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理解为他对贾城自绝于人民和自绝于家庭的反革命罪行的谴责和深感意外的感慨。而对于一个同情父亲的女儿,可以理解为他对贾城遭到的劫难无可奈何的同情与叹息,还有着对小女孩的爱莫能助的同情与爱惜。
到了八层楼自己的办公室,秘书苏小钟正坐在那里和自己过去多年的司机老乔说话,苏小钟坐在卢铁汉的座位上,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在询问老乔什么事情。这个长得像孙猴子一样的黑瘦精干的年轻人此时正脱掉鞋,将两只脚一盘一曲地放在椅子上,一边问着一边在纸上记着什么。看到卢铁汉进来,苏小钟立刻把脚放下来,伸到鞋里,同时对老乔挥了挥手,说:“行了,你走吧。”老乔瘦瘦高高地站起来,转过一张戴着旧军帽的蜡黄脸,犹豫而又惴惴不安地看了卢铁汉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苏小钟,佝偻着腰拖着步子走了。
苏小钟这时已经趿拉上鞋站起来,拿上刚才记录的几页纸,离开了卢铁汉的座位,绕过办公桌,坐到了刚才司机老乔坐的椅子上。他目光闪烁地看着卢铁汉说道:“卢部长,您刚上来?”卢铁汉点点头。他对这个已经成了农林牧业部造反派头目之一的年轻秘书刮目相看了。苏小钟矮瘦精干地坐在那里,凸额头下面凹眼窝,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礼貌地笑着:“卢部长,我准备写一张批判你的大字报。”卢铁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很宽厚地点点头,说:“可以,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苏小钟又看了他一眼,解释道:“贾部长和其他几个副部长,我都贴过他们的大字报,对您我也不能不贴。”卢铁汉表示理解地点点头。他拿出烟,苏小钟伸手去拿桌上的火柴,卢铁汉自己伸手拿了过来,说道:“我自己来。”
苏小钟是他几年前在广东省视察时发现的一个农学院的毕业生。因为他笔头好,有才能,就想方设法把他调了过来。现在,他自然应该对自己一视同仁。
烟点着了,办公桌上的电话也响了。苏小钟趁机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道:“卢部长,你接电话吧,我先走了。”卢铁汉点点头,一边吐出烟来一边拿起了电话机。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第一个反应是,幸好没有在楼下大字报区耽误再长的时间。对方是米娜。看着苏小钟在身后把门关好,他便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来,他说:“是我,卢铁汉。”
米娜一听见他的声音,一下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越哭越止不住。卢铁汉看了看办公室的门,尽量耐心地等待对方哭完。米娜哭了一阵,说道:“你也不管我。”这句话一说,更委屈地哭起来。卢铁汉说:“你的情况我大概都知道,现在怎么样?讲讲吧。”米娜还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卢铁汉又耐心等待了一会儿,说道:“我不是不管你,我的处境也不好。”
听到这话,米娜很快止住了哭声,听见她擦鼻涕的声音,她问:“也批判你了吗?”卢铁汉说:“是,大字报有不少。”听见米娜在电话里继续吸鼻子擦眼泪的声音,她显然放下了自己满腹的委屈,转而关切地问道:“他们给你挂牌子、游街没有?”卢铁汉说:“那倒还没有。”“说你是黑帮了吗?”米娜问。卢铁汉说:“还没有,让我上会陪了几次斗。”
米娜那边完全安静下来,她说,“我不该埋怨你。”卢铁汉说:“你应该埋怨我。”米娜停了一会儿,说道:“你想开点好吗?”卢铁汉不禁为对方的善良和自己的无情而有些鼻子发酸。米娜又说:“我能熬过去,你也一定熬过去,好吗?”那声音有点像央告小孩听话一样。
卢铁汉眯着眼,拿着电话,一句话说不上来。米娜又说:“咱们一定要活下来。”卢铁汉听到米娜说“咱们”二字,就知道她的善良痴情了,同时也想到自己过去再动情,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咱们”的思想。倘若自己现在还安安稳稳当着副部长,他绝对会被这种痴情吓着,并且会轻蔑对方。然而,因为自己也处在前途叵测的困境中,这句话让他感到一种同病相怜的温情。但是,即使在这种温情中,他依然有一丝对对方说“咱们”的痴情的轻视。米娜又说:“无论多少年,咱们也一定能熬过来。”米娜的这个声音已经远离了刚才的痛哭和难过,便进一步增加了卢铁汉对她浅薄痴情的轻视。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残酷,他有了自疚,并更加感到对方的善良。这彼此矛盾的心理综合在一起,最终使他冷静地、也是对对方含有温情地结束了电话。放下电话,毫无道理的浮上心头的问题是:米娜确实被毁容了吗?她的容貌在以后还能够恢复吗?
