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5芙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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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5芙蓉国-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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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几净”这个成语,那双眼睛聪明漂亮,甚至带有女性的波光。在夏日的蒸热中,她隐隐闻到对方男性的体味,按说这种体味和父亲的体味有相似之处,一个老些,一个嫩些,他们有共同的血缘,也便和自己有共同的血缘,但不知为什么,她有些厌烦。父亲是上海人,母亲从绍兴到上海,也可以看成上海人,娘家的亲戚大多数是上海人,自己在上海人的家庭气氛中长大,对这个一身上海气的堂哥,却说不上喜欢。作为堂哥,他的上海气让她认同;但他要扮演另一个角色时,她就排斥了。
  沈夏和她共同消磨时间的最主要内容是音乐,他会拉二胡,会拉小提琴,沈丽喜欢弹钢琴。两人合奏的时候,沈夏常常表现得兴致勃勃,有无尽的热情,沈丽却往往感到兴味索然。她在音乐学院受过专业训练,对于沈夏的演奏技巧只是听之任之而已。一次,弹着弹着她停住了,合上琴盖陷入恍惚。沈夏则掏出指甲刀细心修剪起指甲来。看到沈丽注意的目光,他解释道:“从小喜欢拉小提琴,就特别注意保护指甲。”修了左手,接着又修右手。沈丽凝视着沈夏修指甲的动作,感到很无聊。
  现在,沈夏又掏出了指甲刀,细心修理起左手的指甲来。那一下一下剪指甲的声音,在中午的寂闷中显得十分清脆。他从拇指修起,然后顺序修食指,中指。每修完一个手指,便伸展到眼前仔细地欣赏半天。
  沈夏问:“你修指甲,先从哪个指甲开始?”沈丽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问题,略想了一下:“我好像从中指开始。”沈夏开始修他的无名指,又修小指,修完之后,一边用指甲刀上的小锉加工着一边说:“你认为五个手指哪个最重要?”沈丽不解地看着他,说:“你觉得哪个最重要?”沈夏说:“换个问法吧,你最喜欢哪个手指?”沈丽伸出手看了看,五个手指都很美丽,但她似乎更喜欢无名指,无名指最温柔最漂亮,于是她说:“我最喜欢无名指。
  你呢?“沈夏说:”我最喜欢拇指。“沈丽问:”这里有什么道理吗?“沈夏说:”拇指代表父母,食指代表自己,中指代表爱情,无名指代表婚姻,小指代表子女。“沈丽想了一下,说:”那就是说,你最重视你的父母,我最重视我的婚姻,是这样吗?“沈夏得意地抬起头:”我测验过很多人,百分之九十都符合这个规律。“沈丽眯着眼想了一下,说道:”我不同意。我从来没有想过婚姻,我最排斥的就是婚姻。如果说我最重视的是爱情,倒还有情可原。“
  沈夏接着便用一口上海话喋喋不休地讲起与手指相关的知识来。沈丽心不在焉地听着,感到这个水塘边的夏日中午实在是太寂寞无聊了。
  这年夏天,沈丽学会了舞台化妆,略施小技,就使自己的脸色显得晦暗憔悴。同样一张面孔,颜色一老气,立刻就换了一个人,再戴上一副蹩脚的眼镜,腊黄的框子,两块正圆的玻璃,便将她变得面目全非了。看着镜子里的模样,她不禁好笑,人好看难看其实差不了多少。小时候她对着镜子经常恶作剧,只要用手将眼睛压得眼角下垂,一双三角眼立刻将自己漂亮的面孔变得丑陋不堪。
  她换上一身最普通的衣装,灰衬衫,蓝裤子,在镜子里一照,很像一个满面辛苦的小学女教师了。她放心大胆地来到北清大学看大字报。这个样子出现在人群中,自我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往常牵动男性目光的风光荡然无存,没有哪个人注意她。最初,她还有点失落,随即就有一种改头换面的新奇感。一个人能够用伪造的形象出现在公共场合,同样会获得优越感和恶作剧的快感。过去,她在别人的目光中读出了自己的漂亮;今天,她也在别人的态度中读到一个新的角色。拥挤的人群谁也不多看她一眼,没有一个男人面对她时眼睛发亮,也没有一个女人介意她。就好像二分钱一包的火柴,家家都在用,又都从未介意过它,甚至很少有人仔细读完火柴盒上的商标。
