲁敏敏扶住摇把站定,鲁继敏过来从她的裤兜里掏出一块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绢,递给来旺。来旺摇着头说:“这么干净的手绢,别糟蹋了。”他摁了摁手上的伤口,用嘴吹了吹说:“不要紧,过一两天就好了。”鲁敏敏说:“你用吧。”来旺依然摇着头,鲁敏敏绞了几圈水,对鲁继敏说:“二姐,你来帮我绞几圈。”鲁继敏在对面抓住摇把,鲁敏敏从她手中抽出手绢,对来旺说:“把你的手伸过来。”来旺看了看周围几个对他挤眉弄眼的汉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脸涨得更红了,把手伸了出来。鲁敏敏用手绢轻轻摁着擦了擦虎口处的伤口,然后把手绢打开,折成寸宽的长条,当做绷带,绕着手掌将伤口系住了,她说:“待会儿你到我们那儿去,给你上点药。”来旺冲周围的几个汉子调皮地挤了挤眼,对鲁敏敏不好意思地点着头。
鲁敏敏接过摇把,尽可能一个人将第二桶水绞上来,倒入第二个空桶中。第三桶、第四桶水就由鲁继敏来绞了。在这个山村里生活,每个知识青年都想锻炼出全套的劳动能力。
当第四桶水绞上来后,姐妹俩就将桶摘了下来,各自挑上水。七八个在井台边等候的农民们纷纷让开路,她们多少有些生疏地担着水一下一下颤着扁担往回走。
这一脉山东西走向,刘堡村傍着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