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前倾地坐在那里,说:“今天我一回这家,就有了活着不如死的念头。”他转过头,“你说,活着还有什么劲?”
田小黎侧转身看着他,月光从窗户斜照过来,落在她身后的墙上,也落在她的肩膀上,那俊秀的小脸则在月光斜线之上的黑暗中。她问:“你想自杀呀?”天下的事情就是一波推一澜地向前走,田小黎这句认真的问话将黄海半真半假、半清醒半恍惚的说法推进了,他冒出了一句刚才根本没有想到要说的话:“我今天晚上就决定自杀。”这句话混杂着酒意,也混杂着他真实的人生绝望,还混杂着他的恶作剧。他可能并未真正决心要死,却要在田小黎面前造成这个惊天动地的效果。这是这个世上男人面对女人不由自主要追求的奇迹。田小黎无疑被他的英雄气概所震慑,她没有丝毫怀疑地认真地问:“那你怎么自杀?”黄海醉意朦胧地晃着头,说:“我把厨房的煤气打开,躺在这里让它熏死。”“能死吗?”田小黎问。
“那当然。”黄海回答。
这个被葡萄酒搞得有些晕眩的女孩掉到了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里,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黄海的手背。黄海一仰脖又喝干了一杯酒。第一瓶酒已经空了,他拿起第二瓶酒,将杯子斟满,他举起酒杯说:“来,为咱们的友情干一杯。然后你就走,我就死。”田小黎犹豫着举起酒杯。黄海这次显得比较郑重地和她碰了一下:“你是我在北清中学最看得上的女生。”说着,一仰脖喝干了。他拿着空杯看着田小黎,两眼血红地说道:“我真的挺欣赏你,又漂亮又勇敢。下辈子我再活一轮,就找你当老婆。”田小黎看着他,他也看着田小黎,说:“干了呀?”田小黎一仰脖干了,说:“我不走。”黄海说:“我要死,你还非跟着我吗?”
田小黎说:“我跟你一块儿自杀。”黄海直愣愣地看着田小黎,田小黎非常认真地看着他。
黄海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田小黎很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的。”黄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好,那我就去把煤气打开。”他东摇西晃地摸着墙壁进了厨房,听见他扭动煤气灶开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晃回来了,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来,搂住田小黎的肩膀。田小黎很顺从地挨住他,用脸轻轻蹭着他的肩膀。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虽然仰慕过许多出色的男生,然而从来没有过恋爱的故事。她和男孩们在一起,有的是无邪的大方与率真。她勇敢,她泼辣,却从来没有在与男孩的交往中投下一丝一毫的暧昧。然而今天,她却开始学习和尝试这种故事。黄海开始亲吻她,她最初很不习惯,随即想到这已是人生的最后时刻,一个女孩要陪一个男孩完成整个人生,她便接受了。她从来认为这种事情是不道德的、不该想的、不该做的。及至想了、做了,立刻在僵硬的陌生中体会到与生俱来的柔情。
她摸着黄海瘦削的脸颊,用很生疏的方式仰着脸接受黄海的亲吻。这个亲吻一开始在她心中引起的是小女孩接受父亲爱抚的幼小心理。而后,当她用两只手抚摸黄海的面孔和后脑勺时,又觉出小时候过家家时就体会到的小母亲的心理。在一片腾云驾雾般的混淆中,她苗条而结实的身体突然漾出一股冲动,这种冲动从女孩最隐密的部位发动,颤抖地冲上她的全身,她一下有些痉挛地搂住黄海的脖子。黄海没有想到这个以勇敢泼辣著称的女孩能够发出如此激动人心的爱情来。她原本是男孩从来不敢把她看做女孩的女孩,但此刻,两个人的吻却互相刺激达到了难解难分的程度,这是不顾一切禁忌的亲吻和拥抱。两个人倒在了大沙发上,男孩的身体覆盖在女孩的身体上,他们歇斯底里地拥抱着,亲吻着。一个从来没有碰过女孩的男孩,与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男孩的女孩,进入了癫狂的状态。
