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要讲的第三个问题,并在下面划了几个三角形,表明有若干条,然后,把这张纸也放在身边的凳子上。他又静静地闭着眼想了一会儿,在腿上那一摞白纸上又写下这样或那样简单的字,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这是他为自己讲的三个问题分别罗列的要点。
当思路凝固时,他便一手拿笔一手拿着一摞白纸踏着满地大雪一样的白纸轻轻走几步,巡视着,把有些纸张拿起来看一看,又飘落在地,还把有些纸张之间的位置做一个调整。
而后,就又会得到一些灵感,回到软椅旁坐下,又写下一些字,分别插到板凳上那三页纸的下面。最后,他要讲的三个问题各有一摞白纸,写着这样或那样一些简单提示。他便一摞一摞拿起来,分别翻看着,又在新的白纸上将自己有关三个问题的思路归结为最简单的提纲。这该是开门见山的讲话,该是简洁有力的讲话,该是提纲挈领的讲话,该是远远高于陈伯达这些夫子水平之上的讲话,又该是恭恭敬敬跟随毛泽东的讲话。
讲话提纲大致出来了。他又将它们放下,在屋里慢慢走动几步,随后,摁了一下传呼铃,警卫干部迅捷而又安静地进来了。他挥手做了一个示意,对方立刻蹲下身将满地大雪般的白纸纷纷拾了起来,摞好放在写字台角。他又摆了摆手,对方便无声无息地撤退了。
屋子里又是干干净净的地面,雪白肃静的四壁。
他站住想一想,又慢慢在软椅上坐下。
他又在膝头上放上一摞白纸,在新的一页上写下了几行字:“一,维护领袖地位。二,掌握干部队伍。三,号召群众。四,理论高度。五,明确的目标。六,历史的意义。”他把这张纸静静地放落在自己面前的地上。所谓“维护领袖地位”,就是他的讲话一定要进一步维护毛泽东的权威,这是一个坚定不移的原则。“掌握干部队伍”,那就是说,他的讲话一定要在党政军干部中形成震动,同时感召起自己将要依靠的干部基础。所谓“号召群众”,就是他的讲话确实要能够在全国成为亿万群众的旗帜与口号。所谓“理论高度”,就是一定要在理论上直通马克思列宁主义,要有一些振聋发聩的理论提法。所谓“明确的目标”,就是像一个战役一样,必须包含着战役目标,否则,泛泛的理论讲述永远形不成号召力。一个明确的行动目标有时胜过十打理论纲领。所谓“历史的地位”,就是自己的每一句讲话都要在历史上具有重大意义。
面对自己设计的“六项原则”,他又静心想了想,便将刚才大致拟定的讲话提纲放到膝上从头到尾审查了一遍,做了一些调整和改动,然后整整齐齐简简单单地抄写在三张白纸上。他把这三张白纸看了几遍,便站了起来,将三张白纸放到写字台的玻璃板上,轻轻压上一只红蓝铅笔。然后,便将写字台一角放的那些从地上拾起来的纸片都慢慢撕碎,扔到纸篓里,又将软椅旁边板凳上讲话提纲的草稿也同样撕碎,扔到纸篓里,这个世界又肃静了。自己明天按照这个提纲的即兴讲话,就是继往开来、万马奔腾的了。
他在软椅上坐下了,觉出自己的额头和脊背上都有了冷汗。他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听凭冷汗在稳稳定定的空气中慢慢蒸发。他在等待自己身体内微存的正阳之气逐步从后背升起来,慢慢驱散脊背上的凉意,使周身变得气血完整起来。一日又一日的独自静坐,使他体会到当一个人思想焦灼地驰骋于天南海北时,整个精神和灵魂就都涣散到体外去了。那时,一个人的身体就像没有军队保卫、没有坚强边防的国家,一丝一毫的凉风都可能侵袭进来,使你觉得躯体的支离破碎。当你安下心定下神来,心神都守着自己的身体,你就会觉得自己比较充实,比较坚定。这种体验经常让他想到中国古代的佛家、道家的修炼。
