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的长方脸上有股堂堂正正之相,短短的板寸头显出朴素严谨的派头。比起父亲,母亲稍微显得衰老一些,天生眼角就有些下垂,多了皱纹,就更显得下垂了。母亲下垂的眼角、额头的皱纹和向两侧弯弯翘起的短发,都让人想到一撇一捺写成的弯弯的“八”
字。
父母包饺子是山西人的包法,把馅填得饱饱的,将皮勉勉强强在边上捏住,然后,用两个虎口夹住饺子边,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用力一挤,饺子粘住的边就被加固了,整个饺子的形状成了环抱的青山,一座一座蹲在那里。胡萍负责擀皮,她把揉好的面分成几团,每一团再反复揉一揉,揉出劲来,用拇指将一团面在中间楦出一个孔,再旋转抻捏着,孔越来越大,一团面变成一个圆环。圆环在两手的手心转着,越捏越细,越捏越长,最后变成一条首尾相接的“细蛇”。再将首尾分开,“细蛇”便躺在了案板上,在案板上洒点干面,用双手搓着这条面蛇,使它更细更圆,粗细更均匀。然后,用刀切成一个一个的小段,每一段用手心在铺满面粉的案板上揉一揉,就成了元宵大小的小面团,再用手掌在案板上压成小圆饼,左手拿着它的中心贴着案板旋转着,右手飞快地来回滚动着擀面杖,将小圆饼擀薄,成为掌心大小的圆皮,中间要稍厚一些,四边要稍薄一些。
当胡萍将一张张擀好的饺子皮飞快地抛到案板一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心灵手巧,像小男孩在河边打水漂一样,一漂一漂接连往下落。她全心全意地擀着饺子皮,完全沉浸在家务劳动的小康气氛中。母亲将一摞摞擀好的饺子皮拿过去,分给父亲,父母俩你一个我一个地捏着饺子,父亲一边包一边笑呵呵地说着话,整理排列着已经包好的饺子,母亲将个别边上露出点馅汤的饺子用面给它打着补丁。他们絮絮叨叨地讲着单位里的事,同时对女儿擀饺子皮又快又薄赞不绝口。胡萍两耳嗡嗡地干着手下的活,这种恍恍惚惚的忙活多少麻木了她对北清大学形势的思考。
呼昌盛豹子一样的形象难免还在眼前恍恍而过,或蹲在面前,或站在面前,或在狂奔,自己宽松绵软的身体也不时漾起被这个豹子扑腾时留下的体验。在一片擀皮、抛皮、包饺子、数饺子的活动中,影影绰绰掠过北清大学两年多来发生的一幕幕故事,其中最常出现的是两个镜头,一个,是两年前呼昌盛反工作组被关押时她每天顶着星光去敲墙壁,然后,趴在墙角通过下水道和呼昌盛说话。一到夜晚,她就将装好饭菜的饭盒捅进下水道,又将空饭盒从下水道中接出来,当她披着月光或者星光警惕着前前后后的楼影、树影和路灯光往回走时,望着远处灯火稠密的地方,她对未来充满了遥远的想象。记得有好几个夜晚的风十分清爽,远处的蛙鸣像儿童的歌声一样。又一个镜头,就是北清大学红卫兵审问王光美。她曾经赞叹过王光美的勇敢,也想过倘若自己处在王光美的位置,将会如何表现。现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冒险似乎就这样烟消云散地过去了,不仅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荣,反而会留下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还是一心一意地擀着皮,又一团面在她手中被捏成环形,很快又被捏细捏长,成了首尾相接的面蛇,再被首尾斩断,滚圆、滚细、滚均匀,一排刀切下来成了几十段,一遍揉下来,一遍摁下来,再一个个擀过来,又是几十张皮飞落在案板上。她抬起手背,擦了一下额头的汗,面粉的味道、芹菜肉馅的味道鲜嫩喷香地熏着她,再加上自己嫩豆腐一样细嫩松软的身体蒸发出的汗气,使她融化在其中,她随口赞叹了一句:“饺子馅真鲜。”父亲非常得意地说:“那当然,这是爸爸的拿手好戏,先把肉馅拌上葱姜,撒上盐,拌上酱油,拌上味精,调匀调嫩调鲜,再把芹菜剁碎了,和在一起,再调匀调嫩调鲜,加上香油反复调,油把芹菜里的水裹住了,水出不来,饺子馅便又湿又粘又鲜。”说着,父亲笑呵呵地将装馅的搪瓷盆举到胡萍脸前,说:“你再闻一闻,鲜得透人。”胡萍用力吸了吸鼻子,闻了一下,一股鲜味吸入鼻中,便体会到“沁人心脾”的感觉。她止不住咽了口唾沫,这个动作引得父亲开怀地笑了。
