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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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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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衣袖撸起来,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仔细地捏着她的小臂,似乎要发现什么。他拿起女孩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还用那只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和下巴,然后,握着这只手拍打自己的另一只手。两个人的手拍出的掌声使得卢小龙和那个女孩都开心地笑起来。卢小龙像个大哥哥一样笑得舒畅,女孩则笑得满脸漾着幸福的红晕。接着,卢小龙踌躇满志地讲起什么,女孩侧着头专注地聆听着,不时看一看日光下亮晃晃的荷塘。李黛玉隔着丛树和荷塘看着那边的亭子,觉出心中揪心的抖动。她朦朦胧胧觉出了卢小龙为什么不理睬她,她在想象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相貌。这时,她有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太阳又颤抖起来,风也凛冽了,刚才迎着阳光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一下飘零起来,浓重的自卑又像一块石碑带着它的阴影压在心上。
  这时,听到过来几个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很重,接着便听到很熟悉的马胜利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下,大路上过来了雄赳赳的马胜利,身后跟着四五个大学生。马胜利一瞬间也发现了她,他站住了,对同行的几个人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去,我随后就到。”说着,就下了大路,沿着缓坡小路踏响着滚动的石子几步来到李黛玉面前。
  他宽宽大大地立在那里,俯瞰着李黛玉问:“你在这干什么呢?”李黛玉不由自主地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很快便转回目光来。一脸狐疑的马胜利也隔着树丛及荷塘朝那边望过去。
  他的目光反应了一下,随即就集中了,一脸铁青地望着坐在亭子里的卢小龙和那个女孩,他认出了那个女孩就是他栗子胡同一号内院的四女儿鲁敏敏。他曾经去抄过她的家,曾摘下她的袖章,也曾将抄家的战报贴在了北清大学。大概是文化大革命要打倒的黑线人物太多,对这个资产阶级文人鲁湘岭的批判稍稍热闹了一阵,就被更多更大的题目淹没了。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家,他差不多将这件事情遗忘了。受到歧视和污辱时,他会想方设法地报复;而抄家实现了报复,他便多少遗忘了。现在,看到卢小龙捏着鲁敏敏的手,得意洋洋地夸夸奇谈时,他的仇恨和怒火便“腾”地烧了起来。
  他眯起眼,目光像枪口一样阴森地瞄着对面,用手揪断了一根树枝,在心中下了一个狠毒的决心。看见那边卢小龙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拉住鲁敏敏的手转身走了,他才收回目光盯着李黛玉。李黛玉也一直注意着卢小龙他们的背影,这时转过来看了看马胜利,便垂下眼。马胜利这才联想起李黛玉在这里的动机,他的火一下就冒大了。他居高临下地指着李黛玉说:“你就一直看他来着?”李黛玉抬眼看了他一下,又垂下眼,她显然不习惯撒谎。
  马胜利觉出浑身涨满了愤怒,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李黛玉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目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这种毫不辩解的沉默使得马胜利怒火发作了,他抡起手打了李黛玉一个响亮的耳光。李黛玉一下捂住脸,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她扬起脸怯生而又有些仇视地看着马胜利。她过去很惧怕这个凶神恶煞,但在今天的情境下,她第一次有了一点与对方对抗的力量。这种力量中隐含着对对方的冷蔑。
  马胜利看了看四周没人,便暴跳如雷地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贱?”李黛玉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角的鲜血,又擦了一下手上的鲜血,平平静静地说道:“我贱跟你有什么关系?”
  马胜利气得浑身发抖,他又一次举起手。李黛玉侧转过身去。马胜利看到了她脸上血红的手印,嚷道:“我不许你这样不要脸!”李黛玉一动不动。马胜利解下扎在腰间的军用皮带,他这个不是革命军人子弟的红卫兵头目现在也穿上了一身旧军装。李黛玉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皮带,马胜利举起皮带,克制住内心的愤怒,不轻不重地抽了一下她的脊背,嚷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李黛玉看也没看他,说道:“我贱跟你没关系。”马胜利举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几秒钟没有落下,接着,便抽打起眼前这片丛树来,碎枝条飞溅着。他一边抽一边嚷着:“你是个混蛋!”
