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你哥哥?他是中学生,又不是北清大学的。”父亲不耐烦了,缓缓伸出手在空中摆了摆。他今天抽的又是烟斗,表明思绪的沉重。他叼着烟斗大口大口地抽着,抬起眼看着卢小慧,等待她继续讲下去。
卢小慧简单讲述了批判大会的情况,父亲一言不发地听着,母亲有些急切地说:“小龙一点都不听你的,现在事情闹得更大了。”父亲还是没有说话,母亲看了看他,埋怨道:“早知道这样,你为什么不管住他?”父亲哐铛一下把烟斗撂在了茶几上,背着双手站起来,声色俱厉地说道:“儿子早就过十八岁了,他还不知道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吗?”说罢,背转身望着窗外的葡萄架。母亲停了一会儿,又说:“他也不想想,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父亲转过身愤怒地挥了挥手,那手沉甸甸的,动作虽然不很迅捷,却显出了少有的不满,他说道:“你这是混帐话!”
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不吭气了。卢小慧对母亲说道:“妈妈,爸爸正为哥哥的事着急呢,你就别添乱了。”她又对父亲说:“爸爸,你的衣服换下来了吗?我想趁着饭前把衣服洗了。”
父亲站着没动,卢小慧又说:“你换下来的衣服呢?有事着急也没用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哥哥的事还说不定怎么样呢!”父亲叹了口气在沙发上坐下了,说道:“这还不是明摆着?”卢小慧说:“那可不一定。”父亲看了看卢小慧,似乎希望从中发现什么有利的可能,又垂下眼慢慢摇了摇头,停了一会儿,说道:“衣服换下来了,在我床头的椅子上。”
衣服是晚饭后才开始洗的,二哥卢小刚住校没有回来,三口人在比较沉闷的气氛中吃完了饭,父亲就上楼到书房去了。卢小慧在门厅里摆开大木盆、小木盆、脸盆,架上搓板,开始洗衣服。妈妈偶尔帮她倒一倒脏水,打一桶清水,心事重重地坐在一旁看着她洗衣服。
卢小慧穿着短袖衬衫,露着丰柔的手臂和精巧的小手,她将大木盆拉近自己,将搓衣板抵在身前,顺着搓衣板的斜坡吭哧吭哧地搓洗着。
洗衣服照例给她带来一种宁静怡悦的心情。这是一件白汗衫,在大盆里的肥皂水中浸一浸,水汁饱满,在搓衣板上一下一下搓着。肥皂水随着搓洗从卷成一团的衣服中扑哧哧地喷泄出来。水声渐渐小了,肥皂水都流到盆里了,再把衣服放到木盆里浸一浸,又水淋淋地带着吸饱的肥皂水放到搓衣板上哼哧哼哧地搓起来。一件内衣,有那么三五回搓洗,就将其拧干,放到脸盆里,接着搓洗第二件。有些小背心她两把就搓出来,拧干放到脸盆里。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利利索索地干活,要在往常早就赞叹了:“小慧能干,真不知从哪儿学的?”洗到衬衫,就在领口袖口上洒点干肥皂粉,水汪汪地一搓,再在大木盆里浸一浸,吸饱肥皂水,在搓板上三把两把搓出来。洗到外衣外裤了,整件搓不动,就一条裤腿一条裤腿地搓洗,重点的部分用手撒上肥皂粉搓洗,最后整个一团大致搓洗一下,拧干放到脸盆里。衣服在肥皂水中搓洗完毕后,再到厨房的水龙头上漂洗。在洗衣服的过程中,她体会到掌管家务的乐趣。
当母亲呆呆地坐在一边看她洗衣服时,她常常会觉得母亲比她还小。母亲的赞叹,常常让她生出特别从容的好感觉,好像这个五口之家她是掌管一切的主妇,在很多问题上母亲要听她的训导,好像卢小慧是她的姐姐。这种感觉让卢小慧觉得很有趣。每到这时,她就会像指使妹妹一样指使母亲,让她把肥皂粉盒递给她,让她再拿一个空脸盆过来,母亲总是心甘情愿地配合着。在这个家庭,面对两个非她所生的哥哥,母亲总有一种孤立感,她常常在女儿这里寻找更多的精神依靠,这一点卢小慧是明白的。
母亲又止不住发问了:“你说小龙会被定成反革命吗?”卢小慧用手臂撩了一下滑到额前的头发,说道:“这你就别多想了,想也没用。”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肥皂水中湿淋淋地拎出一件父亲的衬衫,看看领口的脏污程度,隔着光亮无意中看见衬衫口袋里有一块黑影,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已被浸湿的信封。母亲在一旁问:“那是什么?”信封是对折的,铺展开,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上面是父亲机关的地址。卢铁汉收,后面括弧中注释着两个字:私信。这是防止秘书拆封的方法。落款只有两个字:本市。母亲伸出手,说:“拿来我看看。”