她和父亲面对面站着,母亲一个人坐着,正好在他们中间,这时抬眼看了看他们,咧着不严密的嘴笑着说:“这么鲜,你们就生着吃吧。”胡萍看了看父亲和母亲,在他们欢笑的面孔中再一次看到她早已发现的事实,父母在这一年里陡然出现了不少白发,她也便在饺子馅和白面的鲜香气息中觉出了父母的气息。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讲总是与一般人家的子女不同的,因为她不是父母亲生的孩子,是他们从小抱养的。她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父母却从未觉察,她便始终以毫无破绽的亲生女儿的态度和父母相处。父亲的身体挺敦厚,挺壮实,有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干部的气质。他让你想到山上的红薯,农村的榆树、马铃薯,山区河滩里大块的猪肝红的鹅卵石,村路上的马车,农舍里的土炕和灶台,老农头上缠的白毛巾,村口的小学校,小学校门口树上吊的敲钟用的铁锄头;也让你想到办公桌,玻璃板,红蓝铅笔,毛笔,砚台,一壁一壁的书柜,团团围坐的会议桌;还让你想到穿着圆口黑布鞋的朴素而又沉稳的步子,背手而立的领导威仪;当然,还让她想到自己还是五六岁的小女孩时,骑在他脖子上的“高头大马”。
这个并非亲生的父亲曾经一到节假日就领着她去公园,去十三陵。在十三陵入口处的“神道”两边,立着许多动物石雕,石马,石狮,石虎,父亲抱着她一个一个骑上去,最后把她抱着骑在自己脖子上。她至今能够回忆起父亲把她驮起来时的高高的感觉,她坐在父亲的肩上,双腿夹住父亲的脖子,双手抱住父亲的头,父亲两只手高举着抓住她的两臂。
那时,她觉得父亲身材高大,肩膀厚实,脖颈粗壮,头很大,抱着这样的头,她小小的身体都被暖透了。父亲的头上有股好闻的汗味,浓浓地蒸上来,闻着很舒服,很踏实,很可靠。
当父亲驮着她走在神道上时,她壮起胆来,偶尔还敢抬起一只手,向两边的石雕挥手致意。
她永远忘不了骑在父亲脖子上的儿童时代,直到现在,每当给父亲洗衣服时,闻到他领子上那熟悉的汗味,她都难免生出一种夹杂着儿时回忆的温暖感情。
知道了自己并非父母亲生的事实,并没有破坏掉她对父亲的亲切感,却使她立刻明确地分辨出自己和父亲其实没有血缘联系。她长得粉白绵软,和父亲黑红粗壮的身体没有联系。天下的事情就这么怪,当她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女儿时,她到处发现自己和父亲的相似之处;及至知道自己并非父亲亲生,也便非常清楚地看出了迥然的差别。
母亲的皮肤属于苍白的一类,至今她还觉得自己和母亲有相似之处,只是慢慢品味,也就觉出了自己和母亲的区别。母亲让她想到平原上的农村大户,县城里的秀才。在摇摇曳曳的县城小街上,有一个门槛高一点的大门,里边是四四方方的青砖院落,比较干净又比较陈旧,里面的房子空洞而又黑暗,一个小女孩在院落里孤零零地站着,谛听着街上走过的骡马和人群,时而跑到大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一看,有时也大着胆踮起脚拔开门栓,将门轻轻拉开一条缝,向外窥探,一会儿又将门关上,插上门栓,飞快地跑到房子里,再过一会儿,又会探出头来,慢慢迈过门槛来到院子里。四面的房子都是暗暗的,院子中间的一方天地是明明的,仰望天空,天倒是蓝蓝的,这就是儿时的母亲。
她转头看了一下门厅里一人多高的椭圆形穿衣镜,那里浮现出自己早已看过无数次的相貌。她的头发是黑褐色的,自然弯卷着,皮肤白白的,透着一点红,眉毛和眼睛弯弯的、细长的,波光流动。她和父母确实不像,当她将目光又落回眼前时,看到自己一双手白皙而柔软,它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脸上,都会给对方没有筋骨的嫩豆腐的感觉。这块嫩豆腐现在就在这个不安定的世界中晃荡着,不知哪个坚实的托盘能够托护住她。