  李黛玉转过头来,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暴怒。一个碎枝条崩起来,扎到马胜利的眼角。
  马胜利一下停住手中的皮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接着拿下手来,看见了手中的血迹,又摸了摸眼角。李黛玉一看,那里一道鲜血淋淋的裂口。马胜利看见她的目光,一下暴怒起来,抡起皮带狠狠地抽了她一下。这一下就把李黛玉抽得蹲倒在地,她用手摸着自己的肩背,闭着眼扭动着。马胜利垂着皮带站在旁边,气呼呼地喘着。
  荷塘边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马胜利走到李黛玉的面前,说道:“我没想打你。”李黛玉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手摸着脊背,一手摸着脸,垂着眼冷冷地说道:“你是没打我。”马胜利看了看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李黛玉说:“我这不要脸的人用不着别人送。”马胜利被这句话噎得又冒起火来,他抖了抖手中的皮带,李黛玉看了一眼,说道:“你随便吧。”马胜利气得扬起皮带,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抽在自己的腿上。然后,站在那里表情狞恶地喘着气。李黛玉又上下看了看他,似乎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了什么。在父亲去世以后的两个多月来,马胜利每次见到她,都免不了要凶神恶煞般地训斥她、管教她。而这一切管教的结果,却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对马胜利有了一点支配的权利。 


第六卷  第四十四章
  当沈丽提出希望卢小龙带她参加一些文化大革命活动时,卢小龙感到有些惊愕。窗外已是凛冽的冬天,琴房里一片暗淡,他看着头发有些零乱、面孔绯红的沈丽。沈丽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垂下眼说道:“你不要老跟我纠缠这些,这样,我会讨厌和你来往的。”
  两个人站在那里一时无语。
  刚才,卢小龙很狂热地拥抱和亲吻沈丽,而沈丽却一直在敷衍地躲避他,推挡他,最后终于将他推开了,两个人都感到受了屈辱。沈丽因为对方将感情粗暴地强加给自己而感到屈辱;卢小龙因为对方拒绝自己而感到屈辱。后来,他们相互打量的目光都有点陌生,甚至有些敌意。沈丽看了看关闭的琴房门,楼梯上也没有脚步声,又看了看卢小龙,说道:“你不要老和我谈这些行不行?我喜欢听你讲讲你的事。你老着急地弄这些,就不怕别人讨厌你?”说着,她止不住又瞄了一下卢小龙的头顶。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再一次让卢小龙感到屈辱,因为他在这个女孩面前没有身高的优势。
  他越来越承认,沈丽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一类女孩,她懂托尔斯泰,懂曹雪芹,懂音乐,懂男人和女人的心理,他很希望听沈丽讲这些。每当从轰轰烈烈的大革命中来到沈丽的琴房,他就觉得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这里,他沉迷在一种高贵的幽暗中,他喜欢这里洋溢着的与外界毛糙生活相异的舒适和温馨。他喜欢沈丽的美丽,喜欢她身上散发的好闻的气味,喜欢房间里飘散的气味,那既是多年老房子才有的典雅而陈旧的气味,让人想到几十年的历史,也混杂着沈丽的身体从小到大发散的气味。他甚至非常喜欢房间里的寂寞感,一到这个房间,就多少有点与世隔绝,棕红色的四壁在有阳光和没阳光的日子里都显出老房子的情调。在这里,他虽然不时趾高气扬地讲一讲自己在外面的得意作为,然而,更多地感到的是对异性的饥渴。他常常抑捺不住这种饥渴。