  她在喧喧闹闹的人群中游来荡去,以往,男人们对她都很拘谨,现在,人们在她身前身后毫不介意地挤碰着,她也在这种毫不介意的碰撞中感到了一种自在。这是不可思议的,她从小就对身体的接触十分敏感,现在看来,这也是被他人的敏感烘托起来的。此刻,为了争得看大字报的好位置,她不再拘谨,也会在人群中钻进钻出。当然,只要条件允许,她还要保持自己的骄傲与尊严。她总是尽可能不在人群中拥挤,尽可能与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读到了卢小龙的大字报《工作组的大方向错了!》,看到了北清大学对这张大字报的反应。有“向中学革命小将卢小龙致敬!”的大标语;也有对卢小龙群起而攻之的批判,接着,便看到北清大学革命造反派第二号人物呼昌盛的大字报《踢开工作组闹革命──从中学小将卢小龙的大字报得到的启示》。接下来,是北清大学对呼昌盛的大规模批判斗争。
  在呼昌盛被定性为反革命坏分子并被隔离审查时,那个被淡忘的卢小龙却再一次顶风亮相了,他的《北清大学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绝无好下场!》的大字报成了运动的焦点,对卢小龙的批判也显出了浩大的声势。人山人海的大字报区抬眼就能接触到卢小龙的名字,或者在十几米长、一人来高的一幅幅大标语中,或者在一张张大字报中。特别是那些大标语:“揪出反革命坏分子卢小龙好得很!”每个字都是一张大字报纸,颇有触目惊心的强烈效果。凝视着大标语上“卢小龙”三个字,沈丽想起了那个额头微微凸起、貌不惊人的中学生,他专注思索的表情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可思议感。沈丽觉出了自己对这个男孩的关注,这种关注含着偏袒,就好像读《红楼梦》时对贾宝玉的偏袒,看《西游记》时对孙悟空偏袒一样。从日月坛公园第一次见到卢小龙到现在,她看到了一个男孩的故事一步步如何发展。她读到了开头,自然而然有了关心主人公命运的悬念。在极为模糊的记忆中,她回忆起在日月坛公园与卢小龙初次相遇时他注视自己的目光,同时闪过一个毫无道理的念头:她把自己化妆得过于难看了。
  又一天,听说北清大学召开万人大会批判卢小龙,她早早的就赶去了。天太热,她没有化妆,只戴了那副老旧的平光眼镜,她还买了一顶工农气十足的草帽。卢小龙被押到台前,操场上万头攒动。草帽和眼镜的遮挡使沈丽获得了相当的自由,她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卢小龙站在台上,他的长脸相当的长度在额头,那个额头表明他的倔强,这种倔强并不嚣张,却根深蒂固。大会的组织者似乎想显出文明来,一将他押上台,就松开了让他自行站立。批判发言者一个个登台亮相,随即,就看到卢小龙对发言者进行反驳。他的反驳不是呐喊,更像座谈时的辩论。有人上来一左一右反剪他的胳膊,将他控制住。他挣脱着,继续固执地申辩,有人使劲抽了他两个嘴巴,并将他扭压成90度的喷气式。卢小龙不服,还在奋力挣扎,会场的气氛显出了混乱。被批判者的抗拒使得布置好的批判发言丧失了正常进行的条件。有人在台上高呼起口号来:“打倒反革命坏分子卢小龙!”“谁反对工作组,谁就是反革命!”“排除干扰,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就在这时,台下也出现了骚动。几个女生试图往主席台上冲,被纠察队挡住了。那几个女生与纠察队的冲突在台下引起了一片喧嚷。凭借着草帽和眼镜带给她的自由感,沈丽也尝试着挤到了这群人附近。听见台上有人指着这里大声说:“维持好秩序,不许破坏秩序。”