胡萍将最后一张皮擀好,有点疲倦地撂在案板上,然后,收拾走擀面杖、面盆,将案板上多余的干面粉扫入面碗中,将面碗放到一边,扩大了排放饺子的地盘。她坐下来,帮父母包最后几个饺子,当碗里的最后一点馅被刮净,分到最后三个饺子皮中后,他们便一人一个将其捏好,端端正正地码在案板上。母亲立起身来说道:“胡象,你把凉菜弄出来,我准备下饺子了。”包好的饺子都端到厨房里去了,圆桌被抹净了,父亲将切好的香肠、拌好的黄瓜摆上,又将松花蛋剥壳切好,配上姜丝,倒上酱油,再添上一盘糖拌西红柿,将三个小碟倒上醋和香油,又将一罐糖蒜放在桌上打开,第一锅饺子已经热气腾腾盛到了两个大盘里,端上了桌子,这顿团圆饭就这样开始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在三个玻璃杯里倒上了啤酒,招呼着母亲从厨房过来,先完成团圆饭的第一道程序:三个人举起了玻璃杯,胡萍与母亲碰杯,与父亲碰杯,父亲母亲相互碰杯,三个人同时碰杯。金黄的啤酒在带有红色花纹的玻璃杯中漾着灯光晃动着,倾入口中,给胡萍带来秋天在阳光下划船荡桨的摇晃感。
父亲又给自己倒了一小盅白酒,吱地一声干了杯,用手背轻轻擦了擦嘴唇,很有口劲地品尝起香肠、松花蛋及拌黄瓜来。一阵有滋有味的咀嚼后,他夹起一个饺子,蘸上醋很香地吃起来。吃了几个,又给自己倒上一盅白酒,慢慢喝着,用筷子照顾着每一个盘子。
他精神饱满的目光、满脸的红光及嘴里喷出的酒气,都显出男人有声有色面对酒菜时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饭桌是男人自信的场所之一,胡萍接着就想到了男人自信的另外两个场所:一个,在床上;一个,在政治上。而父亲在床上的自信势必联系到母亲,这是让她极为厌恶、不愿思想的事情。一瞬间,呼昌盛那食肉兽一样精瘦凶悍的样子抢占到眼前。她倒从来没有发现过呼昌盛在饭桌上兴致勃勃的从容与自信。呼昌盛在政治上曾经是很狂妄、很自信的,现在是“虎落平川被犬欺”。呼昌盛床上的自信是胡萍现在不愿细想的,那是用自己嫩豆腐一样的柔顺供养起来的。男人在床上的自信、在饭桌上的自信乃至在政治上的自信,或许都需要女人的柔顺做供养才行。
看着父亲敞开胸怀面对酒饭的豪迈样子,她就想到坐在一旁的母亲了。当自己和父亲面对面坐着时,母亲照例是居中而坐。她一边唠唠叨叨和父亲说着话,一边随随便便地夹着香肠、黄瓜及饺子。男人和女人在饭桌上的表现迥然不同,父亲是有板有眼的,一杯白酒“吱”地一声喝下去,嘴很有力地抿住,还很有力地咂一咂嘴,精神抖擞地品尝和表现出酒的力度,而后,便两眼微红地伸出筷子,挑挑拣拣地又是有板有眼地夹起香肠、松花蛋、黄瓜或者西红柿,动作分明地丢到嘴里,很香地咀嚼着,同时,再夹一两口菜,将口腔塞满,嚼得更饱满、更有力、更有味。然后,就会很有节奏地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再“吱”
一口。当嘴唇很有力地品尝着烈酒的味道时,左手便放下酒盅,右手拿起筷子,在每个盘子上巡幸一番。酒杯和筷子的起落,喝酒与嚼菜的交替,都是一张一弛的,有种男人的声色。而母亲则是流水账一般毫不在意地吃着,眼睛看着父亲,心思在说话上,喂肚子是一个按部就班无所用心的程序。
母亲是善良的,质朴的,也是粗枝大叶的。父亲在政治中、生活中将男人的有板有眼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则将女人的善良、质朴与粗枝大叶表现得十分极致。父亲在一切正式场合都十分注意章法、仪表、形象、规矩、分寸及影响,十分注意照顾各种关系,母亲则总是一派家常,从不在意各种章法和规矩。常常在一个十分讲究礼仪的酒会上,父亲正在从容不迫地和左右的客人们妙趣横生地交谈,母亲会突然毫不顾忌地抬手指着父亲说:“胡象,你的嘴角上有一个米粒,擦掉它,看着别扭。”这种做法常常会使父亲感到难堪,然而,他有一个好涵养,再加上对母亲有一份好感情,他便呵呵笑着,很风趣地用手绢擦干净嘴角,然后,更风趣地和大家说话。这时,坐在饭桌上的胡萍就会为母亲难堪,为父亲抱屈。倘若她处在母亲的角色,她会得体得多,会把父亲照顾和陪衬得好得多。母亲经常让人想到小县城的善良妇女,端着笸箩在阳光下挑拣着豆子里的石头,或者在阳光下缝着针线。其实,母亲并不擅长针线,每到父亲扣子掉了,常常是胡萍拿起针线,喝令父亲将衣服脱下来。那时,母亲就会马马虎虎地从父亲身前走过,唠唠叨叨地说道:“你爸爸自己就会缝。”父亲这时照例是有一份好涵养,他呵呵呵地很美地笑着,脱下衣服交给胡萍。
