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小龙说:“你对我好,绝不是因为我可怜。”“那是因为什么?”沈丽问。卢小龙说:“是因为觉得我还有点了不起的地方。”沈丽笑着撇了撇嘴,说:“那当然,你要是个窝囊废,我凭什么要对你好!”卢小龙说:“这就对了,所以我说你不知道心疼人。”
沈丽用胳膊把自己的头支得更高一点,看着卢小龙说:“那你可说得太不全面了。你知道自古以来美女爱英雄吗?”卢小龙说:“怎么不知道?你先得是英雄,美女才会爱你。”
沈丽说:“可你知道不知道,很多美女爱的是落难的英雄?”卢小龙想了想,没说话。沈丽说:“你第一得是英雄,第二还得有点悲剧色彩。”卢小龙笑了,说:“就是还得有点可怜劲。”沈丽也笑了,说:“你和王洪文见面的时候,他其实在风度上输了。”卢小龙问:“为什么?”沈丽说:“那还不明白。”卢小龙看着窗外的蒙昧月色没有说话。沈丽接着说:“他那样的表现,其实对你是不礼貌的。表面上有风度,实际是没有风度的。他那种做法,只能够蒙住浅薄的女孩。”卢小龙说:“没蒙住你吗?”沈丽说:“当时好像蒙住了一点,回来后越想越反感。你那天的表现才是真正有风度的。”卢小龙笑了,用手挠着自己的耳根,说:“不胜荣幸啊。”沈丽很诚恳地说道:“是真的。”这声音多少感动了卢小龙,他在黑暗中凝视着沈丽。
沈丽说:“你知道吗,我这会儿挺爱你的。”卢小龙看了看房门,说:“小点声,你不怕别人听见?”沈丽说:“人活着为什么什么都要怕呢?”卢小龙不语。沈丽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将脸侧枕着自己的双臂,看着卢小龙说:“我觉得你这个人有股劲挺难拿的。”
卢小龙笑了,说:“什么意思?”沈丽说:“挺难拿就是挺难拿的,得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了解你。”卢小龙说:“你今天在船上已经说过这种话了。”沈丽说:“说过也能再说一遍嘛。真的,你挺好的。”卢小龙说:“我好在哪儿?”沈丽说道:“好在不大说得出来。我有点困了,不说了吧。”卢小龙说:“好吧,你先睡吧。”沈丽说:“你也睡吧。”卢小龙说:“你别管我。”
沈丽伸出手来,说:“那你摸摸我的手。”
卢小龙伸出手握住沈丽的手,两个人的手就这样悬空着拉在一起。沈丽说:“那天在红卫兵联络站挨着你睡的感觉特别好。”卢小龙说:“今天呢?”沈丽说:“今天也想挨着你睡,可是不能。”沈丽的声音低弱下去,她的手在卢小龙手中越来越沉。很快,响起轻微的鼾声。
卢小龙起身下床,趿拉上鞋,将沈丽的手轻轻放在床上。屋子里寒气逼人,他想了想,又轻轻掀起被子,将沈丽的手放到被子里,然后将她的被子盖好,沈丽就这样侧着脸枕着手臂像小孩一样俯卧着睡熟了。卢小龙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便带着一种男人的感觉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他看着外面不青不白的月色和婆婆娑娑的树影,听见一两声远处的狗吠,觉得浩荡的长江十分遥远,繁闹的上海更为遥远,北京就更遥远得渺茫了,只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呼吸在黑暗寂静的小屋中若有若无地应和着。
第四十九章
张春桥背着手,在中南海宽大的办公室中慢慢踱着步。他从窗户上看着楼下的景色,已是冬去春来的萌芽时期了。秘书推开房门从外间屋走进来,轻声请示道:“呼昌盛和四个学生已经到了中南海西大门,警卫刚来的电话。”张春桥略扭过头,看着神情恭敬的年轻秘书说道:“告诉门卫,只让呼昌盛一个人进来。”秘书点了点头,出去安排了。张春桥扶了一下眼镜,又背着手端详起窗外的景色来。