  隔着一段距离,看到冲击纠察线的一个是有点老面的女学生;一个是俊气的小姑娘,一看就是初中生。她们一边迎着纠察队组成的人墙往前冲撞,一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为什么打人?”然后振臂高呼:“有理讲理,无理打人!打人无理!”纠察队员是一些粗壮的男学生和工人,他们除了手拉手挡住之外,一时找不到对付女学生的办法。接着,一个大眼睛的圆脸女孩挥动着胳膊做起了讲演,讲演的大致内容是:卢小龙出身革命干部,从小在革命根据地长大,亲生母亲已经为革命牺牲,作为中学生,为什么不允许发表不同意见?真理越辩越明,不允许辩论就是虚弱的表现。
  坐在台上的工作组组长顶着一头稀疏的花白头发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示意了一下,那些扭住卢小龙双臂的人便松了手。卢小龙整了整零乱的衬衫,直起身来,用手背擦掉嘴角的鲜血。几个女生冲击纠察线的气势也松懈下来,显然,她们没有力量中止这个批判,她们所能提出的合理要求就是不许打人。沈丽又往前运动了一截,草帽早被挤脱了,伸手去抓,草帽在潮水一样的人头上漂走了。她只得扶了扶眼镜,顺势来到那几个女生面前。
  批判发言又开始了,麦克风中的声音依然通过高音喇叭笼罩着会场,然而,经过刚才的那一番骚动,气氛显然被削弱了。沈丽挤到了几个女学生面前,那个圆脸女孩给了她很好的印象,她的眼睛之大、之明亮让她也止不住惊叹。她问:“你们是和卢小龙一个学校的吗?”圆脸女孩显然还在激愤之中,看了她一眼,说:“也是,也不是。”沈丽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这副老旧眼镜给了人何种印象,她赶忙摘掉眼镜,接着问:“什么叫也是也不是?”
  对方又看了她一眼,目光一下停住了,明显地被沈丽的美丽所震惊,随即也读出了沈丽问话的善意,便指着背后的两个女学生说:“她们俩和他是一个学校的,我是他妹妹。”
  沈丽觉得自己和这个故事中的人物一下子距离很近了。她转身看了看台上的卢小龙,他十分倔强又有点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好像小男孩在不服气地听着家长的训斥。卢小龙注意着妹妹这里的动静,这时也看到了沈丽。沈丽在与他的目光相遇时,露出了关注的微笑,她看到他很快扭过头,两条腿动了一下,站得更镇定了。
  沈丽又与卢小龙的妹妹交谈了几句,注意到卢小慧对自己的好奇,她笑着解释了一句:“我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家住在附近,经常来这里看大字报。”说着,仍然戴上那副老旧的黄框眼镜,注视起台上的批判会来。

第十八章
  卢小龙的妹妹卢小慧是北京实验女子中学初二的学生,润润的圆脸,遮耳的短发,中等的身高。初看觉得她微胖,细看身材还是苗条的,大概是那略显富态的圆脸和那双特别大、相距又特别开展的眼睛给人一个胖娃娃的感觉。那张面孔和那双眼睛让你想到宽大的落地窗,白亮的太阳,也让你想到一队幼儿园小孩被阿姨牵着走过来,队伍中总会有一张或两张特别圆润白亮的胖乎乎的面孔,在一群参差不齐的孩子中引起你的注意,你的目光会被他吸引,甚至无形中会感到生活的美好。
  从生理上考察,卢小慧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极为清洁。这种清洁并不只是她爱干净,而是长得清洁。有的人即使经常洗浴,勤换衣服,也还是给人不洁不净的感觉。而她的清洁习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她的脸、脖颈、手臂天生长得白净,身体的气息也让你感到清洁爽朗。用她母亲的话讲,我们家小慧不像我们家的人,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父亲和母亲都说,她的身上包括她的房间里都有一种淡淡的莲子香。