  沈丽却再也不在卧室里接待他了,这让他十分悻恼。在琴房里,他虽然经常克制住自己,讲点沈丽感兴趣的事情,然而,每当沈丽的目光温柔了,有些憧憬地看着他时,他便忘乎所以,止不住想去抓住对方的手。对方因为被他刚才一番雄伟的谈话所征服,便把手留在他的手中,任他摩挲捏弄。他便会从手摸到手腕,又伸到对方的衣服里去摸小臂,还会俯下身吻对方的手背。对方这时也会有一两个温情的动作,比如伸手梳理一下他的头发。
  那时,沈丽看着趴在自己手臂上的卢小龙目光是若有所思的,朦朦胧胧的。卢小龙就是在这种情形的鼓励下,过去拥抱住沈丽。
  沈丽刚才侧靠着钢琴坐着,钢琴没有打开,手臂就放在琴盖上。看见卢小龙由亲吻手臂推进到身体的拥抱,她轻轻用手推住对方的双肩。这个推并没有什么力量,只是一种提醒。她听任对方在自己脸上亲吻了几下,那个亲吻在她这里没有激起任何感情,只是觉得在尽义务。当卢小龙的亲吻热烈并稠密起来时,她闭上眼有了一点躲避,她不让对方亲吻自己的嘴唇。当卢小龙动手动脚更加放肆地搂抱住她狂吻时,她极力躲避和推挡着,觉出这里的庸俗与拙劣。最后,她终于忍无可忍了,挣扎着用力把对方推开了。她站了起来,两个人就这样喘着气相互有些敌意地凝视着。卢小龙在愠怒中脸上有点红一块白一块,这个让他一往情深的女孩总是这样冷冷地、坚决地拒绝他,让他感到羞辱。他觉得自己可以咬咬牙转身就走,永远不再来,然而,他还是站在那里一动没动。
  沈丽读出了卢小龙目光中的含义,看着这个把自己弄恼了、又被自己弄恼的学生领袖,她的思想一时冻结了,她不希望故事是这样的。她不会让卢小龙走,但卢小龙要走,她也不会拦。在微微的喘息中,她想到了刚才那一幕的拙劣,便又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拉整了身上的紧身毛衣。在这个动作中,她觉出自己的挺拔和苗条,体会到腰身的紧收和胸部的隆起,也体会到自己的美丽。她的面孔在幽暗的光线中丰润白净地发着光,她能觉出自己那双手的小巧、修长和丰润。她的表情是落落大方的,优美而高贵的。意识到这些,她觉出自己在这个幽雅寂寞的老房中所有的美丽与骄傲,她对卢小龙的打量也就尤其有一丝冷蔑。
  卢小龙不高不矮地站在面前,穿着一身旧军装,腰间没有扎皮带,一脸恼怒地僵在那里,流露出小男孩受到侮辱时可笑的倔强与敌视。沈丽觉出无聊。她不是不讲理的人,也不是极端任性的人。她想到自己在抄家那天对卢小龙的最初的侮辱,也想到不久前在那个暗淡无聊的萧瑟秋日里,自己曾当着鲁敏敏的面将卢小龙请到卧室,主动投入了对方的怀抱。然而,她还是很难将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与在全国叱咤风云的学生领袖联系在一起。她读了那么多文学名著,懂得人的心理,她并不希望自己做不通情达理的事。
  卢小龙在恼怒稍稍过去之后,说了一句话:“你如果认为我们不合适,我立刻就走,而且永远不再来。”沈丽垂下眼停了一会儿,有些疲倦地看了看卢小龙,说:“你一点都不知道别人喜欢你什么。”卢小龙懂得这个意思,他知道沈丽和其他女孩一样,喜欢他政治上的才华。他已经比较耐心了,已经比较注意表现自己的政治才华了,然而,每当政治才华赢得了沈丽多情的目光后,他就有些抑捺不住了。他也曾劝自己再耐心一些,只是每当觉得自己已经耐心够了,鲁莽起来就碰了壁。卢小龙看着沈丽,一句话没说。沈丽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挺了不起的,会有好多女孩喜欢你,你也不一定非要和我在一起。”说着,她又瞟了瞟卢小龙。这句话无疑安抚了卢小龙的自尊心。他垂下眼说道:“谁让我那么傻呢,就迷上你了。”空气松动了一些。
  沈丽走了两步,靠着钢琴站住,说道:“你不要老纠缠我,你还是多说说你做的事吧。”