他随手摁了一下软椅扶手上的又一个传唤摁扭,很快,一个内勤军人轻轻推开门,用请示的目光看着他。他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对方立刻明白,从写字台的笔筒里抽出一支绿森森的细香来,把香点着,插在一个小酒盅般小巧的青铜香炉里,放在写字台一角。林彪又挥手示意了一下,对方便撤退了。屋门又紧闭了,那只绿森森的细香燃起的青烟袅袅直上到雪白的房顶,又盘旋着漫开。林彪眯着眼凝视着袅袅上升的青烟,安安静静地坐在软椅上。由于战争年代受伤,他的中枢神经受损,怕光、怕风、怕水,在居室里焚一支香,就是检验有风没风的最灵敏仪器。家中的人都夸张了他的怕光、怕风、怕水,他自己也在这种细心的护卫中沉浸在怕光、怕风、怕水的气氛中。他原可以不那么害怕,然而,渲染成这么害怕,也有一种麻醉人的力量。安安静静地坐在无人干扰的环境中,观察和思考并不安静的世界,有时让你升出一种冷酷而又从容的心态来。
眼前的青烟轻盈地、袅娜地上升着,这种青烟的飘动很能诱导他入静,进入半睡半醒的恍惚状态。从写字台桌面这个高度到房顶,就是青烟“长征”的路线。到了顶,高度上受到限制,便只有在广度上扩展,然后,便会弥弥漫漫,缭缭绕绕,环形起伏,最后,缭绕的青烟在很大的空间里变成图案复杂的巨大存在。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蚊虫在缭绕的青烟中仓皇地飞翔着,在这只蚊虫的眼里,缭绕的青烟就是一眼难以穷尽的大千世界。倘若它想研究清楚这个世界的结构,想搞清楚千条万缕的青烟如何相互运动变幻,是极为困难的。实际上,这个大千世界的发源在那燃烧的香头,它给青烟缭绕的大千世界源源不断输送着一切。世上的很多人就像那小小蚊虫,看不清事物的根本。当他们为满天缭绕的烟雾费尽脑汁时,根本不知道只要伸手掐断烟头,一切都烟消云散。一个青烟缭绕的世界来自一点红亮的香头,而那一点红亮的香头就会造成一个烟云缭绕的世界来装饰自己。
他想到了毛泽东,想到了毛泽东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当全国都大革命烟云缭绕时,他却盯准了那一点红亮的烟头。他慢慢闭上眼,自己的讲话也是一缕青烟升上天空,也会缭缭绕绕弥漫成广大的影响,然而,他知道这一切燃烧的根源。恍恍惚惚中,他知道一个人的行动根源于真实的动机和目的。从真实的动机与目的出发,他便燃烧、释放出自己的能量,用弥弥漫漫的烟雾将自己笼罩起来。
忽然,门开了。林彪在恍惚中悚然一惊,背上泛出一片冷汗,心跳也加速起来。他刚要发火,便觉出了也想到了进来的是老婆叶群。他一瞬间不仅感到有风吹进来,而且有了小便控制不住、要尿到裤子上的急迫感。他出了一口气,定住自己的神,身体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开一线,果然是叶群半嚣张半文雅地立在面前。延安时挺好看的一个投奔革命的小姐,现在越长越像自己,露出一点男人相。也是颧骨凸起,下巴有点变尖。女人长得像他,可是十分地不中看。男人鹰相是勇猛的,女人鹰相是非常生冷可厌的。他瞄了瞄写字台上被扰动的那缕上升的青烟,没有说话。叶群也看到桌上的青烟在不稳定地摇曳着,知道自己冲撞了一个静默的状态,便立刻小心又犹豫地将门关上。林彪不耐烦地问:“什么事?”他生怕叶群长篇大套。叶群做出话一说完拉门就走的姿态来,说道:“我不想打扰你,可是不得不打扰你了。你要接见的人一会儿就都到了。”
林彪想起来,自己今天要接见几个军队卫生医疗系统的干部。他含威不露地说:“不是还没到时间吗?”叶群说:“四点半他们准时到,现在已经四点十分了,你也该准备准备。”