这是二层楼,楼下有不露季节的松柏,也有露着季节的柳树。秃了一个冬天的柳树虽然还没有绿树成荫,但枝条已经变软,像女人的长发一般柔软下垂着。倘若下楼细看,一定已经长出嫩芽。这样朦胧地看去,只能感到萌发的气息和模模糊糊的绿色。冬去春来,万象更新,自然的辩证法不可逆转。人类历史也是一样,除旧布新是不可抗拒的。他凝视着中南海内朦胧的景色,觉出灰暗中的安详,沉默中的躁动以及寂寞中的生气。他可以去钓鱼台国宾馆办公,那里早已是中央文革新的办公地点,而且景色也开朗得多,不像这里这样沉闷,然而,钓鱼台是江青趾高气扬的地方,自己去反有许多不便。像现在这样躲在偌大的中南海中,坐在某一座楼的某一套办公室里,表面上处在不惹人注意的位置,才可以更从容地策划很多事情。
他在写字台前坐下了,目光又习惯地凝视起写字台上的一个盆景。那是一座险峻的山峰,诡谲多变的石山立在水中。不知是用什么样的天然石头略做加工而成,山峰上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山洞。石头疏松多孔,从山脚下的一片水汪中拔上水分来,整块石头上长满了青苔,像是一座山峰上的阴森草木。山峰的整个神态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阴险”。当他将这两个字赋予案台上的山峰时,便使山峰有了真正的神韵。没有比阴险的山峰更深刻有力的了。阴沉,阴森,险峻,险恶,艰险,危险,险象环生,险处逢生,这些十分刺激人的词汇,最后综合在“阴险”二字中,让人感到警醒。
他是一个善于运用语言的政治家,一辈子玩弄修辞,知道语言的力量。一般人中庸愚昧,将全部词汇分成了贬意、褒意两大类。当拒绝用贬意词描述自己、逻辑思想时,人们常常失去了最深刻的智慧。一说阴险,就是反面人物,其实,阴险何其壮观!一座光明正大的山峰有什么看头?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有什么特色?所谓青山绿水,更是俗媚。突兀立起一座阴险的山峰,让你悚然一惊,浑身冒出冷汗,然后以敬畏的目光仰视它,这是何等的奇绝!一个政治家倘若做事如一座端庄秀丽的山峰,无疑是平庸之辈。倘若做到“阴险”二字,就十分有力量。用不着多想,只要想到“阴险”二字,立刻就能觉出脸上那庸俗浅薄、一厢情愿的书生气荡然无存,同时觉得自己的眉骨立刻像岩石一样阴沉地凸起,在这里蕴藏着阴沉险峻的力量。你的目光立刻变得犀利,你的鼻子和嘴的线条立刻变得有力,整个人立刻进入“阴险”的状态。你不再风流才子,俗态百出,你也不再怨天尤地,一厢情愿,你不用东张西望,犹豫徘徊。你会觉得阴险的眉骨下射出的阴险的目光带动着整个身体朝向智慧的方向阴险有力地突进,你会躲在人群中露出更清醒的观察,你绝不轻易张牙舞爪,而是警觉地伺机而动,你绝不被别人所驱使,而能够驱使别人。
他抽着烟,随着阴险的目光将烟徐徐喷向阴险的山峰。在烟雾缭绕中,那座山峰阴险得更为深邃。他一口一口将青烟吐向山峰,思想便和阴险的山峰融合为一。就像开阔的江天让人思想开阔,狭窄的幽径让人思想狭窄一样,面对阴险的山峰,他的思想永远不离开阴险的境界。搞政治,只要有一丝浪漫幼稚,无论有多少才华,最终都将犯愚蠢的错误。
而只要沉浸在阴险的境界中,你就会比别人看得深一层,计划得比别人多一步,你就略高一筹。一个好棋手应该是阴险的棋手。一个好政治家应该是阴险的政治家。一个好军事家应该是阴险的军事家。倘若要他写一本政治斗争的战略战术,他就会把它写成《阴险论》。