黄海开始解脱田小黎的衣服,田小黎坚决地拒绝了。当黄海说“我们今天死要死个够本”时,田小黎仰躺在沙发上承受着皎洁的月光,想到在这样一个晚上真是什么都不必坚持了。黄海在激动和忙乱中脱尽了女孩的衣服,也脱尽了自己的衣服,他抱起田小黎来到里间屋的单人床上,在一阵生疏而又狂乱的摸索与配合中,两个人做完了一对男女结合要做的全部事情。随后,他们静静地搂着在床上待了很久。窗外的月光已经转了相当的角度,呈南北方向直着照了进来。对面的墙壁上一多半白亮,一少半昏暗。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月光像水一样源源不断流进来。
又过了好长时间,两个人又温存地亲吻起来,然后凝视着头上的月光陷入遐想。田小黎问:“我们就这样死吗?”黄海搂着她没有回答。田小黎又说:“要死,我们也得穿好衣服呀。”黄海搂着她,从肩背到腰、到臀部、到大腿抚摸着女孩起伏的线条。过了一会儿,田小黎又说:“煤气过来了吗?”黄海一下把她搂紧,又狂吻了一阵,然后在她耳旁说道:“我去把它关上吧。”田小黎将身体紧紧地贴着黄海,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点了点头。
第四十六章
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灯火通明,北京大专院校和中等学校的一百多个造反派头目早早来到这里等待着中央文革首长的接见。卢小龙笼罩在暖融融的、兴奋而又沉着的期待之中。
这个足够容纳四五百人的会议室很宽阔地展开着,一幅巨大的黄山云雾山水画表现着安徽省的骄傲。当灯光将山水画上的烟雾缭绕到整个会议厅时,你便觉得喜气洋洋。
面对大门,背靠正面墙壁摆了两排座位,那是给首长们留的。左右两侧坐着好几排大中学生,这也是他们欢迎首长走进会议厅并接受首长接见的位置。卢小龙注意到坐在对面第一排的武克勤及她身边的马胜利,而坐在这边第一排的就有呼昌盛,他自己不争不抢地坐在了第二排呼昌盛的身后。呼昌盛特意转过头,和他亲热地唠叨两句,表明他们曾经共同反对北清大学工作组的亲密战友关系。这时,卢小龙便感到了对面武克勤目光里对呼昌盛的敌意,也感到了马胜利对呼昌盛及自己的敌意。这里云集了北京大大小小的造反派学生领袖,从他们跃跃欲试的神态及举止中,能够觉出他们的自命不凡。谁都是最了不起的叱咤风云的人物。
这时,大厅的门开了,几个服务人员出现在大开的门两边,接着,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还有几个卢小龙不太熟悉的首长走了进来。两边的学生立刻起立,热烈鼓掌。首长们也微笑着鼓掌,在夹道欢迎中走到了正面他们的座位上。他们转过身来,又面对左右两侧鼓了一阵掌,江青伸手示意两边的学生们坐下。学生们坐下后,首长们也坐下了。江青笑着对大家说:“又有一段时间没和大家见面了,小将们都好吗?”全场人高声答道:“好。”江青等人笑了。武克勤坐在首长们左侧第一排的位置上,这时便符合自己身分也表现自己身分地带头说了一句:“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首长了,首长们好吧?”江青连连点头说:“好,好,很好。”张春桥则面无表情地说道:“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全场一片欢笑。江青看着武克勤,笑着表扬了一句:“你领着北清大学造反派去上海干得很好,上海现在整个形势起来了,一月大夺权,一月大风暴,毛主席说是巴黎公社,了不起的事情啊,这里也有你武克勤一份功劳。”在全场热烈的气氛中,有了对武克勤的羡慕与嫉妒,武克勤为自己争了个头彩而拼命地掩饰着笑意。
