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发起单位,我们总司令部的核心组成员,就应该从这些发起单位产生。”他的提议又获得一致通过。往下如何选举核心组成员,王洪文的提议更是合情合理的,他说:“今天是我们头一次串连,大多数人是头一次见面,相互都不了解,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先做一个自我介绍,报一下家庭出身、政治面貌、在单位的职务,这样便于选举。”这个提议自然又获得一致通过。当大家顺序自我介绍时,绝大多数造反派头头都是非党团员,普通工人。
而王洪文自报的则是贫下中农出身,复员转业军人,政治面貌党员,工作职务保卫科干部。
这使他在会上获得了显著的优势。结果,他不但进入了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的核心组,还当上了总司令。
那其实是只有17个单位造反派头头参加的一个并不整肃的会议,会议完全是被几个北京红卫兵策划串连起来的。当时屋子里乱糟糟地就把会开了,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如此重大。他只是根据一个多年来都在不断重复的旋律行动,那就是在政治上要想尽办法多争得一点发言及表现的机会。在那天的串连会上,他本能地希望尽可能多地将自己露出来,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他居然成了影响整个上海乃至中国的风云人物。如果那天自己没有得到消息,没有去参加这个会议,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自己很有运。
七红八绿的一顿吃喝在游泳池边进行完了。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有人问:“司令,还有什么节目?”王洪文将小人书收到书包里,站起身说道:“冲澡,穿衣服,看电影。”当他们冲完澡穿上衣服在俱乐部的小放映厅坐下时,放映的电影是王洪文最爱看的《护士日记》。
这部由电影明星王丹凤主演的片子曾经让他痴迷不已,当银幕上出现“护士日记”的片名时,大伙都嘻嘻哈哈地叹气道:“老电影了,看过的。”王洪文不理睬众人的吵嚷,左手抱着右肘、右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王丹凤演的女护士。银幕上的形象让他有过很多梦想,现在,当取得了辉煌的成就后,再看这个高不可攀的梦想就有了新的眼光。周围的人在抽烟,在说话,在打哈欠,在瞌睡,在进进出出地走动。他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
电影演完了,放映厅里柔和的灯光亮起来之后,一群人中除了两三个一直与王洪文坚持着看下来,其他人都散漫在各个角落,有的在呼噜噜地带着酒意酣睡,有的在抽烟说话。王洪文依然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黯然的银幕。过了好一会儿,有人问:“司令,该干什么了?”王洪文问:“几点了?”有人回答:“快半夜十二点了。”王洪文便挥了一下手,说:“出发。通知码头,我们马上就到,准备好船。”一伙人立刻行动起来,歪在椅子上酣睡的人被推醒,揉着惺忪的睡眼,抖擞着精神,跟着出发了。
几辆小轿车、小吉普高速驰过上海市的街道,两边的高楼大厦像悬崖绝壁一样掠过着、旋转着,一条条灯火阑珊的马路被这些车辆掠过着、切断着、分割着。没多会儿就到了码头。一艘快艇亮着灯光在黄浦江的波涛中轻微颠簸着。他们上了快艇,快艇射出探照灯光开动了,很快来到黄浦江中。冬日的黄浦江面十分寒冷,王洪文站在船头,不愿下船舱。