  卢小慧还有着特别的聪明,这种聪明有些可能来自父亲的政治城府和母亲的世事精明,更多地却是这个家庭没有的。小时候,家住一片平房宿舍,邻居是一位旧社会的阔太太,当丈夫的国民党军官投诚了革命,也便汇入了共产党的队伍。卢小慧常去她家里玩,管那位旧社会的阔太太、现在的首长夫人叫金奶奶。在金奶奶那里,她受到了一整套别样的熏陶,用她自己的话讲,她第一个在金奶奶那里学到的就是如何分辨和欣赏女性的美。金奶奶告诉她,什么样的鼻子好看,什么样的步法高贵,怎样的脸叫漂亮,怎样的脸叫俊气。这些在同龄学生中会被当做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东西,在卢小慧那里却成为理解人生的出发点。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文学名著,后天的文化熏陶与天生的灵性结合在一起,把她塑造成了一个特别“有心眼”的姑娘。
  正是由于这个特点,在批斗大会上见到沈丽时,她十分敏感。当沈丽摘下眼镜时,卢小慧发现,这是一张与周围环境迥然有别的面孔。她皮肤的白亮与容貌的清丽在这个世界中显得突兀,或者说世所难容,其气质又是自己从金奶奶的世界中才熟悉的。在这个稠密嘈杂的人山人海中,她一瞬间就觉出了对方和自己的相通之处。对方比自己高一些,自己矮一些。对方比自己凉一些,自己暖一些。对方比自己高贵一些,也生癖一些,自己比对方更接近和适应环境。对方比自己白一些,自己虽然长得白,但与环境的差异比对方柔和一些。当这个漂亮的女性对哥哥表示关注时,她一瞬间的反应有些微妙。这种微妙被她后来善于自省的回顾看得很清楚:她对对方既亲切,又有隐隐的抵触。
  当华军、田小黎这样的女孩为哥哥奋力拼搏时,她和她们只有同仇敌忾的亲近感。而当这个自称是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生的女子在哥哥的世界中出现时,她的心理就比较复杂了。
  复杂的原因,她已然明白。当时,对沈丽相貌的惊叹和欣赏在相当程度上分散了她在批斗大会上的激动情绪,在随后回家的路上,也还在人头攒动的大操场背景上回忆起那个女子的明亮面貌来,她甚至猜到了对方戴的只是一副平光镜。真后悔,当时没有和她建立联系,也可能以后永远联系不上了。她有些惆怅,既是为哥哥,也是为自己。失去了这个联系,就好像读了一部小说的开头,发现了一个引起你极大兴趣的女主人公,却没有了继续阅读的权利。
  流烟一样的思绪很快被现实所驱散。当她放下自行车推门进到家里时,客厅里已然烟气腾腾。父亲埋在烟雾中继续一动不动地喷吐着,母亲从厨房走出来,问了一句:“你哥哥现在怎么样了?”黑瘦的脸上一副严重的神情。卢小慧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走到面对父亲的沙发旁坐下了。
  在家里惟有她谁都不怕。父亲,几乎是全家人都怕他,母亲怕,哥哥们怕,而她不怕。
  母亲,家里的人也都怕她,父亲怕她,哥哥们有点怕她,而自己不怕她。她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到宠爱;又是母亲惟一亲生的孩子,理应受到偏袒。父母对哥哥们似乎很威严,其实也有一点怕。其中的道理她明白:父亲一定觉得自己没有保护住他们的亲生母亲;而作为继母的母亲又担心这两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子感情上的生分。结果,所有的人都在相互怕,只是怕多怕少有差别。母亲怕父亲多一些,父亲怕母亲少一些。哥哥怕父亲多一些,父亲怕哥哥少一些。只有她,谁都不怕。
  父亲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怎样谈话。母亲则在离父亲不远不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关心地等待着。卢小慧知道,父亲不提问题,已经把问题放在面前了,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她说:“北清大学开了万人批判大会。”父亲没有表情地抽着烟,母亲问:“批判你哥哥?他是中学生,又不是北清大学的。”父亲不耐烦了,缓缓伸出手在空中摆了摆。他今天抽的又是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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