卢小慧心中一跳,忙说:“挺湿的,你别上手了。”
她从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纸,打开一看,是一封没有抬头的信,内容很简短:“我的情况很不好,不知你听说了没有?这段时间我不能和你多联系,你也不必回信。周末的活动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放心。你忙,不用牵挂我。另外,听说小龙的情况也不好,你一定知道了。就这些,有机会我再设法打电话。娜”。卢小慧匆匆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说:“这是别人托他找一个老同事,字写得也不清楚,没多大意思。”说着,她把信纸放回信封,很随意地放在身后茶几隔板上的一堆报纸里:“待会儿我给爸爸就行了。”
母亲继续心事重重地看卢小慧一件一件地搓洗衣服。
衣服洗完了,漂洗干净了,晾好了,已经很晚了,卢小慧来到了父亲的书房。推开门,父亲正在写着什么,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地问:“谁呀?”卢小慧将门在身后关住,说道:“是我,爸爸。”父亲正在信纸上写着什么,见女儿走过来,随手将信纸一翻,侧转身看着卢小慧。卢小慧把那封浸湿了的信轻轻放到父亲桌上,说道:“这是你衬衫口袋里的。”父亲浓重的眉毛跳了一下。卢小慧说:“我没让妈妈看。”父亲看着女儿,卢小慧又说:“我也没看。”父亲的目光落在了对折的信封上,他拉开抽屉把信放到了抽屉里,然后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吧,小慧。”
父亲这一阵明显地衰老了,眼袋显得更囊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络腮胡几日不刮,黑乎乎的一片,高高的额头上横着深深的皱纹。卢小慧想了又想,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哥哥已经宣布绝食了。”
父亲身体微微一震,下巴抖动着,内心显然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卢小慧又说:“已经是第二天了,昨天开始的。”父亲说:“那他们今天还开万人批斗大会?”卢小慧点点头,没说话。父亲的目光显得浑浊而呆滞,过了几秒钟,他低头看了看刚刚放好信的抽屉,伸手把抽屉轻轻推上了,心情沉重地说了一句:“都是我没有处理好。”
第十九章
听说父亲要带她去武汉,沈丽撅起了嘴,这么热的天,去武汉那个大火炉干什么?及至父亲有些风趣地说:“你还没听我把话讲完,我这次是带你去见毛主席。”沈丽先是一怔,继而知道这不是玩笑,又感到万分惊喜。在中国,能见毛主席大概是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父亲非常自豪地说道:“这个节目怎么样,满意吧?赶快准备,今天就走,今天就见毛主席。”
能给女儿带来如此好的礼物,他显然十分得意。母亲瞟了父亲一眼,说道:“到了那儿,要多听毛主席讲话,不要又像倒水壶似的说个没完。”沈丽笑了:“这个爸爸懂,又不是到别的地方。”
他们乘飞机下午两点多就到了武汉。一下飞机,就有小轿车把他们接到了毛主席的驻地。一路上,沈丽被一种强烈的兴奋所充溢,她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情在她的视野之外,对她具有神秘的刺激力。看出父亲也为这个会见所兴奋,并且还略有些紧张时,她就觉出自己的兴奋尤其可以理解。他们被一些人迎接着下了车,她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进毛主席下榻的宾馆。毛主席正倚在宽大的沙发里和几个人说着闲话,看到沈昊,毛主席站起来伸出手,父亲连忙摆脱沈丽的扶持,两步上去双手握住毛主席的手。沈昊和毛主席几乎一样高大,然而,从父亲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的高兴带着平日少见的诚惶诚恐,这种拘谨和激动尤其博得了毛主席的和蔼亲热。