林彪说:“我有什么准备的?”叶群看了看他,犹豫着还是把话说了:“你总不能半醒半睡地猛然去接见人吧。再说,有关这几个人的情况我也要预先简单给你介绍一下。另外,你也好有个时间上上厕所,换换衣服呀。”林彪不快地闭上眼,没说话。他每到活动之前,无论是会见,还是开会,总要反复地上厕所,似乎要把体内的水分全尿尽,才能够放放心心地去参加活动。他这时便挥了一下手说:“我知道了。他们来了,你再告诉我吧。”叶群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一直想和你商量,希望你有个决定。”林彪不快地睁开眼,像个隐居山中的老道人一样看着叶群。
叶群说:“我是想说有关老虎的事。”林彪一下子振作了,老虎是他惟一的儿子林立果的小名。叶群说:“总要给老虎做个安排,现在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他这样闲着,是浪费时间呀。”林彪认真对待叶群的话了,他和叶群生有两个孩子,女儿林立衡小名豆豆,儿子林立果小名老虎。林立果现在是北京大学物理系一年级的学生,是他十分钟爱的。他说:“那就做个安排吧。不过,做安排也要让他自己去闯,去锻炼。”叶群说:“那当然。不过你不做安排,他就没有去闯、去锻炼的机会。我想让他到空军司令部去。”林彪抬眼看了看叶群,叶群又补充道:“在这之前可以先到下面军区过渡一下,在基层锻炼一下。”林彪点点头,说:“就这样办吧。老虎这两天干什么呢?”叶群说:“正在搞你的自行车战时运输科目呢。”林彪一听高兴了,站起身说:“我去看看。”
前不久,他坐小轿车在北京街道上游转时,看到街上浩浩荡荡的自行车流,突发奇想。
过去战争年代,独轮车是战时运输的一大手段,现在,中国有上亿辆自行车,一旦爆发战争,能不能将两辆自行车临时组装成一辆四轮运输车?这一定是新时代人民战争的强大运输力量。两个人一左一右蹬着四轮运输车,既灵活又机动,需要时又可以化整为零,分成两辆自行车。他一回来,就把这个方案交给林立果去实验。他经常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自得。
他和叶群转来转去来到一间大房子,儿子林立果正在两辆拆散的自行车旁满手油污地忙碌着,周围还堆放着很多钢管、钢条和一地的扳子、钳子等工具。看见林彪进来,林立果立起身来,用手臂擦着额头上的汗。林彪笑眯眯地问:“到底行不行?”林立果稍有点局促不安地踏了踏脚,回答道:“理论上肯定行,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思路。实际上,就看我的设计和制作能力了。”林彪笑着点点头。他的情绪好了,似乎也忘了怕光、怕风、怕水了,刚才急着要小便的紧迫感也消失了。他俯下身,把儿子摆弄出的设计方案大致看了看,说道:“过段时间,要给你做点安排,你要好好接受锻炼。”这时,又一个在毛家湾搞内勤的中年军人迅捷而又平稳地走进来,对叶群说道:“主任,他们都来了。”叶群挥了一下手,说:“首长过一会儿就去。”林彪摆了摆手,说:“现在就去吧。”
看着那个军人离开房间,叶群小心地问道:“你不上厕所了吗?”林彪非常恼怒地白了她一眼,挥了一下手,就往外走。叶群立刻跟上几步,说道:“这几个人的情况我给你介绍一下。”林彪说:“我不是都知道吗?”叶群说:“其中有一个叫朱严明,过去来过咱们家几次,后来脱了军装去卫生部了。他今天也来了,我不说怕你忘了他。”林彪一边听着叶群的介绍,一边记住了。他自己并不多记人名,然而,每到会见前,他都要听叶群介绍一下,以表现一个首长对多年前部下一见不忘的亲切形象。
一见林彪在客厅里出现,几位穿军装的和不穿军装的顿时恭敬而又欣喜地站了起来。
林彪一一和他们蜻蜓点水地握了手。当握到一个惟一穿着便装的、长着端端正正国字脸的干部时,他既威严又和蔼地直接说出了对方的名字:“朱严明。”对方一下受宠若惊,说道:“林副主席还记得我。”