这时,他才想起刚才急着上楼的目的是上厕所。
当他站到小便池前小便时,厕所大开的窗户使他可以俯瞰下面人群涌动的大字报区。
五颜六色的大字报中黄纸最显眼,在红纸、绿纸、粉纸的参差陪衬下,一条条黄颜色在冬日的阳光下发着耀眼的光。隔着稀疏的秃树枝看着足球场大小的大字报区兴旺发达着,他发现自己男人的标志软塌塌地下垂着,半天没有尿出来,及至紧迫憋胀的尿意终于变为淅淅沥沥、断断续续的细水流出来时,他感到了生理上的苦恼。他此刻又一次感到,一个人如果屎不出来,尿不出来,将是最大的痛苦。迤迤逦逦了好一会儿,似乎尿完了,又没尿净,还在那里等待和运劲。人体的水利工程倘若发生这样的问题,确实十分烦人。与此相联系的同样烦人的事情是,自己男人的标志几个月来失去了勃起的功能。
虽然,几个月来并没有运用它的需要,然而,当他发现无论在睡梦里,还是在白日有关女人的想象里,自己都失去了勃起的功能后,作为男人他还是十分的沮丧不安。这种沮丧和政治上的忐忑不安合在一起,弄得他更加萎靡不振。在这些年中,正是和米娜的交往,使他男人的功能达到了最佳状态。他没有想到自己到了这个年龄,却表现出比年轻时更雄健耐久的战斗力。他为自己奇迹般的表现而惊喜,他知道那是生命力的标志。米娜这个娇小的女人调动了他的生命力,他为此在心中对她赞叹不已。
现在,这种生命力随同政治上的失势一同垂败了。他最后抖落尽久久抖落不尽的几滴尿,准备收摊时,司机老乔一边解着裤扣一边进来了。他站到尿池前告诉卢铁汉的话是:“苏小钟刚才向我了解您过去的生活作风情况。”卢铁汉心中微微一惊。老乔一边掏出男人的标志一边说:“我什么要紧的事也没说,您放心。我觉得您这个副部长倒不了。”这话让卢铁汉稍感宽心。然而,让他感到更加烦恼不快的是,这个与他同样年龄的老司机一泡尿冲冲地就射了出来。
第四十三章
早晨送母亲去劳改时,天气虽然清冽,但还安静。这会儿是上午了,天却刮起了阴惨惨的寒风。窗外萧条的树枝摇摇曳曳地呼啸着,让李黛玉感到家中的寒冷,也想到母亲穿得少了一点。她先给自己穿上一件薄棉袄,又拿起母亲的一件旧棉袄,顶风出了家门。
今天,全校的牛鬼蛇神都在北清东校清扫垃圾场,等她赶到那里时,看见老弱病残的劳动人群中,母亲围着一块灰头巾像个蹒跚的农村老婆婆一样,双手笨拙地握着铁锹,使劲铲着一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因为力气不够,她将铁锹支在腿上,弯着膝用整个身体的重量连撬带挖着。这是一片小树林,长着一棵棵胳膊粗细的杂树,旁边的垃圾堆蔓延过来,和落叶泥土混在一起,淤结了一个夏天秋天的雨水,现在是脏巴巴的一片。李黛玉穿过劳改的人群来到母亲身边,将棉袄递给她说:“妈妈,你穿上棉袄吧。”
茹珍正弯腰用劲铲着那块很结实的垃圾泥巴,这时抬眼瞟了一下女儿,又接着用劲,说道:“我不冷。”她的铁锹终于比较深地插到了那块淤结在地上的垃圾泥巴里,她涨红着脸憋着全身的力气撬着、铲着,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在解决她面前最大的课题。终于,垃圾泥巴被撬了起来。她努起全身的劲把垃圾泥巴扔到旁边的垃圾堆上。泥巴飞落过去后,她还端着铁锹目视良久,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伟大成就。然后,她将铁锹竖在地上,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瞪着一双囊囊肿的眼睛看着女儿说道:“我不用,你拿回去。”李黛玉看了看小树林上空呼呼掠过的寒风,说道,“你现在不冷,待会儿休息的时候就冷了,我给你放在这里吧。”这是一件带绒领的蓝棉袄,旧得已经褪色,是母亲下乡参加四清工作队时穿过的衣服。李黛玉把它卷了卷,放到了树杈上。母亲看看周围在寒风中迎着灰沙干活的人们说道:“他们都没人来送衣服,我不能特殊化。”李黛玉说:“你没看他们都比你穿得多?”