父亲转身将女儿介绍给毛主席,毛主席的目光笑着看过来,沈昊示意沈丽上前,她在一种腾云驾雾般的状态中走上去握住毛主席的手。毛主席的手大而宽厚,软软的,自己的小手放在这只大手中很舒适。毛主席一手握着她,一手指着她对父亲说道:“你这个女儿不能长胖了。”父亲含笑听着毛主席把话讲下去,毛主席接着说道:“她再胖一点,就和唐玄宗的杨贵妃很像了。”
听到毛主席如此赞誉女儿的相貌,沈昊开怀地朗声笑了,笑声中包含着对毛主席风趣谈话的自觉配合。沈丽也被毛主席独特的领袖风趣笼罩得如雷贯耳。他们坐下了,毛主席点着了烟,翘起了二郎腿,目光对着沈丽说道:“你读过李白写的《清平调词》三首吗?”
沈丽脸红了,她没有想到毛主席的话题从她这里开始,她点了点头。毛主席问:“你还能背下来吗?”沈丽的脸烧得发烫,她早就读过,这是唐玄宗与杨贵妃一起赏花时命李白当场献的词,她只记得第一首的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她连忙摇了摇头,有些拘谨地看着毛主席。毛主席仰靠到沙发背上,兴致勃勃地背诵起来。令人惊讶的是,他先从背景文字背起:“唐韦睿《松窗杂录》这样记载: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之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盛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部。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然承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龟年遂以辞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盏,酌西凉州蒲桃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敛绣巾重拜上。龟年常语于五王,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
背到这里,毛主席说:“这就是三首词诞生的背景说明。”沈昊连忙笑着说道:“主席记忆力过人。”毛主席挥了一下手,说:“不过是读得多而已。在中国的古诗人中,我喜欢三李,李白、李商隐、李贺,特别喜欢李白,他的《清平调词》三首是这样的,第一句你肯定知道,”毛主席又把目光转向了沈丽,“云想衣裳花想容。”沈丽点点头,说道:“我就记住这一句。”毛主席笑了,接着重新背诵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这是第一首。其二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是,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毛主席背完了,在沈昊的接连惊叹中笑道:”李白是天才。唐玄宗让他去献词,这是赏花,又是唐玄宗和杨贵妃一起赏花,他要把一切都描写到,要把唐玄宗和杨贵妃都哄高兴,还要真正写成好诗,不容易。文人交往,生离死别,写诗容易。
在帝王面前应酬场面,要写得不俗,就非李白这样的才子不行。你们看,这三首《清平调词》写得多么不俗。唐玄宗死了,杨贵妃烟飞灰灭了,诗却千古流传。像这最后一首:名花倾国两相欢,名花指牡丹,倾国指杨贵妃。长得君王带笑看,这是指唐玄宗。解释春风无限恨,意思是消化了君王所有的遗憾。最后是沉香亭北倚栏杆,写出了杨贵妃恃宠娇媚的模样。这诗既完成了当时的政治任务,又成为千古绝唱。“
毛泽东为自己这个风趣的说法风趣地笑了,他指了指周围陪坐的几个人,说道:“今天要在全国找几个秀才来,就写我们今天的聚会,”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和沈昊、沈丽,“要写得让我毛泽东高兴,让你沈公高兴,还要让沈小姐高兴,要符合今天的社会气氛,还要流传千古,”毛泽东的大手又在空中摆了摆,说道:“这几乎没有可能啊!你们相信不相信?