看到林彪在中间的沙发上坐下后,大家才纷纷就座,带着恭敬而拘谨的笑容向他问候和进行三言两语最简单的汇报。轮到朱严明讲话时,他将一起来的女儿朱立红也做了介绍:“这是我女儿红红,她看过我和您合影的照片,从小就盼望能够见到林副主席。”林彪看着朱严明旁边坐的矮胖女孩,微笑着抬了抬手,说道:“很好,年轻人要好好干,前途远大。”
第四十一章
当卢小龙又一次来到沈丽家中的时候,与上一次抄家时的“狭路相逢”已相隔两个多月了。这次见面在他们心中引起的变化是意想不到的。
沈丽正在琴房里和堂哥沈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十一月的北京早已是树叶落尽,一片光秃。当卢小龙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出现时,沈丽一下站了起来,她没想到卢小龙会来。
在一片风景暗淡的无聊中,卢小龙风尘仆仆又自信饱满地出现,多少让她感到一点自己的软弱。她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些往日的光彩,自己的骄傲也有一点崩溃。
她将高大轩昂而又贫乏无聊的堂哥介绍给卢小龙,也从卢小龙的介绍中知道他身后站的印度式小美人叫鲁敏敏,实验女子中学的初中学生。在通情达理的应酬中,她却感到了被遗弃的委屈,这对于一贯骄傲的自己是少有的感觉。她当然还知道自己的漂亮,当然还记得上一次见面时卢小龙如何表白了对自己的爱慕,自己曾平静而骄傲地在两人之间划定了界限;然而,当对方两个多月没有光顾自己,今天突然出现时,她没有想到自己心中涌起一股怨恨,很像是小时候在父母面前受到冤屈时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坐在光线晦暗的琴房里,面对着窗外的初冬景象,她发现这个貌不惊人的男孩已经在她心中占有了特别的位置。
两个多月来,她在漫天的舆论中常常读到这个男孩的故事。这个男孩曾经对她一见钟情,现在却显然无暇顾及她。在两个月的萧瑟秋风中,她还读到了自己的寂寞。当秋风将黄叶吹满街道时,北京的气氛显出了让人忐忑不安的动荡与冷酷。一种不安全感逐渐抑制了她出没于北清大学观看大字报的好奇。当窗外的槐树叶被刮尽,西苑的院子里一片灰冷时,她尤其觉出了自己的寂寞。这个闹嚷嚷的世界已经将西苑遗弃了。她不过是满天刮落的黄叶中的一片,落到哪儿是哪儿,没有人理睬她。后来,她似乎已经将卢小龙忘却。但当他今天出现时,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内心反应会如此强烈。她把握着自己的反应,甚至有些为自己的软弱感、怨恨感和被遗弃感而感动。当然,这一切都掩饰在她大方得体的举止之中,表现出来的是对客人的友好和热情。鲁敏敏一看就是个多情的小女孩,她温顺地坐在卢小龙身边,毫不掩饰对卢小龙的崇拜和爱慕。当她和沈丽目光相遇时,小脸微微一红表明她对这种人物关系的敏感。
沈丽也觉出了卢小龙两个多月来的变化。他脸上有了成熟男人才有的自信,好像一个生嫩的水萝卜被风沙吹了一番显得成熟了一样。他面对沈丽的从容,面对沈夏的从容,对鲁敏敏随心所欲的吩咐,都显出成熟的男人样。这种成熟样虽然还夹杂着他原有的拘谨,然而确实以坦然和从容表现了出来。此刻,沈丽觉出了房间的晦暗和几十天秋风萧瑟的笼罩,觉出了自己的黯然。她只是一个被遗忘的人。卢小龙带着鲁敏敏生气勃勃地踏进她的琴房,让她看到了大串连的风光,而她的房间却一派陈旧。她也想多少表现一下沈夏的存在,他高高的个子和风流倜傥的相貌该是对卢小龙的一个压力,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