母亲两眼怔愣地看看四周,很多人已经穿上了棉袄,再看看自己,一件旧单衣里边只有两件毛衣,便傻愣愣地看着女儿,说道:“那你就放下吧。”说着,又端起铁锹去铲又一块垃圾。
垃圾与泥地几乎结成一体,她一下一下铲着边缘,终于插进了锹头,然后,又是弯膝将铁锹架在大腿上,憋足力气连撬带铲地往里进着。那全神贯注的样子,真像是一心一意埋头做游戏的大头娃娃。
李黛玉转身走了,母亲已经适应了劳改生活。因为基本上不上批斗会了,每日早出晚归的劳动,成了她一生以来最认真的上班。她没有一天敢迟到,天不亮就在闹钟声中爬起来。也没有一天晚上不抓紧时间洗脸、洗脚、睡觉,她总是说:“我明天还要去劳动。”她似乎完全忘却了丈夫的自杀,也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心理学教授。她在半麻木半辛苦的劳改生活中甚至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每天回到家中都要讲讲一天干活的有趣之处,像刚才这样将铁锹支在腿上撬着用劲的姿势,就是她在劳改中逐步摸索学会的。
第一次掌握这个方法,她回家后曾兴奋不已地和李黛玉讲述。当时,她激情难抑,居然拿起家中的一把长柄扫帚代替铁锹,给女儿做起了示范。她一边用这个姿势象征地铲着地上的簸箕,一边仰脸看着女儿,说:“这个方法非常科学。”她将扫帚铲入簸箕与水泥地之间。簸箕滑到了墙边,她也便铲着跟进过去,终于在墙根处将簸箕铲到了扫帚上。簸箕里的垃圾洒了一地,她不在乎,平端着扫帚直起身,对李黛玉说:“这样就把泥巴铲起来了,扔的时候要以身体为轴心旋转两臂。”说着,她便像甩泥巴一样,将簸箕甩到房间那一边。
铁簸箕落在水泥地上,咣啷一声,她得意地对李黛玉说:“你看,我扬得挺远的吧?”当她余兴不已,还想继续表演时,李黛玉说:“该吃晚饭了。”。到了饭桌上,母亲再一次焕发出了讲述这一技术发明的热情,她拿起炒菜的铲子又比划起来。这次是拿桌上的碟子作为泥巴来铲,两个手抓着菜铲,插入桌面和碟子的缝隙,然后撬起铲子,将铲子一下插入碟子下面。碟子在桌面上滑行着,被碗挡住,她终于将碟子铲了起来。李黛玉生怕她把碟子又一扬摔个粉碎,连忙伸手制止她。母亲这次倒还清醒,说道:“我就是和你讲这个道理。”
说着,就把铲子放下了。在以后的相当一些天内,李黛玉都要转移她对这个技术动作的示范热情。
李黛玉在北清东校的校园内走着,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人确实很容易适应环境。不仅母亲适应了现状,自己似乎也适应了现状。父亲的自杀,对她是一次崩溃性的打击,自己在世上惟一的依靠失去了。当她意识到从此再也见不到父亲和蔼的面容时,家变得一片空洞和冷落,自己的生命也荒凉了。没有任何地方可以供奉父亲的骨灰,她便将它放在父亲生前的写字台上。又觉得不妥,便挪到空落落的书柜上,不高不低居中放着,还在上面罩了一块黑纱。她把一张印着山水的明信片背靠在骨灰盒后面,算是用这片山水为父亲设置了墓地。当她沉默不语地布置时,母亲瞪着一双浮肿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书柜上的骨灰盒,说了一句:“能这样做吗?”见李黛玉不说什么,看了看便走开了。