他迎着凛冽的风,看着船头劈开的白浪像大鸟的翅膀一样向后飞去。岸边的大小码头和林立的高楼大厦都有稠稠稀稀的灯火点缀着,天空一派清冷。王洪文问:“二十路人马都准时出发了吗?”旁边有人回答:“都准时出发了。”王洪文没有吭气。上海“一月风暴”大夺权后,虽然有来自北京的声势浩大的舆论支持,整个上海却在到处溃乱着、瘫痪着,被推翻的上海市委的影响还在许多地方盘踞着。很多工厂停工;港口、码头、火车站也有很多地方陷入瘫痪;自来水、供电、钢铁厂、造船厂的生产及秩序也岌岌可危。要整个地控制上海的局势,还有很多硬仗要打。今天晚上,上海工人革命造反总司令部调集了二十万人马,同时开往几十个保守势力的黑据点。天一亮便同时采取行动,要将那里的保守势力击溃,一举将领导权夺过来,恢复那里的生产交通秩序。
王洪文对指挥这样的行动充满了战斗情绪。如果说十几年前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他作为普通战士没有尝到任何战争的趣味,今天,作为总司令,他则体会到战争的乐趣了。战争的乐趣是指挥者的乐趣,而不是战士的乐趣。这是他今天才领会到的。今天晚上,他将在水上及陆上巡查整个作战形势,他要用强攻的方法解决问题。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组织为统治阶级的无产阶级。当快艇射着探照灯光劈开黑暗破浪前进时,他觉出了自己的势力和锐气。他甚至觉得这探照灯就是他撕破旧秩序的刺刀。
旁边有人向他汇报:“崇明岛上的农场基本上全瘫痪了。”他说:“一样组织人去解决。”
上海人都知道长江上的崇明岛是上海的郊县之一,也叫崇明县,那里有十多万农场工人。
旁边又有人说:“崇明岛的政策问题比较复杂。现在,绝大多数农场工人都造反回了上海市,那里没什么人了,你去人解决什么?帮着种地?”王洪文在黑暗中沉思了一会儿,说道:“组织一个调查团,去崇明岛调查一下。北京的红卫兵不是还有一些人留在上海没走?请他们也一起参加,他们的政策性强。把情况调查清楚了,我们再决定对策。还有其它问题吗?”“没有了。”刚才提问的人回答。
王洪文转眼看了看,从一个正在抽烟的人手里拿过抽了半截的香烟,放到嘴边狠狠抽了两口,然后眯着眼看着前方的黑暗说道:“上海的问题要一个一个解决,一定要把全部大权都夺过来。”说着,他把红亮的烟头狠狠地往黑暗的江中掷去。
第四十八章
去崇明岛要在吴淞口坐船,到了吴淞口,一派无比开阔的景象使沈丽惊喜若狂。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长江,浩浩荡荡的江水像大海一样一望无际,在寒冬的清晨中浩浩渺渺地铺展向天边。凛冽的北风迎面吹来,江水像大海的浪涛一样汹涌着一排排移动的山岭向岸边扑来,摔成激扬飞溅的雪浪。沈丽虽然到过海滨度夏,然而,在这北风凛冽的冬日,面对如此粗犷壮阔的“大海”,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与刺激。她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了。
她将帽耳扣松开,让寒冷的风从脖颈更透人地吹过。带绒的帽耳像鸽子的翅膀一样,在脸颊两侧哗哗飞舞。被帽耳缚紧的短发这时也像黑色的绸缎,力所能及地在帽耳内向后急速拂动着。沈丽干脆摘掉帽子,抖了抖头发,一头黑发迎着天边吹来的江风向后横飞,像一只寒冷而又温柔的大手向后拽着她的头发,这感觉让她从暖热的身体中奔放出解放的快乐。她重新戴上帽子,就这么一会儿,暖热的帽子已经吹得冰凉。她扭头看着面色沉郁的卢小龙说道:“太棒了,像大海一样,崇明岛在哪儿?怎么看不见?”周围已经聚了百十来人,他们是首都红卫兵与上海革命造反派赴崇明岛的联合调查团,同乘两辆大轿车,天不亮就从上海市开来的,此刻,一群人聚在江边欣赏起天水一色的壮观景象来。卢小龙很冷静地回答道:“到崇明岛要坐一个多小时船呢,根本就看不见。”沈丽惊叹道:“长江真宽哪!”
卢小龙依然保持着冷淡,说:“长江流到这里,已经到入海口了,宽几十公里,上百公里,可不是像海一样!崇明岛在中国算第三大岛,仅次于台湾岛、海南岛。”卢小龙的这些知识也是昨天到达上海后,在与王洪文会面时刚刚知道的。沈丽当时也在场,只是她无心。现在,当卢小龙作为自己独有的知识讲出来时,沈丽获得了女性在这种情况下特有的幸福感。她真喜欢跟着卢小龙出来串连的感觉,也真喜欢在卢小龙那里有问有答的可靠感。
她含笑瞟了一眼卢小龙并不开展的面孔,嗔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呀?还生我气呢?”