呼昌盛觉得自己也有武克勤这样露一下的资格,便在掌声平息下去后,又坚持一个人鼓了几下掌,然后举了一下手,说:“欢迎敬爱的江青同志向我们传达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全场又是一片热烈的掌声。江青笑容满面地说道:“哦,呼昌盛坐在这里。”人们笑了,呼昌盛也高兴地搔了搔头,笑了。江青一指面对面坐的呼昌盛和武克勤,说:“你们同是一个北清大学的,为什么不坐在一起啊?”武克勤和呼昌盛一时都有些哑然。江青两手八字一伸,比划着面对面两群人之间的宽度说道:“你们可不要汉楚相争。听说你们两个人闹得不可开交哇,在学校里形成两大派势力。要团结。无产阶级革命派要联合起来,这就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江青的批评是非常和气的,高兴的。她显然为在这样的场合扮演中心人物而谈笑风声,妙语连篇。
学生们纷纷掏出笔记本,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青。整个气氛表明,接见的开场白已经过去,真正的内容就要开始。江青说:“今天我和张春桥同志、姚文元同志、戚本禹同志一起来和大家见面,主要谈几件事。一件事,就是要开始对中国最大的赫鲁晓夫的批判,北京的造反派学生要带个头。另一件事,是传达毛主席关于上海一月大夺权、一月风暴的最高指示。上海起来了,全国都有希望,全国都要向上海学习。第三件事,就是北京市也要紧跟上海这个样板,准备实行革命大夺权。”看到左右的学生都在记录,坐在最后面的学生有些吃力地仰着脖子谛听着,江青便招招手,说:“你们围拢上来坐。”学生们立刻起身,纷纷往前挪动椅子,两侧相对的人群合拢成一个弧形。江青为自己亲切和蔼的举动感到满意,她让这个弧形更加靠拢首长席,并说:“以后我们见面,就保持这样的格局。这样亲热一些,团结一些。”坐定的学生们都高兴地笑着,又都拿起笔记本准备记录。
江青环视了一下,问道:“怎么没有看到卢小龙?卢小龙来了吗?”所有的目光都开始左右前后巡视,听到一声挺含糊的回答:“来了。”江青说:“在哪儿?”卢小龙有些拘谨地挠了挠耳旁的头发,站了起来,同时觉得自己脸有点涨红。江青笑着说道:“我们的卢小龙是敏于行而讷于言。”卢小龙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知道自己的得宠会在学生中引来嫉妒,便有意无意地用拘谨和不好意思来淡化自己的独占风头。江青和蔼地指了指身旁的一个空座,说道:“你坐到这里来吧,坐到我身边。”全场扬起一片笑声,张春桥神情严肃地伸手对卢小龙说:“江青同志让你坐过来,你就坐过来。”卢小龙侧身从前面椅子的缝隙中挤出来,走到江青身旁坐下了。江青笑着环指大家,说道:“我们就这样团团坐,团结起来到明天。”在一片欢笑声中,江青、张春桥、姚文元、戚本禹等人开始了他们的首长指示。
卢小龙坐在这个受宠的位置上,兴奋的晕晕乎乎。他在温暖而又逼人的气氛中将目光埋在大腿上放的笔记本中。对面的学生目光一排一排射过来,在注视江青等位首长的同时也便注视了他。他便更低地埋下头做着记录。当受宠的拘谨化作头上和脊背上的微汗蒸发过去之后,他的记录便有点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地进行着。一大群学生围拢着江青等人,让他眼前浮现出农村猪圈里母猪刚刚产下的一窝小猪崽拱奶吃的情景。那些粉团团的还没长齐毛的小猪崽像一群大老鼠,在母猪肚子上闭着眼乱拱,真是万箭齐发,一往无前。眼前又浮现出母猪肥大的肚皮,和几排纽扣似的奶头。母猪躺在那里的样子十分的慈祥,十分的家长。
他赶走这些不伦不类的浮想,分明感到自己在安徽厅里听着中央首长的重要指示,而视觉的怯懦,使得嗅觉十分地敏感。右边正在讲话的江青散发出一股像江青这样年纪的有地位的女人的气息。江青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薄料子外装,那外装很光滑,很流畅,很挺,江青的体温透过外装洋溢出来。他既闻到了江青的体味,也闻到了这身外装的气味。不知江青抹的是什么雪花膏,与江青的体味结合在一起,有种甜丝丝的清香。这种清香又被江青的体温调匀,熏得卢小龙十分舒服。江青身体的暖热与气味让卢小龙涌起眷恋的温暖感,这股气味就像江青外装闪亮的浅灰色一样,在眼前一圈一圈地旋转着,云朵一样将他箍在其中,让他受到抚慰。