那个早晨,李黛玉醒来便看到了床边的小推车。小推车那绿叶衬托着朵朵红玫瑰的图案在台灯光和窗外黎明的交相映照中像婴儿的梦。小推车离台灯很近,灯光像风一样涨满了小车篷。被照亮的小车篷又像一个美丽的大花灯笼,让她生出许多遐想。突然,她听到了母亲的一声尖叫。她赶忙跑到母亲的房间,看到了父亲留下的认罪书和给母亲的两封信。
她又跑到书房里,看到了坐在书堆面前安详长睡的父亲。她和母亲当天就把父亲的认罪书交给了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母亲又让她将父亲的那封长信也交上去。最短的那封信自然是遵嘱销毁了,现在,这一切都不明不白地过去了。父亲畏罪自杀,母亲是什么性质,至今模糊不清,母女俩在痛苦与麻木中适应了这一切。
李黛玉心不在焉地来到北清东校的荷塘边散步。这里没有一丝硝烟,安谧的小路环抱着荷塘。满塘荷花早已残败,憔悴的黄叶与几枝露出水面的枯黄花茎在述说冬天即将来临的预言。三三两两的大学生在这里散散漫漫地溜达着。一个男生摇摇晃晃地走着,心不在焉地左右看着,哼着一支莫名其妙的歌曲。李黛玉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失去了父亲,但还是活下来了。一个人只要生命还在,是不是离开什么都能活下来?想到这里,她既感到寒冷和可怕,也觉出一点超脱烦恼的纯洁与安静。在这冷冷的风中漫步,心情竟然逐渐好起来。这里被高大的桦树、杨树包围着,风显得柔和了,太阳便挣扎出一个模样,不那么颤栗了,比较安稳地照耀着这片小小的风景。穿着薄棉袄走在阳光中,她甚至有了暖洋洋的感觉。她的棉袄外边罩着一件天蓝的布衣服,两臂带着深蓝色的袖套,底下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布裤子,脚下穿着搭襻黑布鞋。趟着这里的风光走,柏油路很清洁,她也很清洁。
正当她在一片初冬的阳光中暖洋洋的漫步时,眼前出现的景象破坏了她心头的明朗。
她看见卢小龙正和一个高挑而美丽的女孩并肩在荷塘边慢慢走着,隔着丛树稀疏的秃枝,可以看到卢小龙自信而又平静的额头与眼睛,他正在讲述什么。那个女孩一看就像初中生,带着少女忧郁、腼腆的多情。李黛玉感到有些难受,心脏像被一只手抓住了一样发紧。她从两个人手拉手走路的亲昵中,自然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而那个女孩不得不让人注意的美丽,真正给李黛玉带来了折磨。高中以来,李黛玉一直钟情于卢小龙,那是她作为一个女孩在生理上获得自信后萌发的第一个感情。这种感情是蒙昧的,又是宝贵的。卢小龙从未理会过这个,当他轰轰烈烈地投身于大革命运动时,他们的距离更是越来越远了。
她在几乎把她打懵的家庭噩运中,还在多多少少关心着卢小龙。她把他连同革命一起高高供奉在了崇高的地方。今天,看到他随随便便地拉着一个女孩的手说说笑笑时,看到那个女孩俯首贴耳地跟随他时,她觉出自己的屈辱。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自卑联系着以往的自卑体验冲上心头。她的心灵又像被抄家时一样,一片混乱凋零。
卢小龙和那个女孩走到荷塘边的亭子上并肩坐下了,卢小龙一边说话一边将女孩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摩挲、捏弄和欣赏着。他还将那个女孩的衣袖撸起来,从下到上、又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