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公认的好夫妻,今天又处在共患难后的团圆中,似乎更显得情意融融。父亲显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母亲显得和和顺顺,言听计从。虽然胡萍朦朦胧胧中还是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和谐之处,然而,她今天尤其不愿在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处境使得她在这个团圆饭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原来四居室的东西堆在两间房中,门厅尤其显出拥挤,四面堆满了椅子、板凳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围的盆地中。父亲一不小心后仰身,头就会碰到高高堆起来的家具和什物,然后摸摸头,笑着自我揶揄一下。呼昌盛的垮台虽然造成女儿政治上的挫折,并没有破坏父亲重新获得人生自由的兴致。
几个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给政治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传达小道消息,分析政治形势,出谋划策,宽解人心,今天,轮着父亲宽慰女儿了。他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马列主义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学生造反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现在开始的是新的历史阶段。”父亲似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家中的地位,显得分外和颜悦色。胡萍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同时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挑挑拣拣地吃着凉菜,稀里糊涂地蘸着醋一路滑溜着吃下十几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饺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来。面揉得很有劲,皮擀得厚薄适度,煮熟的饺子皮有些绿森森地晶莹发亮,半透着芹菜馅的色泽。饺子已在盘中晾凉,薄薄的皮显得很有弹性,夹到筷子里晃一晃,颤动着显出柔韧与结实,像一块软玉,又像一条胖鱼。放到嘴里咬去一半,里边的猪肉芹菜馅水汪汪的鲜嫩,在咀嚼中更觉出了饺子皮柔韧的口劲。把剩下的半个也丢到嘴里一并慢慢咀嚼着,芹菜、肉沫、汁液、饺子皮在唾液的搅拌中鲜香滋润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咽下喉咙。再一勺一勺喝下饺子汤,饺子汤漂着煮饺子溢出的油花,热乎乎地经过口腔喉咙咽下去,熨贴着消化系统,安慰和麻木着她的大脑。
当碗里的饺子汤露出碗底时,她凝视的目光尤其显得朦胧,手中的瓷勺在碗中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刮响着。额头几缕头发遮掩着目光,愈加让她觉出自己的神思恍惚,似乎碗里最后的几勺饺子汤喝净了,她就将结束生命一样。她喝得越来越慢,目光越来越呆滞,眼前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