何为阴?何为险?他要做出含义广泛的注释与发挥。想到这里,他阴险的眉骨和目光里露出一丝自我讽刺的微笑。真正阴险的人不会去写《阴险论》;写了《阴险论》,就是对阴险的悖离。古今中外一切出色的政治、军事、外交策略,都是“阴险”二字的注释。不敢这样想,就是迂腐。敢于这样透彻地思想,就会通达天机,左右逢源,无攻不克,无往不胜。中国古话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他则要补充一句,阴险者治人,不阴险者治于人。
吐出的烟雾将阴险的山峰环绕得更为阴险,他在阴险的凝视中,感到了整个身心阴险的彻底。当他吸烟时,热烘烘的、辛辣的烟气吸满口中,送入两肺,在那里缭绕运化,将感觉送到全身,再从口鼻喷出去。这时,他就像布满岩洞的山峰一样,全身都被沟通了。
这样体会着抽烟的感觉,不免想到解剖学的人体。人的血肉脱尽了,就是一架骨骼,人与人的差别就简单了。有了血肉,有了五脏六腑,再加上血液系统、消化系统、神经系统、呼吸系统、肌肉及骨骼系统,人就复杂多样了。大脑使得这堆物质有了真正的意义。想来想去,人的价值就在大脑。他也便觉得自己的大脑是比较有分量的大脑。他在屋里慢慢踱了几步,感觉全身有的关节没有处在完全的伸展之中。完全伸展没有张力。像现在这样,膝盖似乎有点弯曲,肩背似乎有点收缩,含含蓄蓄地在空气里挪动,置形体于不顾,惟大脑在运作,就是真正的人类。
门推开了,秘书在门口用头往一旁做了个示意,告诉他呼昌盛到了。张春桥略微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稍等一等。房门关住了,他继续在房间里踱着步。这是又一个秘书,脸胖胖的,论年纪四十多了,论相貌和姚文元差不多,论工作经验也该有些年了,然而,人不长进,就没办法。这种人小心谨慎、唯唯诺诺、目光短浅,就适合一辈子做秘书。想到这里,他不得不感慨人生之差别,也便想到姚文元那张同样圆囊囊的脸,露着七分忠厚三分愚钝。身边跟着这样的人大可以放心。他永远在明处,你永远在暗处。他永远跟着你,你永远指使他。
他看了看桌上的台历,已经是1967年的春天了。今年是自己五十周岁,自己1917年“十月革命”那一年诞生,必然与众不同。在中国,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康生、邓小平、林彪这一批人差不多都是上个世纪末和这个世纪初出生的。邓小平和林彪最小,一个1904年,一个1906年。他们同一代人势必要相互厮杀,很难说谁接谁的班。
自己和他们相差二十岁,整整一代人的差距,正好是改朝换代的又一代政治家。在这代政治家中,无人是他的对手。只有1914年出生的江青在当今中国的政治中是不能忽略的人物。然而,和江青、姚文元这批人同在政治舞台上,他有足够的放心,他要比他们阴险得多,阴险者治人。不论江青有多大的野心,多大的发动能力,将继承多大的政治遗产,他都不以为意,他可以使江青、姚文元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魁儡。
觉得自己的思想告一段落了,他咳嗽了一声,房门推开了,长得很像姚文元的胖秘书出现在门口。得到他的指示后,秘书转身叫呼昌盛进来。呼昌盛因为受到张春桥在里间办公室的个别接待,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兴奋而又拘谨地在一张沙发上落座,秘书往装好茶叶的茶杯里斟上水,放在呼昌盛的面前,呼昌盛连忙欠身致谢。秘书又走到张春桥的写字台旁,用目光请示张春桥要不要倒水,张春桥用手抚摸了一下盖着盖的磁化杯,摆了摆手。
秘书影子一样无声地退出了,门紧紧地闭上了。呼昌盛早已将恭敬的目光仰送过去。张春桥很舒服地背靠着藤椅说道:“你还带来了几个人?”呼昌盛说:“是。”张春桥说:“今天有几句重要的话,只和你一个人谈一谈。”呼昌盛连连点头:“是,是。”他双肘撑在大腿上,身子前倾地坐着,两个手相互搓着,像一只跃跃欲试的狼犬。张春桥完全知道自己的权威,也知道这样开头的效果,他摁灭烟头,又点着了一根烟,徐徐地吐出烟雾来,让烟在阴险的峰顶上掠过,同时从从容容地准备讲话了。