  卢小龙这时完全从刚才的悻恼中走了出来,他冷冷地说道:“那些事就是做的,也不是老在嘴上来回说的。”说这话时,他已经找回了骄傲与自信。沈丽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说道:“卢小龙,你带着我出去参加一点你的活动,我想看看你怎样做事。”卢小龙有些吃惊地看着沈丽,沈丽坐下了,指着刚才卢小龙坐的椅子,说:“你坐下,真的,我跟着你去看看,挺有意思的。”卢小龙上下打量着沈丽,说:“谁敢带你去?”沈丽抓住卢小龙的手,拉着他坐下。卢小龙似乎还在保持自己的尊严,勉为其难地坐下了。沈丽说,“你是不是怕我目标大呀?”卢小龙瞟了她一眼,说:“你自己明白。”沈丽笑着说:“我会化妆呀。再说,现在是冬天,戴个帽子,戴个口罩,换一身衣服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卢小龙思索地看着沈丽,沈丽抓着他的手摇了摇,说:“我说的是真的,你等一会儿。”说着,她起身在卢小龙脸上安抚地吻了一下,便跑着上楼去。
  过了一会儿,她从楼上跑下来,卢小龙一时有些愣住了。沈丽穿着一身灰蓝色的卡叽布中山装,那差不多是男学生最平常的服装,脚下穿了一双解放鞋,也是男学生最普遍的样式,头上戴了一顶灰蓝的棉帽,样式像军帽,有在额上立起的绒帽沿,两边是带绒的帽耳朵,脖子下面紧紧地系着帽耳扣,脸上戴着一副雪白的大口罩,只有一双眼睛在冲他快乐地微笑。沈丽说:“怎么样,这回看不出我是个女的了吧?”卢小龙瞄了她一眼,说:“你的眼睛不行,太漂亮。”沈丽说:“那是你先入为主,有成见。我过去这样挤公共汽车,没有人怀疑过我。”卢小龙看了看她脚上的鞋,说:“这天穿解放鞋,太冷。”沈丽说:“我还有棉鞋。”她摘下口罩,解开帽耳扣,摘下帽子,抖了抖头发,说道:“行吧?”然后很快乐地走上来,在卢小龙一动不动的面孔上一左一右吻了两下,“我保证跟你配合好,听你的。”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听到沈昊嗓门挺大地说道:“丽丽跑上跑下干什么呢?”接着,沈昊高高大大地出现在琴房门口。他总是通情达理地给两个年轻人以谈话的空间,又总是希望能和卢小龙这个学生领袖进行有趣的谈话。沈丽立刻将口罩戴上,将帽子戴上、系上帽耳扣,对父亲说:“我准备和卢小龙去几个大学转转,这样行吧?”沈昊宽大为怀地放弃了要和两个年轻人一起聊天的打算,摆了摆手说:“去吧,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就行。”两人下了楼,沈丽推上自行车,卢小龙问:“你骑车技术怎么样?能在人群里钻吗?”沈丽笑着摇摇头,卢小龙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你别骑车了,我带着你。”他推起了自己那辆飞鸽车,说道:“上吧。”沈丽说:“怎么上?”卢小龙说:“怕摔骑着上,不怕摔侧着上,随你便。”
  沈丽说:“你先骑起来,我再上。”卢小龙说:“你先坐上吧,我怎么都行。”沈丽瞟了他一眼,“看你那了不起样!”卢小龙笑了,说:“我别的不行,骑车技术还算一流的。”
  沈丽骑在后座上,卢小龙推着车踏着脚蹬子蹬了两下,就从大梁上上了车。然后,屁股离座俯身几个加速猛蹬,就把车蹬起了速度。他坐上座,又是一阵加速猛蹬,车一蹿一蹿地越来越快。这个开头就使得两人之间有了全新的情趣和感觉,卢小龙通过车子的加速和拐弯,能够非常清楚地感到沈丽在后座上的身体,那是一个有一定重量、又比较轻盈的身体,这种感觉通过车子的传导非常具体,既能感到沈丽身体的修长和丰满,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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