卢小龙矜持地、没有什么表情地昂着微微凸起的额头,迎风看着一派江水滔滔。他戴着一顶草绿色棉军帽,帽耳翻在头顶系住,让耳朵露在外面吹着寒风。在和沈丽的性格冲突中,他越来越多地运用男人沉默的自尊。沈丽拉住他的手晃了晃,说:“你真傻,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呀?王洪文算什么人,我才看不上他呢。”说着,她贴近卢小龙的脸说道:“别生气了,要不,我亲你一下行吗?”卢小龙感到了沈丽湿暖的哈气落在自己的脸上,又在寒风中变成一片湿凉。沈丽的亲热软化了他的僵硬,他看了看周围喧闹移动的人群,说:“行了行了,别丢人现眼了。”这句北京胡同的俗俚语言倒把沈丽逗笑了,她松开卢小龙的手,抓住他的胳膊,与他一起跟着人流走下高高的堤岸,向那边的摆渡码头走去。她依然被江水的壮阔所兴奋,抬手指了指右前方,说:“你看那儿。”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七八艘海轮在波涛滚滚、烟雾迷茫的江面上远远近近地停着,最远的一艘几乎就在天边。这些海轮在微微颠簸中标志出江面的广阔与寂寞,它们像是几千年停在这里没人理睬一样。面对如此浩渺的景象,你完全觉不出上海的稠闹,只觉得自己远离了人类社会,站在了人烟的最边缘,往前迈一步,就掉入浩渺的宇宙中。
他们上了一艘不大不小的轮船,往常摆渡的客轮只能坐六七十人,因为今天人多,又有四五级风,需要大一点的船只,上海的造反派便搞来了一艘在海上也可以远途运客的船只。
人们纷纷上了船,当船驰入长江后,大多数人都顶不住刺骨的寒风钻入船舱了。沈丽和卢小龙站在船头甲板上看着滚滚浪潮扑面而来,看着烟雾浩渺的景色。被船破开的白浪哗哗哗地向船的两舷扑去,听到浪头一阵又一阵撞击钢铁甲板的声音,那声音沉沉闷闷又轰隆作响,显示出船的重量与甲板钢铁的质地。一只雪白的海鸥在船头零乱而曲折地上下翻飞着,注释出了烟雾弥漫的江面上逐渐露出的光亮。在左前方,可以朦胧看到比晦暗的月亮还模糊的太阳在浓重的雾气中浮荡,像是一个慈祥的老人在远方关注的面貌。
这次又是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去外地参加大串连。卢小龙当时眨着眼想了想,回答道:“中央现在正三令五申,停止大串连。”沈丽说:“就因为要停止了,我才想出去看看,要不再也没有机会了。”卢小龙确实处在挺大的矛盾中,按照政治斗争的需要,他无疑应该坚守北京。上海一月夺权风暴之后,北京市和全国各省市都在酝酿夺权,建立市一级的新生革命政权。上上下下的造反派力量都在争取自己的位置,北京大专院校和中学都在筹备成立首都红卫兵代表大会,简称红代会,都在争夺首都红代会中的领导权,凭此进入北京市的新政权。他绝不该错过这个机会,这是一天都不可离开的关键时刻。然而,沈丽殷切的期望焕发出他极为美好的想象。那天,带着她去北京航空学院参加通宵达旦的秘密会议,那蜷在黑暗角落里相互偎抱的情景,一直留给他美好的记忆。他说出了自己的矛盾与犹豫。沈丽理解的同时,也更加感到失望,很不甘心地说:“那好吧,不去了,别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沈丽的通情达理,触动了卢小龙作为男人的心理,他站在沈丽身后俯身亲吻了一下她润泽的头发,说:“还是去吧。”沈丽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中的卢小龙说道:“真的别去了,你的政治事业更重要。”卢小龙却克服了最后一丝犹豫,俯下身从背后抱住她,用脸蹭着她的脸温存地说道:“我们选择一下,只去一个地方,就去上海。耽误不了几天,很快就回来,好不好?”沈丽一下转过身抱住他,与他做了亲吻。