面对阴险山峰喷吐浓烟,使他在讲话前又自然而然地重温了“阴险”二字。他看到自己夹烟的中指与食指被烟熏得焦黄,这块焦黄特别显出了自己的老辣。真正的阴险在全部言行中都要有表里两个层次,这一点他特别受中医的启发。中医是讲“表里”对应的。肝主眼睛,眼睛为表,肝为里。肺主皮毛,皮毛为表,肺为里。肾主筋骨、耳,筋骨、耳为表,肾为里。而且,还不仅是一层表里,中医将五脏六腑又分为表里。脏为里,腑为表。心脏与小肠互为里表。肺与大肠互为里表。脾与胃互为里表。肾与膀胱互为里表。肝与胆互为里表。心包经与三焦互为里表。多层的表里对应构成完整的人体。同样,只有多层的表里对应,才能结构成真正高妙的、也是真正阴险的政治行为。
今天把呼昌盛叫到这里,是要做一番秘密安排,随后,就会变为呼昌盛在北京市的大规模行动。他的秘密安排为“里”,呼昌盛的行动为“表”。所有人看到的是呼昌盛带领的学生造反运动,实际上一切是他在暗中指使。他又知道,任何秘密地指使终有可能不成为秘密,那么,又一层表里是,他今天对呼昌盛讲的话都做好了在明天某个时候不成为秘密的准备。那时,他的话又要经得住政治形势的检验,倘若江青知道了,应该她不恼火,倘若毛泽东知道了,毛泽东也无可挑剔,如果以后全国都知道了,他也绝不留下任何把柄。
到那个时候,暴露的是他今天的讲话,此为“表”;而讲话隐含的真正意图,是旁人难以觉察的,这是“里”。这样,在自己的言行与谋略之间,又构成了表里对应。他的政治行为常常包含着更多的表里对应,而他则躲在全部言行的后面。这个世界的人只观察别人的言行,而将自己的言行看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比别人更阴险的地方是,他躲在自己言行的后面设计自己的言行。他曾经受启发于小孩搭积木。阴险聪明的政治家就像搭积木一样搭自己的言行,你的言论及行为就是你手中的积木。你要审查它、运用它、改造它、变换它,灵活运用,巧妙组合,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他为自己这点悟性感到高兴。他总是机警多谋而又饶有兴趣地搭着自己的政治积木。天下的一切因素与条件,都可能与他的言行结合在一起,成为他手中的积木,融会贯通地摆出新样式。这也是抽一口烟的瞬间重温的思想境界。
他讲话了。这个讲话同一切政治性质的讲话一样是深思熟虑的。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这是第二次个别找你。”呼昌盛连连点头。他便没有停顿地说道:“上一次找你,你还记得吧?”
呼昌盛连忙说:“当然记得。那是去年12月,您指示我们炮轰刘少奇。那一次,我们在全北京张贴了大标语,出动了几十辆宣传车,可以算是全国第一次公开炮打刘少奇。”张春桥点点头,说:“那不是我的指示,那是……”呼昌盛立刻点头说道:“是,是。您那天的讲话使我更加深了对毛主席《炮打司令部》大字报的理解,启发我采取了那个革命行动。”张春桥抽了口烟,说道:“这是你的觉悟,是你对路线斗争的敏感。中央文革、包括我在内都是不断向你们革命小将的敏感学习的。那次你发动的炮打,对全国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做出了很大贡献。江青同志非常满意,连连说,这个呼昌盛是真正的造反派。”呼昌盛搓着双手,十分兴奋。张春桥翘起二郎腿,靠在藤椅上说道:“我刚才说的是江青同志的原话。”他说的确实是江青的原话,他的全部秘密安排都不怕万一公开。他接着说道:“我们全部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