他看到江青不时放在腿上的手,那是一只皮肤白皙、十分秀气的小手。骨骼是整齐的,皮肉欠丰满,显出她身体贫弱的高贵。卢小龙一瞬间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个他没有任何记忆的母亲经常给他遥远的、凄凉而又温暖的遐想,他知道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该比较白。
当这种联想若有若无地掠过之后,江青在讲话中由她的动作、胸腔的震动和出口的声音传达出身体更多的温度与气息,使卢小龙笼罩在更朦胧、更温暖、更眷恋的气氛之中。他一瞬间对江青生出类似儿子对待母亲的情感,他知道这种情感很滑稽,很荒谬,很错误,便一驱而散,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江青讲话的政治内容上,思考政治形势,抉择自己的政治行为。
这种有意识的转移和压抑只是断断续续地起了一点作用,对江青身体的暖热的、松软的、慈祥的感觉始终驱之不散。一群小猪崽围着母亲拱奶的画面又纷纷扰扰地浮现在眼前。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为一头小猪崽,挤入拱奶的行列。脱离出来,又觉得自己像一头勇敢的狼犬,趴在这里记录着政治。面前所有的男女学生也变成了一群机敏的狼犬,围歼着什么、捕获着什么、准备着什么。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驱散对江青身体的罪恶的浮想,就因为她那混淆着雪花膏及薄料子外装气味的身体的气味温馨地洋溢着。他不离开这个气味,就驱不散这个联想。他便只好有意识地去感觉一下坐在身边的其他首长。
张春桥就坐在自己的左边,一想到他,也便闻到了他的气味。那是一个干瘦的男人的气味。气味比较浓重,比较凶残,同时又有一点沉着的修养。你能想到他身体的干瘦,骨骼和关节却充满了润滑的油脂。你能想到他面孔的瘦削,却有比较多的油脂从皮肤上分泌出来。空气中可以闻到张春桥头油的味道,一定是用脑过度,全身的营养都输入头部了。
在张春桥的再左边坐着姚文元,隔着张春桥气息的阻挡,依然能够感觉到姚文元的气息。
那是一股肥囊囊的气息,它像硕大无比的鱼肚白一样漂在眼前,又像一个吹得很大几乎透明的气球浮荡在空中。他一瞬间甚至想到姚文元肚子上一派松弛囊肿的皮肉。这些对首长的荒唐不经的联想,他极力设法驱散。因为在往下的感觉中,隐隐约约地连他们的生殖器的形状都要浮现出来,那便十分地恶心,十分地罪恶。
江青的气息又十分好闻地、令他眷恋地充溢在面前。他便隔着江青的气息去感觉坐在江青右边的戚本禹。这位中央首长虽然在北京风华正茂,因其坚决激昂的讲话在造反派学生中引起一派狂热的崇拜,卢小龙却是第一次见到他。他有一副大学年轻老师一样沉思的面孔,又像一个躲在阴影里的机敏的枪手。刚才他一进来,卢小龙就端详了他。及至这样去感觉他时,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黑暗而又挺拔的身影。这个身影锐利无情,像一把铁矛一样穿刺着它对准的目标。他身体的气味显得简单,既有书卷的气味,又有铁锈的气味,他呼出的鼻息一定是热烘的。他的手势既表明他的坚定性,也表明他与生俱来的默默无闻与寂寞。
这样感觉来感觉去,思绪慢慢归于平稳,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到首长们的指示上。现在是张春桥在讲话,他的手势和胸腔、腹腔的震动发散着他身体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