今天晚上我请饭,院子里就有花,我们赏一赏,请几个秀才试一试!“沈昊身体前倾地坐着,这时由衷地说道:”主席的诗写得好,能够流传千古。“毛主席摆了摆手,说道:”过誉之言。
不过有一点我可以下定论,现在满天下歌颂我的文章、诗歌都是短命的,连李白的影子都没有。“
沈丽这时才从头脑热昏昏的兴奋和窘促中定下心来,当毛主席以父亲为主要谈话对象海阔天空地谈开来之后,她便多少获得了倾听的从容。当然,这种从容依然是漂浮不定的,毛主席的谈话与手势似乎搅动起一个热乎乎的气团,让你不能太冷静。毛主席仰靠在沙发背上,手里夹着烟,像是面对整个天地一样开怀地说着,笑着,父亲两手扶着沙发扶手,始终保持着赔笑的倾听。父亲脸上那沈丽从未见过的拘谨甚至有些奉承的微笑,足以说明毛主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毛主席谈着谈着又把目光转到了沈丽这里,沈丽和父亲面对面坐在毛主席左右两个方向,毛主席说道:“我和你父亲是老交情了,他是我的恩人呐。”父亲在对面双手抱拳,惶恐道:“不敢不敢。”毛主席接着说:“你父亲给过我几千块大洋啊,那在当时是个不得了的支持。我老说精神变物质,物质变精神,这几千块大洋要变成很大的精神呐。”父亲又兴奋,又愉快,又惶恐,又赔笑,连连地说道:“主席,区区小事,何足挂齿,那不过是历史给了我一个好机会而已。”毛主席笑着摆了摆手,喷云吐雾地说道:“别人怎么没有利用过这样的机会?那时候比你大洋多的人也有的是嘛。现在还不是被我们打倒的打倒,赶到台湾的赶到台湾,死了都不得叶落归根。”沈昊笑着连连点头。
沈丽知道,父亲平常讲话笑容是很少的,除了极个别的开怀大笑,即使说到很高兴的事情,也只是略含幽默神情的严肃态。他总是睁大眼似乎很诧异、很生气地盯着谈话对象,同时滔滔不绝地说话。自从见到毛主席,他的脸上始终浮着会心的微笑,那微笑在沈丽看来有些凝固,有些困难。她真担心父亲长时间保持这种表情,脸部肌肉会吃不消的。由此,沈丽也看到了毛主席的权威。
三年前,沈丽曾经跟一个当共产党部长的远房叔叔一起去中南海参加过一次舞会,在那个舞会上,她很激动地见到了毛主席,而且还惶恐不安地与毛主席跳了一曲。她至今还记得当时晕乎乎的感觉。毛主席魁梧的身体暖烘烘地裹着她,她努力跟随这个伟大的身躯移动步子,因为兴奋和紧张,自己的手有点发抖。毛主席一边舞一边和蔼地说着话,告诉她不要紧张,还特别抖了抖握在他手中的沈丽的手,说道:“放松一点,其实我不会跳,但是我很放松,你可能会跳,但是你现在不放松。跳舞应该你是我的老师,而不是我是你的老师。”当时,她和毛主席的身体挨得很近,能够觉出对方宽厚的体温,也能够闻到对方嘴里喷出的浓辣的烟气。毛主席把她当做一个正在音乐学院上学的女学生,亲切随便地说笑着,及至知道她是沈昊的女儿,便放开一点与她的距离,说道:“啊,意想不到。”而后,他对沈丽的亲切中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