沈丽收拾了一下随身携带的物品,不仅带着帽子、口罩及那副老旧的平光镜,也带了化妆用品,穿着一身男装。她笑着对卢小龙说:“你需要我以什么角色出现,我就以什么角色出现。”卢小龙问:“你有几种角色呀?”沈丽站起来,对卢小龙扬了一下脸,说:“一种好看的。”停了一下,又拿出那副老旧的平光镜,“第二种,不太好看的。”又拿起自己的化妆盒,“第三种,难看的。还有第四种,女扮男装。”她背靠着梳妆台站住,问:“你要哪种?”卢小龙笑着说:“能好看就好看;不能好看就不好看;实在不行就难看;难看不行就女扮男装。”两人高兴得在屋里团团打转,当天便出发了。
一到上海,卢小龙就设法与王洪文联系上了。听说卢小龙到了上海,王洪文还是很高兴的。运动初期,当他还是默默无闻的国棉十七厂的小小造反派头目时,卢小龙已经誉满天下了。现在,他虽然是大名鼎鼎的上海造反派领袖,会见卢小龙还是有时间的。
一见面,王洪文就对沈丽表现了很高的热情,这一点卢小龙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沈丽也感觉到了。王洪文在与沈丽握手时,眼睛一亮,一下显得非常挺拔,非常气派,非常有造反派领袖的风度。他与沈丽握手的时间比和卢小龙还长了一些,似乎是很随意地、但又是过多地问了一些话:“你叫什么名字?沈丽。哪个沈呢?沈阳的沈,美丽的丽。你和卢小龙是一个学校的吗?”这一瞬间,沈丽微微脸红了,含糊地点了点头。会见王洪文,她自然是以真实的相貌出现的。她明白无误地感到了王洪文作为男人对她的兴趣。对于这种兴趣,她从小就十分敏感。当这个声名显赫的造反派领袖高大轩昂地立在这里,含笑凝视着她时,她觉出了自己的兴奋。远距离的伟大总是超过近距离的伟大,当远闻其名的王洪文乍然出现时,确实比她早已熟悉的卢小龙更光彩夺目。
卢小龙站在一旁,立刻有了敏感的反应。他觉出王洪文足够的身高。当他与沈丽握手时,他们之间身高的差异显出男女关系的和谐,也显出他自己高度的欠缺。王洪文正在与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的商谈着什么,这种百忙之中站起身接待卢小龙和沈丽的感觉对于他是很好的,对于卢小龙却是很不好的。及至他们坐下了,王洪文显得很朴素,很平和,并不盛气凌人,对卢小龙有足够的尊重,然而,他毕竟是在自己的巢穴里,被一群亲信环围着。
他一边和卢小龙谈话,一边不断地从助手手里接过电话机回电话,还要在一些人送过来的急等他批示的文件上签字,还要对一些最重大急迫的问题做出指示。这种日理万机的背景烘托了王洪文的地位,烘托了他的才能,烘托了他对卢小龙和沈丽亲热和蔼的风度。就他与卢小龙现在的地位而言,双方该是平等的。然而,现场的烘托使得卢小龙处在了下风。而王洪文对卢小龙的态度也多少显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和蔼,他管卢小龙叫小龙,欢迎他来上海,希望他在上海多走一走,看一看。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不要客气,讲出来,他来安排。卢小龙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面对这个看似很亲热很友好其实多少有点以势压人的王洪文,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快。他虽然在有些比较难堪的时候觉得自己脸有点发热,然而,他还是很朴素地甚至有些拘谨地坐在那里,用毫无表演意识的神态简简单单地说着话。
王洪文与卢小龙、沈丽坐成了三角形。他显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